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烧成灰
“自比石勒?”
来俊臣还真是有些不记得有过这回事了。即使他记得,也不会把这当回事。在他想来,自己杀人放火、横行霸道的事情没少干,武则天都没有把他怎么样,哪里会因为一句不经意的话杀了他呢?他觉得,王循已经是黔驴技穷,开始耍赖了。
当然,即便如此,来俊臣也不可能遂了王循的愿,他还是很坚决地予以否认:“陛下,王循这是血口喷人,臣不认识什么石勒,更不会把自己比作他。”
“哦!”武则天的眼睛微微地眯了一下,双眸中射出一种莫名的光芒,带着点若有若无的不耐烦,她淡淡地说道:“王爱卿,朝堂之上,是个讲理的地方。你可不能因为一己私隙,而诬陷朕的大臣哦!”
听得此言,来俊臣顿时喜笑颜开,他能明显感觉到,武则天还是向着自己的。只是,刚刚他表演的还是“哭”,若是这时候立马阴天转晴、笑逐颜开的话,未免太快。他连忙低下头去,极力掩饰自己的得意。可是他这番表情,却逃不过武则天那双看似浑浊,实则无比锐利的眼睛。武则天的眼中,也有了一丝疑惑之色。
王循胸有成竹地说道;“陛下,微臣所言,句句都是实情,微臣有一个人证,已经在宫门外等候多时,恳请陛下让臣的证人进来,一对质便知实情。”
“哦,爱卿还有人证?”武则天似乎也被他勾起了一点兴趣。
“正是!”王循道:“此人名叫吉顼,是来俊臣从前的鹰隼!”
“啊,吉顼?!”听见王循这话,场中不少的人都失声喊了起来。知情人都知道,吉顼才是酷吏中最可怕的一个。没有想到,此人竟然会成为王循的证人。
就算以徐有功的磊落镇定,听说这证人竟是吉顼的时候,也是一脸的震惊,转过头去,带着一脸的疑惑看着王循。他十分的疑惑,这吉顼怎么会成为王循的人证呢?
不过,徐有功究竟不是那种小肚鸡肠的人,既然吉顼和王循合作也是为了对付来俊臣,目标无误,他也就没有往心里去。
而来俊臣听见“吉顼”二字的时候,也是忍不住呆了一下。随即,他便放声大叫怒吼起来:“王循,你胡说,吉顼怎么可能背叛——”
不待他说完,望向那冷笑一声,道:“来俊臣,天子殿前,请你注意你的言行举止。这大殿之内,可有这么多的侍御史在看着你呢,你可不要让他们为难才是!”
自从十三年前的光宅元年,武则天废中宗皇帝李显之后,便将御史台,也就是现在的肃政台分成左右二台,从此二台之间有了明确的分工。左肃政台下辖的御史称侍御史,是监察在朝百官的;而右肃政台下辖的御史称为监察御史,每年春秋两季都要分批派出去监察地方的。
来俊臣曾经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官居主管左肃政台日常事务的左司宪大夫,在左肃政台里很是安排了一些亲信,以至于如今朝内的侍御史大多都是他的亲信。王循这么说,在讽刺来俊臣君前失仪之余,也是讽刺那些侍御史们尸位素餐,对来俊臣的嚣张态度不闻不问。
武则天当政之初,为了收买人心,封官极滥,以至于有了“补阙连车载,拾遗平斗量,把推侍御史,腕脱校书郎”的民谣。因为拾遗、补缺、侍御史都是言官,本身并不需要多大的本事就能当,最不济的也可以站在朝班上当木杆;校书郎则纯粹是吃闲饭的(典型的就是郑昱)。
所以,要这些吃闲饭的人在皇帝面前弹劾一手提拔自己的来俊臣,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可是,当听见王循丝毫不留情面的讽刺,这些御史们也无不如芒在背,浑身都不舒服。
来俊臣听得此言,微微一怔,连忙回过头去,向武则天连连磕头谢罪。
武则天只是淡淡地道了一声:“罢了!”便传谕宣吉顼进殿。
过了好一阵子,在众人望穿秋水的等待之中,吉顼终于跟在一名宦者身后,缓缓地走了进来。
其实,为了今天,卫遂中已经做了很久的准备。自从知道要上金銮殿和来俊臣对质之后,他就一直在告诉自己兴奋得很。而当宦者宣谕让他进去的时候,他更兴奋了。
吉顼老远就跪下,一步一步地向前爬去,来到先前跪着的几个人身后,颤声喝道:“臣吉顼,叩见吾皇!”
他还没有来得及完全抬起头来,前面的来俊臣蓦地转过头来,对着他厉声喝道:“吉顼,你这吃里爬外的狗东西,也配和我对质吗?”
就在这时候,忽听一声带着明显愤怒的苍老女声叱道:“放肆!”
来俊臣这才想起自己又一次失态了,连忙回过头去,谢罪不已。
“你便是吉顼?”远远的,武则天的声音虚虚渺渺地传来,让吉顼本有些慌乱的心情平静了不少。
“正是。”
“朕来问你,来俊臣可曾自比石勒?你可要想清楚了,朕十分讨厌说谎之人!”
这是吉顼演练过无数次的场景,他毫不迟疑地点点头,道:“大约一个月前,臣和来俊臣在一起吃酒,酒酣耳热之际,他也是酒后吐真言,说自己虽然和石勒一样出身卑贱,日后的成就却未必差于石勒!”
“陛下——臣,臣不是那个意思!”来俊臣也听出了这话的严重性,连忙辩解。
“朕只问你一句,吉顼所说的到底是不是实情?”武则天的声音有些冷。石勒在虽然是胡人,却是个正儿八经的开国皇帝。而作为皇帝的武则天,最忌讳的便是别人想当皇帝。她当初之所以密令来俊臣杀了那么多人,不就是担心他们之中有人存着当皇帝的心思吗?
“是——不过,臣的意思是要像石勒一样不因自己的出身而自卑,积极进取,而不是想当皇——”一言未了,他连忙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方才他还装疯卖傻地对武则天说,自己不认识什么石勒,如今却知道石勒的生平。
“哼,岂有此理!”武则天厉声喝道:“来呀,给我拿下,让他去大理寺狱中好好反省反省吧!”站起身来,丢下一句“退朝!”转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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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自己的寝宫之后,武则天兀自愤愤不已,口中不住地骂道:“这个来俊臣,竟是如此不知好歹,枉朕还对他信任有加,真是气死朕了!”
上官婉儿见武则天有点失态,知道她不愿让自己此时的形态落入太多人的眼里,便轻轻挥挥手,将几名一旁侍候的宫娥支了出去,而自己来到武则天的身边,恭谨地侍立着,静静地听着武则天肆无忌惮地宣泄怒火。
喃喃地咒骂了来俊臣一阵,武则天忽然抬起头来,向上官婉儿道:“婉儿,你说实话,你觉得来俊臣此人,可靠否?”
上官婉儿这些年以来,一直紧随在武则天身边,对于武则天的那些隐秘都是知道得一清二楚,包括武则天本人如何指使来俊臣去做那些谋人性命的事情,她都是历历在目。设非武则天对她有不同寻常的信任,是不可能让她知道这么多的。因此,当眼前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武则天的问话便是单刀直入,没有任何的遮遮掩掩。
“应该——”上官婉儿略略沉吟,先迟疑地点点头,又缓缓地摇摇头,最后终于还是说道:“奴婢和他并不相熟,实在难以确定。不过,依奴婢看来,此人就算是有些无礼,也未必不能改过自新。”
“哦!”见到上官婉儿竟然为来俊臣说话,武则天有点意外。她一向以为,凭着来俊臣的长相和为人,以及他穷凶极恶的名声,一般的女子都不会喜欢他的。
“说说理由!”武则天饶有兴趣地说道。
上官婉儿笑道:“奴婢想,来俊臣既然能着书立说,说明还是有些学识的,可见此人在根子上,也不像外界所说的那样粗鲁不文。既然如此,大家只要给他一个教训,他也未始不能脱胎换骨,重新做人。”
被上官婉儿这么不露痕迹地一提,已经忘记了那本书的武则天眼中光芒一闪,道:“你不说,朕倒是忘记这书的事情了。婉儿,你把那书拿过来给朕看看,朕倒是要见识见识,来俊臣这厮能写出什么惊世骇俗的文字来!”
极力掩饰着心中的颤动,上官婉儿轻轻地答应一声,转身而去,不多时便将那本《罗织经》拿了过来,交到武则天的手上。
武则天也不多言,打开书便看了起来。
不看还好,一看之下,武则天的脸色顿时阴沉了下去。最初,她还只是抱着好奇的心思看书,越往下看,她就越的感觉如芒在背。武则天不是没有经历过苦难的人,但很少有一样东西让她感觉这样浑身难受的。
《罗织经》这本书文字简练,字字句句里面,都透出作者深沉的心机,一般人看了,难免汗流浃背。而即使是以武则天六十年勾心斗角的经历,看了这书之后,也不由得生出一种从来没有的危机感。
“来俊臣此人,心机真的如此深沉吗?”武则天轻轻地合上书本。
不经意地回头之间,武则天蓦然现,上官婉儿的眼中带着一种于平日大不一样的热切,似乎在期盼着什么一般,一个有些荒诞的可能性瞬间涌上心头,她顿时作起来:“上官婉儿,朕来问你,你费尽心机将此书献给朕,到底是何居心?”
上官婉儿吓了一跳,连忙跪下,道:“大家明鉴,奴婢别无他意,奴婢对大家忠心耿耿,绝不敢有任何的私心!”
“哼!”武则天冷哂一声,道:“没有私心?你是一个何等聪明的丫头,既然明知道这书里的内容,如何不知道这书将会对朕的判断造成怎样的影响?朕看你献书是假,借刀杀人才是真的吧?”
上官婉儿连忙喊冤:“陛下,您是知道的,奴婢一直幽居深宫,而那王循又是进京不久的,奴婢怎么会和他有什么冤仇,甚至还想除掉他呢?至于这本书,乃是臣的表弟郑昱从市井中购得的,奴婢准备带回宫中慢慢翻看。可是,奴婢回来之后,一直忙于正事,没有时间翻看。所以这书的内容,奴婢着实不知!”
上官婉儿的聪明之处就在于,她明明要杀的是来俊臣,却故意将武则天“借刀杀人”这话的对象理解成王循,让人不得不相信她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加上她跟随武则天多年,虽然在勾心斗角方面,还没有达到武则天那样炉火纯青的地步,却早已不容小觑,她最擅长的莫过于掩饰自己的真实情绪。她这番哭诉声情并茂,又合情合理,让武则天也跳不出毛病来。
武则天见了上官婉儿这般模样,有听得她的辩解,疑心顿时去了大半,也不由有些惭愧。
关于上官婉儿所说,入宫之后一直没有时间看书的事情,别人是不可能相信的,而武则天本人却完全相信。因为上官婉儿这几天一直跟随在她的身边,几乎寸步不离。以她这样一个柔弱的女孩子,一天夜里可以自由分配的时间,也不过是两个多时辰而已。武则天不相信她还会在这短暂的时间内抽出一些来看书。就武则天自己而言,她一天要睡五个时辰左右,尚且会经常觉得困顿,她很难相信上官婉儿每天只睡两个多时辰,还要从这点时间里抽出一部分来做其他的事情。
武则天哪里想得到,就在郑氏生日的当晚,上官婉儿便已经看了这本书,看完之后才带进宫来的。若是年轻时候的武则天,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疏漏,但七十岁的她,毕竟还是斗不过岁月的摧残——她也老了。
“起来吧。”武则天眼中射出柔和的光芒,伸手将上官婉儿扶了起来:“朕只是试探你一下而已,何必如此大惊小怪!”
随即,她又是皱了皱眉头,道:“真是想不到,朕一直认为最憨厚老实、胸无城府的来俊臣,竟然有全然不下于朕的心机。设非如此,他怎么可能写出这样一本书来!”
下朝之后,百官见了王循,都是躲得远远的。一些自诩不畏权贵的大臣也想去搭讪两句,要么是想想后果,觉得不值得,还是悄然遁走了,要么干脆就被他们亲近的好友硬生生地拉走。所以,这一大群人很快就分成了两群人。一群人是朝中几乎所有的文武,而另外一群,则只有王循一个。
虽然说来俊臣已经被关进司刑寺狱,但只要武则天还没有定他的罪,大家对他的恐惧之情就不能立即消除。今日跑去巴结王循倒是容易,前提是要准备好承受来俊臣日后的报复。而这,又几乎是没有一个人愿意承受的。
尤其是,退朝之前,武则天说的是让来俊臣去司刑寺狱中好好反省,这话里面余地充足,最起码说明武则天还没有生出杀心。若是有了杀心,哪里还会给人反省的机会!
换句话说,就算到了今日的地步,来俊臣还是很有可能要被放出来的。至于放出来以后还能不能受到武则天的重用,则又是另外一个话题了,并不在百官们如今的考虑范围之内。百官们只能往最坏的方面设想,那就是他还能恢复昨日的权势,而且还将掀起新一轮的打击报复。
无人理会,王循倒是落得一个清净,悠然地向前行去。
今天他站出来的时候,还真是有些激动的,要不然一向温文尔雅的他说话声音也不会那么大,他就是要要用声音来压制、掩饰自己的紧张。
好在,这件事情已经结束。虽然没又让来俊臣几次丢命,但将他送进大牢,也算是完成了一般人根本不敢想象的任务。至于如何送佛送到西,再送这厮一程,也只能是从长计议了。他只希望宫里的那一位,能够不负重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