第61章 换亲
八月院试,宋家早已轻车熟路,依旧宋父和宋三哥护持,与秦春生结伴。
也是因着缘分,一同过了县试、府试,两人的关系比起一般同窗更亲近几分,前行的马车上,彼此交流着最近的读书心得,互有增益,他们这种水平,还没有敝帚自珍的资格。
你来我往间,秦春生却是越听越觉得困惑。
按理,县学无论是夫子、还是经史典籍,都要比信雅书院更强才是,如此,他的学问也应当比元修更强,可实际上,很多问题上,对方的机敏更胜自己一筹,只是长久以来知识的欠缺不是一朝一夕能补足的。
心中暗暗纳罕,却愈发起了结交的心思。
院试一如既往的顺利,当宋元修再次归来,已是铁板钉钉的秀才。
宋家热闹更甚以往。
按乾朝律令,秀才可免田税五十亩,免家中徭役。
诸如此类的小便利不知凡几,可见官不拜,官员不可轻易对秀才用刑,等等,说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宋元修自是高兴,尽管他只考了个吊车尾,院试录取前五十名,堪堪拿了个四十五,可好歹秀才功名稳了。
院试过后便是乡试,秦春生想要下场一试,故而马不停蹄直接前往京城,只让他给家里报了个信。有秦父跟着,秦家自然没有不放心的。
他却是直接回来了,一来心中有数,知晓自己学问有限,即使去了京城也考不中,二来,家中银钱吃紧,京城何等繁华地段,去一趟家中撑不住。
好在宋家人对他的最大期待其实也就是秀才,至于更高的举人、进士压根不敢想,故而,他回家之时,面对的就是宋家所有人的欢迎。
自家人还好,尚且称呼一句小六,至于族人乃至村人,皆称呼他一句秀才公,因着村中仅他一人有功名,连前面的姓都省了。
准确来说,宋秀才大概率便是他以后对外的称呼了。
先前两场,宋家为着低调以及后面的备考,均未大办,如今中了秀才,今非昔比,故而宋父跟宋母商量一番皆准备大办一场,也是秀才该有的体面。
能考中秀才就不算穷,不说别的,光是每年田地的三成赋税就不是笔小数目,也就是说,宋家拢共不过二十五亩地,其中上好的水田十亩,次一等的五亩,余下的都是旱地,远不到五十亩,也就意味着,以后田地收获都是自家的,再不用交什么。
宋母心满意足算账之余,对于自家没有五十亩田地深感惋惜。
可惜田价贵,家中再无余钱可置地,只能等以后慢慢积攒。
这一场宴席办的极大,宋氏族人,各个媳妇的娘家,熟悉的村人们,还有宋元修的夫子、同窗,几乎是请了个遍。因为人太多根本做不下,还特意分成了三波,第一天请的宋氏族人。
宴席上,宋村长自然又是一番长篇大论,并当场表示要送自己的小孙子去读书,争取将来也能考个功名回来。
而宋家这边,宋元修默默做下了一个决定,跟宋父宋母商议过后,当即提了出来。
他想要将名下十亩的免税额度让给族中的族田。
是的,宋氏族人多,也是有族田的,不过,也就十五亩,来源多是一些没有后代的族人,一点点攒着,攒到十五亩地,每年的产出也不是一笔小数。
这笔银钱也不是归宋村长独有,而是列了详细的账目,每年冬天接济族中老幼,修缮祠堂,逢年过节给族人们派发节礼诸如此类,事多而杂,却一样都少不得。
便是这次宋家宴请,宋家本准备自己出钱,宋村长听说后更是连夜送来了去年一半的收益,直接给了宋家,直接言明就是族中的奖励,这一次,宋父大方接下。
与先前不同,成为秀才的宋元修确实有资格也有能力庇护族人,不说远,便是衙役来收田税,看在秀才的份上也不敢太过火,只这一项就能省下不少粮食,更不提其他。
总而言之,今非昔比。
十亩的田税给了族田,剩下还有多的,宋元修却是没打算再分出去,一来家中以后总要添置田地,给出去容易收回来难,别到时候真为此闹了矛盾,反倒不如不给。
二来,他总觉得这样做有些不大对,好像特意占了朝廷的便宜一般。
所幸没人眼皮子浅的当面提出来,也省了解释的功夫。
饭桌上,你来我往,宋元修第一次体会到功成名就的滋味,当然,仅限于小小吴山村的功成名就。
作为秀才娘子,阮柔所受到的关注前所未有的强烈,仿佛与宋元修的称呼对应般,她如今也成了别人口中的秀才娘子,比之宋父和宋母还要受欢迎。
第二日,宋家请了家中的亲朋故旧,包括宋母以及几个媳妇的娘家人,还有村中一些邻里乡亲,又是好一番热闹。
值得一提的是,作为阮柔的娘家人,阮家一家子人都来了,其中甚至包括挺着大肚子的大娘,俱都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尤其阮母,逢人便说自己女儿是秀才娘子,仿佛全然忘记不久前母女俩的生疏。
其他人哪有不清楚的,都放个当个笑话看。
期间,阮母还大言不惭提出要将自己的田地过到女婿名下,直接被宋母一顿疾风骤雨给骂了回去。
“老娘的娘家都没提,你这哪门子的亲家脸皮倒是厚,我告诉你,没门。”
当着众人的面被拒绝,阮母也不觉羞愧,嘟囔几句,低头继续吃菜,这么好的菜她可舍不得提前走。
阮父、大娘跟三娘更是当自己没听到。
宋母甚是无趣,也懒得搭理,若不是顾忌不请阮家会招致别人的非议,她是真不想见到这没脸没皮的一家人。
阮家当了出头鸟,场中包括宋大嫂娘家在内的几家人,见状俱都偃旗息鼓,压根不敢再提,宋母说的也是实话,论理宋母的娘家才最有资格,人都没提,他们急吼吼的凑上去也讨不着好。
第二日,计划请宋元修的夫子和同窗们小聚。在吴山村明显不大合适,总不好让一大群人坐牛车到村里来,故而定了在镇上酒楼宴请,这样花费就比家中要多上不少,得亏有宋村长送来的银子,才不至于出去借钱。
镇上这一出,宋家人就没有全部去了,而是只宋父宋母,宋元修以及阮柔四人,众人都不太熟悉,阮柔和宋母招待几位夫子的女眷,倒也并不见外。
教导宋元修最长时间也最用心的龚夫子反倒不在场,叫人有些可惜,不过龚夫子前些天就启程去京城参加乡试,若是能中,也是一桩美事。
故而女眷这边只有龚夫子的夫人,论起来也是宋元修的师娘,有着师徒之称,两人偏又都是秀才娘子,便交由阮柔悉心招待了。
三日过后,宋家终于得到修整的机会。
一切完毕,宋母在屋子算账,算来算去,家中银钱几乎没了,连给家里人置办一身好衣服的钱都没有。
对着旁人她不说什么,跟宋父却是悄悄说,“家底都掏空了,得亏中了。”
宋父只笑,“你先前跟我说什么来着。”这是说先前宋母说,一家人得做好吃苦的准备。
宋母白他一眼,“能中当然好,也是元修争气。”
说完她还有一桩事拿不定主意,便是小儿媳的待遇问题。
儿子是秀才,自不必多说,以后就是天天在家中躺着都没人敢说闲话,可小儿媳那里就为难了。
宋家几个儿媳本来是一样的待遇,一起做活一起吃饭,分不出个一二三等。
可如今阮柔好歹成了秀才娘子,再跟着一起就有所不妥,可若区分开来,又怕其他几个媳妇儿闹性子。
宋父听闻也皱了眉,“夫荣妻贵也是有的,只咱家条件就在这里,日后活自然还是要做的,只你多安排些轻省些的活,也不要明说,她们几个应该都有数。”
宋母瞥他一眼,取笑道:“想不到你还挺有主意。”
宋父无奈,“你以后走出去也是秀才她娘,也让自己好好歇歇,少交三成税,足够咱们家日子舒舒服服的了。”
宋母又想起一遭,“你说元修还要继续读吗?”
秀才于他们这样的人家自然顶顶好,可不过科举路上的起点,就看龚夫子以及那位秦姓同窗都在往上考,就知科举路尚且遥远着呢。
“看元修的意思吧,府城回来,我看他意思是想继续考的,若是能考中秀才,谋个小官,以后你也有凤冠霞帔戴了。”
宋母被逗得哈哈笑,想象了一下那番场景,不觉向往。
诸事忙完,宋家一切恢复到往昔,只除了家中读书人多了一个秀才的名声。
宋大嫂几人其实也隐隐察觉,宋母安排的活儿变了,摊到五弟妹头上的活儿明显轻松很多,可即使瞧出来也不敢说什么,看在小叔子秀才的份上,多干就多干点,总比分家要好。
可实际上,宋父宋母压根没起过分家的心思,即便要分,那也是分产不分户,否则好容易避免的田税和徭役,岂不又得回来。
方才安生了几日,宋母又提出去乐山庙还愿的事来,原是晚上做了梦,第二日备了供品匆匆往乐山庙赶。
依旧旁的人都没带,只带了阮柔一人。
阮柔见状,将上次那扇屏风悄悄揣在了怀里。
这几日她大着胆子往上面绣了一篇佛经,幸亏屏风没有异样,“寿命+10”的字样还好生生挂在上面。
是的,她预备用哪个佛经的名义使得这扇屏风有特殊效果的名义,日后再寻机会献上去,不过在宋元修顺利中了秀才后,已经不急了。
且她已经下定决定,以后不再给宋元修有特殊效果的物品,后面能考中举人进士也全让他凭自己的本事,而偶尔出现的属性物件儿,则全都被她自己留了下来。
婆媳俩再次上山,相较于上一次宋母将她支开,这一次悄悄有动作的就变成了阮柔。
长寿经篇幅颇长,一扇屏风显然绣不下,她索性分了十扇,放在一起,巧在只有她自己能看见这些,倒不至于引起旁人的怀疑。
乐山庙自然有长寿经的经书,当阮柔提出要将屏风跟经书一起放置的时候,明悟师傅显然大吃一惊。
“施主,你这是做什么?”
阮柔只道:“听说长寿经有祈求长寿之效,我特意绣了长寿经,希望师傅能将其与长寿经一起供在佛前,说不得有些奇用。”
明悟师傅听得云里雾里,想要照做总觉怪怪的,不照做又怕错失了什么。
最后,还是去后院经堂找了长寿经来,还特意寻了一个匣子,将经书与屏风放在一起,恭恭敬敬供在佛前。
稀里糊涂做完了这些,明悟师傅依旧有些不明白,“这真的有用吗?”
阮柔但笑不语,“或许几年后,就会有用了呢。”
她先前已经托人打听过,上面那位身体一直不大好,如今不过苟延残喘,即使现在拿出这扇屏风,或许也可以有大用处,可人只有到了穷途,才愈显宝物的珍贵。且总得编造个理由出来,两三年,刚刚好。
明悟见问不出来答案,索性不问了,多年修行,也不是非要追根究底的人,他只担心一点,“这会给乐山庙带来灾祸吗?”
是的,灾祸,明悟虽然猜不出来是何东西,可也知道并非凡物,有时候,过于珍贵的东西是会带来灾祸的。
“不知道,或许会是大富贵,也或许是大灾祸。师傅若不愿意,我可以带走。”阮柔坦诚道,原先她是不准备让明悟师傅知道这么多的,可人聪明自己猜到了,那就没太大隐瞒的必要。
“那就放着吧,总归我没几年了。”明悟师傅年纪不小,这些年带着几个小沙弥吃斋念佛,身子骨早就不大好,说不得什么时候就去了。
当了一辈子和尚,明悟师傅没有凡事的牵挂,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自小长大的乐山庙,以及亲手带大的小沙弥,早些年的弟子早就各寻出路,留下来的这几个小的无家可归,他不养就真的没活路了。
“师傅还请放心。”阮柔劝慰。
明悟师傅却不想再纠结,“总归我不懂那些,若我去了,你看着办吧。”
此时说这话的他却没想到,若干年后,临终之际,他选择用自己最后的遗躯为这份假披上一层真的外壳。
此乃后话。
前厢,虔诚拜完佛的宋母方才发现儿媳不见,出了殿堂见人就在外面等候。
她再次掏出一张手帕,这次里面是足足一两银子,不知为何,宋母总觉得儿子中秀才仿佛冥冥中有所注定,这才将原因归咎在了乐山庙上,故而这一两银子她掏的诚心诚意,丝毫不可惜。
出了庙宇,宋母颇有感慨,前后不过一年时间,家中光景就有了如此大的改变。
下山的路上,她看着一旁的儿媳。越看越觉得是一个福星。
只是瞧着瞧着她又想起了一个问题。
以前小儿媳身体不好,两人成婚的时候又是那样一副状态,故而两人没有圆房的事情她是清楚的,之前一直没催也是想着儿子读书要紧,只是如今秀才功名都考出来了,圆房的事也该提上日程。
这种事到底不好叫一个女子主动,她便记在了心里,想着回去跟儿子说一声。
将来生了儿子,有一个秀才的父亲在,跟着一起读书,代代相传承,他们老宋家以后也能改换门庭了。
阮柔全然不知宋母的这番盘算,当然即使知道了,也会装作不知道,否则也太过尴尬了些。
不得不说,时间催人老的同时,也让年轻人长得更有光彩。
牛津门前后也不过一年的光景,出嫁时她尚且如一个十三四岁的小丫头般,干干瘦瘦,没有大姑娘的模样。
在宋家好吃好喝了一段时间,也没有累到,如今是出落的亭亭玉立,有了寻常女孩十五六的鲜妍明媚。
当天晚上什么都不知道的阮柔,面对。受到阮母一般教导显得十分尴尬拘谨的宋元修两两对视间,有一股莫名的尴尬流淌。
可惜的是两人到底没有圆房。
阮母瞧着这可不行,明明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瞧着却很是生疏,倒不像夫妻,更像是一个门檐下搭伙过日子的。
但她也看出了不对劲,或许是日常的相处太过平和,两人压根就没有生出男女的那股□□来,故她想着给两人再办个小宴席。
这等私密事情,别说是告诉外人,宋母便连自家人都没告诉,自己偷偷炒了两个菜并上一小壶酒,送到了两人房间,随后将外面的门锁上,意思很是明显。
或许是酒壮怂人胆,也或许是氛围正好,宋元修瞧对面的女子,就有了一点面对同龄姑娘的羞涩腼腆。
读书多年,除去家中一个彪悍的姐姐,他再无与其他女子有过接触。
花好月正圆,情到浓时,共赴巫山。
翌日,宋母喜笑颜开,其他人都不知道她笑什么,只宋元修与阮柔悄悄低了头。
考中了秀才,好像镇上的书院就不用再去,宋元修过去收拾了东西,回屋看着书本发呆,其中有他从书院抄写的书籍,有练习的大字,还有做的题目打的卷子,半年时间,好像数不清的时光就在这些书本上了。
陡然无事可干,他难得有些闲余,却偏偏又不大习惯。
依旧是看书,可前面没了引路人,一切都变得艰难起来,这时候,他就希望龚夫子能快些考中回来,他也可以继续当他的学生,否则,龚夫子肯定是不依的。
乡试八月底开考,京城路途遥远,即使有什么消息也都是滞后的,龚夫子与秦春生考的如何他也不得而知。
倒是府城那边时而有些消息传回来,是他名义上的连襟,铁家的铁勇。
好像是去兵营学了几个字,每每寄回来的书信,上面的字如斗大,画的乱七八糟,只让人勉强能认出来。
铁勇学了认字还不够,因为铁家压根没有能读信的人,故而到了最后,接到信都得往宋家来,倒也不是只一条路子,镇上不少书生做着给人抄书、写信、读信的营生,只需花上一文钱,很显然,铁家舍不得这个钱。
铁勇参军后,大娘期待中的好日子并没有到来,只是家中略微宽裕了些。
府城的军营军饷是每个月正常发放的,但也没有一开始想象的多,每个月半两银子,算下来是不少,可除去自己花用,能寄回来的不多。
尤其这银子还是直接给的铁父,也不知两人怎么商量的,原先明明说好,大娘来管家,可渐渐的,这份权利又被剥夺了。
她总归没有跟公爹争这份银子的道理,索性也不去管那许多,饿了就要吃,渴了就要喝,有肚子里的娃娃做依靠,她开口倒霉那么多顾忌。
奈何铁父也不是全然依着她,铁父心中也自有一盘账,先留下需要存起来的银子,剩下的才会留作家中花用,如此一来,大娘能花的就有限。
其他的可以忍,奈何去宋家请人读信这件事,她是真拉不下面子,自打宋元修中了秀才,她就总觉得自己上门就低人一等,如非必要绝不见面,只等着铁勇当了大将军在一雪前耻。
可惜铁父完全没有这门心思,乡里乡亲的,每隔一个月请人读封信也不是大事。
而宋家那边,阮柔一直表现出自己喜欢读书的模样来,背书、练字一个不差,如今的进度不差,原本铁勇的信她也能帮忙,可两人曾经那样的关系,到底不妥,所以从不提这一茬。
宋元修在家呆了许多日子,学问不见长进,心中也愈发烦躁,生起了往更远处求学的心思。
祁山镇只一家信雅书院,教秀才以下勉强够用,可到了秀才,能教的就有限,而县学,最少也是举人授课。
秀才自然是有资格去进学的,可远不止拎着包裹就去入读那么简单,束修、住宿伙食费,以及书本笔墨钱,并不是秀才就不用为钱发愁了,不然也不会有那么多穷秀才的称呼。
这时候他就格外羡慕举人,因为举人不仅可以当官,还会受到很多富商的赞助,这类赞助不是为了请人做什么,而是结个善缘,以后遇上什么事伸手帮个忙,并不要求做太多,通常是举人们的一大收入来源。
若有未曾婚配的,得到富商赏识,得以嫁一个女儿过来,大笔的嫁妆银子入账,同样是一桩美事。
当然,宋元修早已有妻子,是不想这些的,但为钱发愁的他还是很希望自己能赚点钱。
读书人赚钱委实不容易,要是有好用的赚钱门路,就不会有那么多穷书生了,还有一些惯爱写些话本子的,可长期陷于这些情爱,也难免移了性情,一般夫子都不允许他们做这些。
事情一下子陷入了僵局,宋元修迟迟没能下定决心,只想着等龚夫子回来,再看情况。
这一等就等到了九月中旬,祁山镇前去京城的路途遥远,光是路上就要耗费半个月功夫,一来一回就是一个月功夫。
龚夫子是和秦春生一起回来的,秦家人去的早,在京城赁下一处不错的院子,见龚夫子去了寻不到落脚处,便两家人合住。
不得不说,这一趟的结果还是不错的,龚夫子果然中了,这乃喜事。
至于秦春生,则还欠缺了点火候,名落孙山,不过他并未因此沮丧,反而满腹奋进之心,言明三年后再去。
料定龚夫子那边定当忙碌,宋元修愣是在家里等了三天,估摸差不多,这才提着贺礼上门,约了秦春生同行。
龚夫子人逢喜事精神爽,他本就年纪不大,方才三十就中了举人,自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且还有一件大喜事。
都说考中举人就可以做官,那也只是代表有了做官的资格,但官员也不是大白菜,说有就有,故而真正想要当官还得掏银子走动一番,才能谋个好缺。
恰也是他走运,在京城托人花了不少银子,得知隔壁县城的县令正要空缺出来,便花了大笔银钱买下这个缺口,只等年后走马上任。
去当官,也就意味着,龚夫子不打算继续往上考了。
虽说官场默认举人当官不得超过五品,可实际对普通人而言,举人和进士当官并没有太大区别,五品不过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事情是好事,可于宋元修而言就有那么些尴尬了,毕竟他本来是想跟着夫子继续进学的来着。
龚夫子也不知看没看出来,并没应那茬,两人说着去京城的趣闻。
离开前,秦春生先行一步离开,宋元修也待要走,却被龚夫子叫住。
“元修,我去隔壁的金平县任知县,身边还有个文书的空缺,你若是有意可以跟我一起去。”
宋元修一愣,文书可不是正经的官职,虽然俸禄也从朝廷发,可其实无品无级,当然,对一个秀才而言已经很好,可对一个有心继续进取的人来说,就没那么好了。
龚夫子显然也深思熟虑过的,此刻难得耐心解释起来。
“我去了京城,才知道天底下有多少文人墨士,如我们这般坐井观天的,可能一辈子都考不中进士。”龚夫子苦笑,“也或许是年纪上来,容不得我继续任性。谋了这个官职,既是为了生计,也有彻底被比下去的原因。”
宋元修依旧满腹疑惑,正待要问,却又被阻止。
“你先听我说,要你跟我一起去是认真考虑过的。想要往上走没那么容易,典籍有限、名师难求,你大概率要跟我一般,蹉跎到三十勉强混个举人,”
宋元修低头不语。
龚夫子笑道:“先别失望。此番去京城,我也是有一番收获的,当今圣上有心做一些实事的,故而比起以往单看学识,更看重民生。你于诗词歌赋上的天分有限,可时事策论上言之有物,一点即通,若能跟在我后面看几年,也不要落了学问,三年后再去一试,未必没有机会。”
宋元修彻底愣住,他方才只以为夫子是想带一个熟悉的学生过去,却不料他为自己考虑的那么周到。
很显然,龚夫子打算用这个文书的位置来给他铺路。
有言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然而行路艰难,不说钱财,路上各处的悍匪也不是好惹的,若有个万一,身家性命难保,读书人读书本就不易,更不会轻易拿自己的性命冒险,真正能做到行万里路的,少之又少,显然,宋元修没这个实力,也没这个心气。
而跟在龚夫子身边当三年文书就不同了,文书只是辅职,并不影响他将来科举,且能接触到更多的民生故事,将来策论也能更言之有物。
他颇为不好意思,“夫子,我,我。”
夫子是好心,他却不能直接答应,因为这远不止他一个人的事,家中还有父母亲人,总得先回去商量一番。
“不着急,我年后才走,你回去好好想想,也跟家里人说清楚,到底要离家。”
宋元修很是感动,一开始拜在龚夫子他没想那么多,可后来,他这个学生不仅没为老师做什么,反而要老师处处为自己操心,守孝三年、到县试、府试,可以说没有夫子就没有他的秀才。
说不出多么感激的话来,他只能在心里告诉自己,以后待龚夫子一定要如父亲般尊重爱戴。
临出门之际,他迟疑着问,“春生那边?”
龚夫子闻言,不但没有生气,反而越发欣慰,看好的学生是个秉性纯良的。
“春生自有他的路子,我没当他面说,也是怕他尴尬,不过,即使我说了,他也不会去的。”龚夫子看的很清楚。
宋元修想不明白了,秦春生最多也就有个秀才祖父,哪里能跟已经是举人的夫子相比。
龚夫子只笑,并不解释,“时辰不早了,早些回吧,不管作何决定,书本都不能放下。”
“嗯。”宋元修重重点头,回去的路上,既满心欢喜、又忐忑不安。
到了家中,与宋父宋母一说,两人的眉头顿时都皱的老高。
半晌,宋母犹豫开口,“小六啊,你给我们说说,跟着你夫子是好还是不好。”
宋元修再次一怔,爹娘在他心目中一直是伟岸的存在,引导自己走上读书这条路,坚定支持着自己。
可突然,他发现,并不是,如今的他读书明理,见了很多人很多事,某种意义上来说,他比爹娘能看到的更多。
两种选择各有优劣,在家苦读抑或是去县学,一直走读书的路子,起码书本不会落下,可也难保能有多少长进。
而跟着龚夫子去,自然能见识到更多,可既担了文书的缺,总要跟着做事,如此,学识会不会落下也不好说。
他将两个问题细细给爹娘说了,可惜的是,宋父宋母也拿不定主意。
良久,宋父叹口气,“小六,以后的路只能你自己走,家中不用你心。”
宋母也道:“龚夫子待你好,总归不会害你,先好好想想,你想要的是哪种。”
晚上,宋元修一直很沉默,如爹娘所说,这个决定只能他自己下,而随之而来的结果,也得自己承担。
他想了很多很多,想到秦春生的秀才祖父,想到龚夫子的多年煎熬,还有考场上无数头发斑白依旧坚持上考场的学子们,这条路太难太难。
或许是他太过犹豫,不想到了最后无路可走,一晚上只迷糊睡了两个时辰,再醒来,心中已做下了决定。
“我想要跟着夫子去。”宋元修只觉如释重负。
宋父宋母都笑,“我们猜你也要去。家里有你几个兄嫂就够了,二娘你带上一起吧,夫妻总不能分别太久。”
阮柔无可无不可,只是这样一来,虽然还没有分家,可宋元修也跟分出去了没有区别,只是户籍仍旧挂在宋家。
一大家子一起生活到底多有不便,分出去自然有分出去的好。
显然,宋父也想到了这一点。
咬咬牙,他慎重道,“你走前,我把家分了。”
宋元修迟疑,“分家?”
“对,分产不分户。”宋父道,“还是要占你的便宜。”
“爹说的这是什么话,家中供我这么多年,我不过略尽薄力。”
“那就分了,你侄子们也大了,以后在一起有的吵闹,不如趁早分了清静。”
尽管宋父说的豁达,可宋元修明白都是为了自己,否则有几户老人愿意早早分家的,分家后,虽说仍是血脉至亲,可到底隔了一层。
他再说不出多余的话俩。
接下来,闲暇之余,宋元修也在想着,自己能为家中做些什么。
为了供自己读书,全家日子过得苦巴巴,连几个侄子侄女都跟着受苦,好在如今他中了秀才,婚事上总要容易些。
而这只是一时,长久看,还是读书更有前途,便是不应在侄儿们这一代,下一代、下下一代,总该再供几个读书人出来。
如此,书本就是重中之重。
他初初读书之时,什么都得从头买,笔墨纸砚尚还好,书籍是一本比一本贵,后来进了书院,他也抄了不少书回来,此去外地,是肯定要带走的,既这般,他不如多抄份书放在家里。
想到就去做,宋元修去镇上添置了不少纸墨,从三百千到弟子规、声律启蒙、增广贤文,直至四书五经,一点点抄录下来,日后就算他们宋家的传承了。
也不知到底读了多少书,宋元修一边抄写,一边回忆附上自己的浅薄见解,日子缓慢而充实。
有道是,书读百遍其义自见,往常只看得到表面的东西,偶尔也能看到更深层次,总归有所收获。
抄书的进程足足进行了两三个月,期间,他已经跟龚夫子说过,届时跟着一起的事,也得知了秦春生的出路。
秦家也没打算隐瞒,龚夫子当时并未明说,恐怕是担心他受打击。
事实上,宋元修却是有种自己略逊一筹的感觉,不是自身,而是家世资源上的。
县学算是他们能接触到最好的书院了,可其实教导有限,秦家那边想办法谋了个府城青云书院的入学名额。
集府城之力的青云书院,夫子最低也是举人,甚至还有几位进士,可以想见,进入其中,学问定然一日千里。
当然,青云书院也不是什么人都收,除去秀才的最低条件外,还得有三名举人举荐,参加入学考试,过关后方可入学,且每三月一次考试,连续三次未过关者也会被淘汰。
严苛的纪律使得青云书院走出去不少进士,是所有学子们梦寐以求的求学圣地,奈何门槛极高。
至少,宋元修是从来没敢想过青云书院的,没想到秦家竟然做到了。
谈不上嫉妒,就是有些微酸,两人见面提到,秦春生还为瞒着他颇为不好意思,立时,宋元修那点子酸意就没了。
他举起面前的茶盏,“秦兄,以茶代酒,我敬你一杯,祝你蟾宫折桂。”
秦春生慌忙举起,“元修,我也敬你,咱们三年后一起去京城。”
“好。”
两人散后,宋元修忽的就清醒了,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有一心为自己着想的龚夫子已是幸运,何必眼馋别人。
三年后,若是两人能一起上考场,再一齐考中,那才叫一段佳话。只是,大家都在进步,他也马虎不得,还得好好努力才是。
时间已是九月底,秋收已忙得差不多,因着春天那场大雪,地里的收成果真减少了一两成,靠田地生存的农人们呼天抢地,最后也只能压缩家中人的伙食。
没了三成田税的压力,宋家虽有些遗憾,可到底不伤筋动骨。
粮食减产,价格一下子上来,上山打猎的铁父买粮食也感受到了压力,手中的野物顿时就有些膈手。
换成粮食吧,不那么划算,不换吧,家里人总得吃饭。
好在有了儿子的军饷打底,日子好歹过得去,这时候,他就没那么怨怪儿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