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民国奇谈:不死妖术
在我很小的时候,曾被妖怪吃掉了心肝。
说是妖怪也不是妖怪,那是个人,但在我的潜意识里认为他是个妖怪。
那是我的师父,是收留我的人。
师父是个瘸子,抽旱烟,靠近鼻子的地方是一大块乌紫的胎记,看着就像是舞台上的丑角似的,只不过人家那是白色的油彩。
我记得那是个深冬的午后,外边的太阳虽然爬的老高但却感受不到一丝的暖意。
我挤在人群里看他表演,人头攒动,我只能听见他们在喊“好”,每跟着一声好,人群就好似被风吹起的水流般的涌动,不断的把我推向前方。
只不过他们是在看戏,我却是在找谋生的出路。
镇上人越来越少,先前每天还能讨到半个馒头,现在却连一碗凉水都难要到。
路边的饿殍比口袋里的钱多,每天都有人推着小车来拉尸体。
尸体要被送去哪里?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明天躺在那小推车上的可能就是我自己。
人群中央围着的就是那个脸上带着胎记的瘸子。
他一手拿着一把缠着红布条的刀,一手提了一条黑毛小狗。
他把刀在磨刀石上反复磨的锃亮,嘴里“呸呸”的往刀上吐了两口唾沫。
我反应过来原来那是应该吐酒的,可是他没有钱买酒,于是就只能吐唾沫。
小狗的嘴里发出呜咽声,可怜兮兮的豆豆眼看着四周的看客。
没有人愿意去救它,大家都想看这瘸子还能玩出什么花样来。
“各位——请看好——!”
只见那瘸子把小狗往木凳子上一放,手里的刀顺着那柔软的腹部便切了下去。
殷红的血滋了那人一脸,滴滴答答的又流回小狗被剖开的肚子里。
兴许是那刀法太快,这狗还没来得及反应,四肢还在不断的扑腾,有温热的血溅在我的脸上,我伸出舌头去舔,咸咸的,铁锈味。
瘸子把刀放下,从狗肚子里把内脏取出来,放在那冻得干冷的地上,一字排开。
那狗还在动,鲜红的内脏上冒着白气。
“各位!”
那瘸子又喊了一声。
他从地上拿起内脏,囫囵塞进嘴里,吃的满嘴红彤彤的。
有不少看客因为这血腥又恶心的场面走了,但又有更多的看客来。
吃完了内脏,那瘸子拄着膝盖从地上爬起来,一瘸一拐地又拎起那只小狗,往地上一摔,那小狗突然“汪汪”吠叫起来,“噌”的一下翻过身,拖着血迹绕着场子打转。
瘸子端起一旁的锣鼓,开始围着要钱。
钱币砸在锣鼓里叮铃咣当,在他走到我跟前时我伸手拽住了他。
“爷。”
我说。
“我也想跟你学,我当你学徒,我能吃苦,什么苦都能吃。”
他要走,我就缠着他不让他走,末了他叹了一口气道。
“好吧!”
他揪住了我的衣领,一下子把我从地上揪了起来。
没想到他的力气会如此大,我连反抗的余地都没有。
他揪着我讨完了一圈钱,然后把我扔在了方才的木凳上。
刚才那只被剖了心肝的狗此时围上来,耷拉着舌头来回的转。
我不知道他接下来要干什么,我紧紧地闭着眼睛。
“各位————这次要取的是这活人的心肝!”
我大惊失色,慌张地想从那木凳子上爬下来,但却被他一把按了回去。
“别动。”
他冷声道。
“不会死。”
我看见他笑了。
他手中的刀沿着我单薄的衣服划下,就好像切开一张薄纸一般的不费力。
温热的血流淌而出,我却丝毫感受不到任何疼痛。
他从我的腹部不断往外取着脏器。
鲜红的,柔软的,血淋淋的。
被他塞进了嘴里,像是一只可怖的妖怪。
“铛!”
清脆的锣鼓声响起,我的身子不由自主的坐了起来。
从胸口到腹部还开着一个大口子,可以一眼看见里面的构造。
里面是空的。
我的内脏被他吃了个一干二净。
“古彩戏法?”
我问。
他只是摇头,半晌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仙术。”
真要是仙术那还就怪了。
顶多也就是“妖术”亦或“邪术”,仙应当是圣洁的,就像是壁画上画的起舞的仙女,座上威严的玉帝,那才是仙。
反正我是没听说过是谁家的仙术要吃内脏的。
那天以后我是拜入了他师门下。
只是这被他吃去的内脏是再也没还回来,即便是他用火钳子把那开了的口子给捏上了,但里头空荡荡的,就连吃进去东西都感觉不到饱。
那只被他剖了心肝的小狗又被他装上了心肝,只不过这次是从外头捡的些下水,乱七八糟的,我只看见红彤彤黏糊糊的一团,被他塞进小狗的肚子里。
“下次表演还能用。”
他说。
“那我的呢?”
“我给你保管着呢,你不能装这些,装了....那些就装不回来了。”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抽了一口旱烟。
我只知道瘸子姓平,不知道他叫什么。
他替我保管的脏器,到最后也没能还给我。
我跟着平瘸子走南闯北,四处表演戏法糊口。
那只小狗也跟着,到最后它肚子里都不知道换过多少脏器,也不知道换过多少种动物的脏器,甚至于说那瘸子还会从死人堆里找那没完全腐烂的脏器给小狗装上。
我最擅长表演的是吞刀,里头的内脏没了,自然也不怕会碰到什么不该碰的而丧命。
从前我就见过一个要和我们抢生意的班子,那个汉子一急,刀不知道碰着了里头什么东西,他慌忙又要把刀拿出来,但还没等他完全取出,登时一口血就喷了出来。
表演变成了事故现场,那个班子的人也只得把汉子的尸体收拾了抬进帐子里去。
平瘸子喜欢抽烟喝酒,可是他没钱喝好酒,他就买些粮食和水,咕嘟咕嘟往嘴里灌,末了他擦擦嘴。
他说
等过上几年,就能变成好酒。
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吃那些内脏?”
血淋淋的,一看就反胃。
他说你不懂,内脏是累赘,没了内脏才轻松。
空空一副皮囊,也不会生病。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有个给人做帮工的娘。
她说我姓张,给我取了个名叫张狗子。
贱名好养活,我那身强体壮的娘死在了麻袋底下,我却靠着捡垃圾活到了遇见平瘸子。
平瘸子却嫌这名不好,硬要给我改名。
于是我就变成了张天德。
天德,天德。
他说那是个富家少爷的名。
那少爷早夭,内脏被他吃了去。
我有些不满,怎么给我取个死人名,这不是咒我死呢?
没想到他却咯咯笑了。
“你不会死。”
我注意到他脸上那块乌紫的胎记更大了,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
在我二十岁那年,平瘸子还是死了。
我没想到他会死。
他死的毫无征兆。
我的内脏他还没有还给我。
我没有埋了他,日复一日他的尸体也没有腐烂。
我还是每天出去表演,那只小黑狗还在,每天就在我屁股后头跟着。
我突然有了打开他的身体看看的想法。
他吃进去的那些内脏。
还有那没来得及喝的“好酒”
究竟在他的身体里变成了什么?
我用他平时用来划开狗身体的刀从他的脖子上划下。
没有血流出来。
什么也没有。
里面空空如也。
我穿一针,她引一线,我还记得跟母亲学穿线的日子,真快乐。
…………
三岁时我看见他们带走了父亲,父亲踉跄地被他们拽出门去,冲我回头笑笑,他说。
“等我回来。”
可他却永远没有回来。
直到我八岁那年才知道他死了,尸骨就埋在那铁路底下,千千万万次火车从他身上碾过去,冲散了他残存的魂魄。
我没事的时候就喜欢跑去看那铁路,看铁路上大人们害怕的铁皮怪物。
要去向何处呢?
那铁皮怪物发出震耳欲聋的怪叫,带着满车不甘的冤魂驶向远方。
黑色的怨气不断的从那上面涌出,牢牢地抓着这辆夺走了他们性命的东西。
家里没了父亲也一样要生活。
母亲从前是做织布生意的,自从父亲死了以后就又开始忙活起来。
她要养活我们一家三口,平日里哥哥也会拉着我去外头抱着一只大木箱沿街叫卖冰棍去。
只可惜母亲的织布生意并不算好,外头的布又好又便宜,几天一更新,好看的花色层出不穷,从外面运过来,放在摊位上卖,镇上的姑娘们都喜欢,穿上那花布做的裙子高兴的不得了。
母亲的生意愈发冷清,在没人的时候她便抱着布愣神。
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看见我和哥哥回来她的眼泪就啪嗒嗒的往下掉。
她拿那些布给我们一人做了一件新衣裳,
剩下的布便便宜卖出去,卖给拉车的车夫,卖给从前认识的伙计。
赚来的钱也只够我们吃个三天,三天以后她便又要去找新的买主了。
我也曾试着跟母亲学织布,但我的手太笨了,总是弄的一团糟。
母亲看着我叹气,她把我抱在怀里,握着我的手教我绣花,一针一线,一片叶子都要绣上半晌。
细细密密的针脚每落下一次便勾出一抹绿,层层叠叠的绿变化着,比那外面卖的洋布要好看一千倍。
起初乐安县的人都认为那留着短头发穿着怪衣服的洋人是跟着那铁皮怪物而来的伥鬼。
那摄人心魂的铁皮怪物是老大,那些个白皮肤的伥鬼就是四处抓人当怪物吃食的小兵。
大家都很怕他们。
最畏惧他们的就是他们能在太阳底下活动,不是说那些杀人的鬼怪都不能见光的吗?
可逐渐的,怪物拿着实惠的货物过来,大家也就逐渐接受了他们。
就像是那实惠又好看的洋布,尽管母亲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那是怪物的诱饵,但却没人愿意听,他们都着了道,把白花花的银子换成洋人的货币,然后乐此不疲的去尝试洋人的东西。
安分守己的生活并没有换来平安。
哥哥在去卖冰棍的路上叫人开车撞飞了出去。
他的身体在石子路上滚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躺在地上不动了。
旁边的小孩蜂拥而上,抢走了他怀里紧紧抱着的木箱,里面的冰棍被他们瓜分殆尽。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衣服的男人,他心疼地摸着自己的车,恶狠狠的对着哥哥的尸体叫骂了几句,便又上车扬长而去。
我没有把这事告诉母亲,但还是有人告诉了母亲。
傍晚的时候母亲给我做了满满一桌子的菜。
昏黄的烛火亮着,在我扒拉完最后一口饭的时候,我听见了厨房里传来响动。
母亲的尸体挂在房梁上,一晃一晃的仿佛是在打秋千。
她的脚下还躺着一瓶药。
药老鼠的。
瓶口没打开。
初春的时候,渡口来了一只大船。
木头的,上边华丽的很,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普通人。
他们说那是三仙姑和圣母娘娘的船,船还没靠岸,岸边就围了一圈又一圈的人,比当年那铁皮怪物来时人还多。
我也挤在人群里,隔壁家的黄小莲拉着我的衣服。
她说那是红灯照,她也想当红灯照。
我说红灯照是什么?
她说那是杀洋人的,里头净是些会法术的仙姑,那伙子洋人怕她们怕的要命。
我说那我也加入,可是我不会法术。
她说没事,里头人会教,只要不怕死就行。
黄小莲的家里人也是被洋人害死的,自从母亲死了以后我便整天跟她混在一起。
她说这叫同病相怜。
她从前是念过书的,她家境比我家好。
在船靠岸以后她便拉着我往前钻,她还叫上了镇东头的孤儿李妹妹,我们仨靠着瘦小的身躯很快来到近前。
黄小莲对着领头的女人说我们想加入。
黄小莲的口才很好,噼里啪啦的跟那女人说了一堆。
我在旁边附和。
我说我恨他们,我恨不得剥了他们的皮抽了他们的筋。
李妹妹听不懂,就在旁边点头,说想吃饭。
最后我们还是被她带进了船里,船里的空间很大,里面都是女人。
最里头坐着一个穿黄布衣衫的女人,她的面容俊美,就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仙女。
她没说话,站在她身边的一个身材微胖的女人走了过来。
她问
“什么仙。”
我愣住了。
黄小莲道
“三霄娘娘。”
女人点头,叫人带我们去练练胆。
我不知道要怎么练胆,于是就跟着走,去了一个黑黢黢的船舱里,里头已经站了好些人。
我听见她们在念什么请神词,摇头晃脑的,不知道能不能真请来。
黄小莲也让我念,她说我是云霄仙子下凡,念了就有勇气了,念了什么也不怕。
我便点头也跟着念。
“天灵灵,地灵灵,我请云霄仙子下凡来!”
念了好一会儿,刚才的女人从外头抓过来一个人。
那人脑袋上套着麻袋,不断地挣扎扭动着身子。
那女人给了我们一人一把小刀。
然后说
“杀了他。”
刚开始还不敢有人上前,但有一人开了头,接下来大家就依次上去捅那人。
小刀在那人身上刺出窟窿,殷红的血不断从里面冒出来。
黄小莲拉紧了我的袖子。
我听见她在念请神词。
我也在念,念了就不害怕,念了就不害怕。
那一瞬间我仿佛是真的有了云霄仙子的力量,我闭着眼拿刀刺去。
那人已经不动了,我接连刺了好几刀,身体里似有暖流流过。
最后一刀扎在那人的脑袋上,我分不清是什么位置,麻袋瞬间被血染红了。
刚才的那女人拍起了巴掌,她说我是被云霄仙子借了力,大家都应该向我学习。
一时间我也觉得是神在保佑我。
肯定是在走进这木船的那一刻起,神就在跟随着我了。
有人把那被捅成筛子的人头上的麻袋打开,里头是个中年男人的脸。
不是洋人。
我的手抖了一下。
黄小莲说
“走狗,呸!”
大家都呸起来。
“我们不光要杀洋人,还要杀走狗!”
不知道是哪里出了问题。
船里也混进去了走狗。
跟着娘娘风光了几年,最终还是落得了一个锒铛入狱的下场。
他们给我们关了不同的牢房,每天都能看见有姐妹被带出去。
她们出去的时候嘴里还在念叨着请神决,只要念了就有力量,只要念了就不害怕。
云霄仙子也一定不会让我死。
直到被带出去的那一刻我还在这样想。
“云霄仙子————下凡来!”
“砰”的一声,枪响了。
子弹穿过我的眉心,但我却没有倒下去。
人群开始闹腾起来。
“妖女要砍了头才能死。”
走狗献策。
他们又按住了我的身体,一点一点用刀磨断了我的脖子。
我能看见我的身体双手反绑着跪在台子上。
我的身体后面,是一个巨大的,白色的女人。
我的身体抱着我的脑袋。
晃晃悠悠地从乱坟岗里站起来。
我想起家里还有针线,我想起母亲教我缝的牡丹。
我朝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遇见的人都惨叫着逃跑。
黄狗冲着我嚎叫,野猫也发出刺耳的悲鸣声。
在天明之前,我跑回了自己家中。
家里已经有人在等我。
那是个带着眼镜的青年。
他手里拿着针线,摇晃着坐下的摇椅。
他说
“她不希望你死,快把脑袋缝上吧。”
我麻木的拿过针拿过线,鲜血混着脑浆不断从眉心的窟窿里往下漏。
我想着从前母亲教我的方法,穿针,引线。
我把脑袋缝回了脖子上。
我的手艺不好,脖子上留下了不少针脚。
不太美观,但我活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