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8章 狼与狗
一早就下起了雨,大街小巷立时变得朦朦胧胧。
蜀地气候湿润多雨水,这回没起风,雨也淅淅沥沥,却让益州城多了几分婉约的气氛。
苏宸站在内院的屋檐下看雨,他也感受到凉气袭人,阴沉的天总归让人心情不太愉悦。
蹬蹬蹬——
轻缓的脚步声响起。
裴旻带着一个儒士进了内院。
“王爷。”
苏宸转身,深邃目光极为寡淡:“直接说。”
儒士清了清嗓子,禀报道:“李义珣准备撤离剑门关了。”
“具体时间。”苏宸盯着他。
“李义珣的小舅子转告毕长史,称七天后。”儒士低声道。
苏宸“嗯”了一声,负手踱步几秒,语气一如既往的平静:“益州就靠毕长史周旋了,我不希望出现任何不愉快的事情。”
此话,让儒士头皮有些发寒。
虽然面前的苏玉城看起来人畜无害,甚至还透着一股超凡脱俗的风采,不似凡间人。
但人的名树的影。
唯有真正面对他的时候,才能感受到那种恐怖的威压和心悸。
儒士清了清喉咙,郑重无比道:“请王爷放心!”
“很好。”苏宸满意颔首,还不忘给一点甜头:“看到朝廷公文了么?李逸飞协助我平叛,被陛下封为黜置副使。”
“只要毕长史为朝廷立功,我举荐他进中枢任九卿之一。”
闻言,儒士内心不禁涌出佩服的情绪。
朝廷这道圣旨闹得沸沸扬扬,益州也议论纷纷。
几乎所有人都在感叹,昌黎王心机着实恐怖!
这世上最厉害的策略不是什么阴谋,狡诈诡计,而是阳谋。
如果明知道对方使用计谋并且还预见了最终结果,那会有人中计吗?
听上去可能会觉得,不会有人那么傻,知计还中计。
但是偏偏有这种可能性,这就是阳谋!
对于李逸飞而言,正统性,合法性实在太重要了!
为了这个名分不惜付出一切代价。
昌黎王掐住这个软肋,将对方玩弄于鼓掌之中,实在是高明。
益州文人如今茶余饭后的谈资就成了——
武则天孙子跟萧淑妃孙子,将在蜀中上演决斗!
“嗯?”苏宸的低喝声打断了儒士的思绪。
儒士回过神作揖,“卑职代毕长史感谢王爷隆恩。”
苏宸凝视着他:“一着错,满盘空,所以行事必须慎重。”
说完摆摆手。
儒士识趣告退。
等他走后,苏宸召来吴茂。
“你是益州的负责人,监察院诸多事宜都交给你了。”
“继续控制慧善,从他那里能察觉寺庙的一举一动,绝不能大意,这些膀大腰圆的僧兵联合起来也是一股不小的力量。”
苏宸神情严肃的叮嘱。
“卑职遵命。”曹茂实重重点头,将其记牢在心里。
…………
剑门关外。
军营里。
原本耸拉着脑袋的雪狼,一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便窜过来龇牙咧嘴:嗷呜——
苏宸抚摸它的脑袋,笑着道:“得,又肥了几斤,真要变成哈士奇了。”
说完目光看向军营外的李楷固,“进来吧。”
李楷固抱拳领命。
“汇报一下大军情况。”苏宸斟一杯茶递给他,直切正题。
李楷固接过,神情严峻道:
“禀王爷,情况不太好,将卒们多日无所事事,战意低落,军营弥漫着思家的消沉情绪。”
苏宸点点头,这种现象很正常。
毕竟打仗就是为了赏赐,既然没有战争还不如回家做农活。
“马上就能大干一场了。”他语气平静。
李楷固双眼一亮,神情隐有兴奋,转而继续道:“还有一件事,李逸飞派遣了两个人过来,已经等候了三天。”
“你怎么回复他们的?”苏宸问。
李楷固:“卑职称王爷在筹备军事部署,没时间接见。”
“很好。”张易之点点头,温声道:“现在让他们过来。”
李楷固领命而去。
半刻钟后,两个男子联袂而来,恭首施礼:
“宇文靳,庾介参见昌黎王。”
两人用余光打量着上首的俊美男子,终于露面了。
再不露面,他们都会怀疑苏玉城不在剑门关。
苏宸审视着那个高鼻梁,皮肤白皙的男子,似笑非笑道:“堂堂宇文家后裔,竟给李氏做走犬,挺可悲的。”
宇文家可是关陇世家集团的奠定者,主要活跃于南北朝时期,先祖源出南匈奴,后融入鲜卑族。
在隋朝末期渐渐没落,唐初在权力倾轧中败下阵来。
这句不加掩饰的讥讽,让宇文靳面色臊热,心中竭力控制怒火,瓮声瓮气道:“王爷,何来的走狗?咱们都是给朝廷办事的。”
他特意强调朝廷,也是强调现如今的清白身份。
苏宸不置可否,转而轻描淡写的说:“你们不够格,让李逸飞亲自过来跟我谈。”
嚯!
此言不啻于晴天霹雳。
庾介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尖声道:“绝不可能!”
哪有人会傻到直接前来送死的?
你苏玉城是什么人,天下谁人不清楚?
冷漠无情,嗜杀成性!
他们两个得知要奔赴剑门关做使者,都吓得累夜难眠。
“昌黎王,这个无理的要求,我们断然无法答应!”
宇文靳表情僵硬,声音也带着愤怒。
苏宸眯了眯眼,语调深沉的说道:“此言大谬,这不是要求,而是命令!”
话音落下,两人感觉到一股彻骨寒意,没来由包裹在他们心中。
凭什么命令?
语气还这般理所当然?
关键是,此獠目光一如既往的温和甚至澄澈,坦荡得令怀疑他图谋不轨的人都觉得惭愧。
苏宸负手踱步,眼神无波无澜的阐述:“我是黜置使,他是副使,作为一把手传召新任二把手谈话,这是官场不成文的规矩。”
“再者说,既然协助我平叛,他有权知道军事部署,这么重要的东西,我能放心让你们转告么?”
“所以于情于理,他必须来。”
话落,宇文靳和庾介面面相觑,一时哑口无言。
竟然找不到反驳的点!
两人额头已经不由自主冒出涔涔冷汗。
此獠给世人的形象都是,行事肆意妄为,不将礼法道德放在眼里。
可这时候偏偏拿出官场规矩来压人,并且做到有理有据。
苏玉城这个人。
实在是恐怖如斯!
这一刻。
他们想到了李逸飞,在内心不由感到阵阵悲哀。
如此缜密的心机,又强势霸道的性格,他们拥护的李逸飞真的能跟此獠相斗么?
完全不在一个层面上!
苏宸目光冷视二人,寒声道:
“我这个人一向缺乏耐心,限五天时间,李逸飞必须前来叙职!如果没来……”
他顿了顿,眼神就变得耐人寻味,“那我会呈告陛下,黜置副使玩忽职守,甚至有可能私通反贼李义珣。”
嚯!
两人头皮发麻。
如果真上报朝廷,再通告天下,那李逸飞将沦为笑柄!
不仅职位没了,怀王爵位更是镜中花水中月。
而且还将受到极致的耻辱。
“退下吧。”苏宸摆了摆手,神情变得有些无趣。
宇文靳张着嘴,还想再劝说:“王爷,您这样……”
“滚!”
苏宸骤然转头,冷冷盯着他。
感受着凛然慑人的气势,还有对方眼里犹如实质性的杀机,宇文靳脊骨散发一阵凉意。
“我等告退。”
庾介颤着声线,说完逃也似的离开。
宇文靳不敢陡留,拱手快步而走。
……
剑州客栈。
“简直可恶!”
李逸飞脸色铁青,拳头紧握,被气得不轻。
旁边诸多人也是满腔的愤懑,眼底郁色暗结。
既然接受了朝廷的任命,或许本应该预料被苏玉城欺凌。
可欺凌也就罢了。
你不能无耻啊!
“苏玉城简直欺人太甚!真以为握着黜置使的大义,我就要被他玩弄于鼓掌么?”
“答应出兵协助平叛,也派人过去问候,做到这份礼节还不够?竟还让我亲自去叙职!”
“实在是放肆!”
李逸飞大声咆哮,眸子之中尽是怒火。
已经钻进你布下的套子,你还想趾高气昂的当面羞辱我么?
“够了!”
崔应物低喝一声,沉声道:“多说无益,眼下早做决定,去还不是不去。”
“不可能去!”
李逸飞斩钉截铁,在房内踱步起来,神色很是难看。
顾华章等人沉默不语,其实他们都很清楚。
愤怒是假的,害怕才是真的。
面对这尊杀神,很难不恐惧。
谁知道此獠能做出什么丧心病狂的事来?
如果一刀斩了李逸飞,那他们这些人付出的心血岂不是全没了?
苏玉城做得出来么?
毫无疑问!
当一个人忌惮后果,行事才会收敛。
可苏玉城有皇帝撑腰,就算杀了李逸飞,最多背负滔天骂名,陷入舆论漩涡。
谁能奈何此獠?
此獠又何惧骂名?
崔应物面色冷然的盯着李逸飞:“你心心念念着正统名分,殊不知所有馈赠都已经暗中标注好价格。”
“现在后悔已经迟了!天下都知道你的存在,李显、李旦和武家绝无可能容下你,你们是死仇!”
众人闻言神色变得颓靡黯然。
眼下他们真就像一条上钩的鱼,被苏玉城这个渔翁随意拉扯。
李逸飞有些无力绝望的坐在椅子上,他不再掩饰心里的恐惧,颤声道:“那我该怎么办?”
众人见他这幅失魂落魄的憔悴模样,也没什么情绪波动。
害怕苏玉城,没什么好丢人的。
崔应物恨铁不成钢道:“你既然不选择蛰伏,偏偏要选择站上舞台,那还有什么后路可言?”
“崔老言下之意,是去?”宇文元望语气有些不确定。
“还有的选么?”
崔应物睨着他,声音充满讥讽,夹杂着一丝丝无奈。
李逸飞攥紧双拳,叹了一声,最终还是颓然的靠在椅子上。
“放心,圣旨刚通告天下,此獠应该不会做过激之举,否则岂不是蔑视皇权,让皇权沦为天下笑柄?”
有人出言宽慰。
“呵呵……”李逸飞惨笑一声,内心突然萌生浓浓的悔意。
不该贪图这个名分正统啊!
……
三日后。
甲兵林立的军营外,李逸飞孤身一人站立,带的护卫全被扣押。
他竭力想控制恐惧的情绪,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哆嗦。
他会暴起杀我么?
难道我的性命,只在他一念之间?
“王爷让你进去。”一个黑黝少年面无表情传唤。
李逸飞一边走,一边仔细整理衣襟,想以平起平坐的姿态去面对那个恶獠。
不知不觉进了军帐,目光所及之处,就是那道雪白刺眼的衣袍。
画面仿佛戛然而止。
面具人眼神很是平淡,审视着眼前人。
身青藏色袍衫,气质清癯,鬓角有丝丝白发,眉毛浓黑而整齐。
“李副使,本官以黜置使的身份向你传达军令,迅速集结五万兵马进驻蜀中。”
苏宸收回目光,声音风轻云淡。
李逸飞怔住,“义”字刚出口。
“这是军令,不得违抗,你先回吧。”
对面又传来低沉的语调。
盯着苏宸脸上的面具,李逸飞脑海里掀起了惊涛骇浪,心底涌出一股荒谬之感。
他不问这些年我都做了什么?
就一副毫不在意,公事公办的口吻?
也对,自己的一切可能都在这人掌控之中。
霎时,李逸飞心中百味杂陈。
他突然想笑。
来之前,原以为是王见王,应当剑拔弩张。
见到他后,他以为会有什么反转。
谁曾想是一场王见蝼蚁的戏罢了。
他是这只蝼蚁。
事先准备的腹稿,连夜思索的种种应对之策,排演了叙职的场面,甚至细致到苏宸可能会说的每一句话。
此时都成了笑话!
他不在意!
他一点都不在意啊!
对方传达的那种忽视和不屑,让李逸飞陷入深深的耻辱。
以至于身躯都忍不住颤抖,脖子上的青筋也一根根暴起。
他十几年隐忍,无数个日夜的委屈,就想着有朝一日让这个人知道——
他李逸飞是怎样的一个存在!
可如今,却依然面对一个浑不在意的眼神。
实在是悲哀至极!
苏宸看着对方陡然失控,直接挑明了说:“做任何事都要师出有名,你以往犯错了也没留下把柄,如今既然还是朝廷黜置副使,我拿你没辙。”
“不过作为我的下属,军令必须遵守,灭掉反贼李义珣,是你向朝廷效忠的投名状。”
“你先带人打前阵,我随后带兵镶助。”
话落,苏宸端起茶杯送客。
李逸飞脑海里依旧晕晕的,整个人竟然感知不到任何情绪,像变成行尸走肉一样。
过了很久,他才回过神,嘶哑着声音道:“卑职领命。”
说完也不作揖行礼,转身往外走。
看着这道凄凉的背影,苏宸眯了眯眼,自言自语道:
“有够可怜的。”
说完负手走到大帐窗户前,看向北方。
他下这个命令的意图很简单,就是让李逸飞的兵马,充当冲锋陷阵的敢死队。
而自己呢?
苏宸眸子森然,越来越冷,变得没有一丝感情波动。
北方。
那里有陇西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