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静茵师太
“您认识谷峰吗?”索朗又换了个切入角度。
“谷峰?”静茵脸上现出思索的神情:“他曾经是朱龙的助手,有时候会找我来签一些文件。”
说起朱龙,这位师太是直呼其名,并没说我丈夫。对于谷峰,她则称之为“朱龙的助手”,而不是“龙盛集团董事局秘书”,
说完,静茵师太又补充了一句:“那都是很早之前的事了。”
“是的,谷峰曾经担任龙盛集团董事局秘书,后来辞职了。”索朗顺着静茵的话往下说:“三年前,丘潮生开始担任这个职务,您对丘潮生有印象吗?”
“做龙盛董事局秘书的人换来换去的,我怎么可能个个都记得?”静茵师太语气依然冷淡,然而被她转动的念珠却再次停住了。
静茵的手被宽大的僧袍袖口遮住,看不见动作。但索朗却听到了极轻微的咔咔声,那是念珠被攥紧时相互挤压发出的声音。
这反应似乎比听闻儿子死讯时的反应还大?索朗虽然想不明白,但眼见对方堡垒出现缺口自然不能放过。
索朗故作不解地问:“同是龙盛集团董事局秘书,谷峰找您来签过文件,丘潮生就没来过吗?”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来往的是谁并不重要。”静茵停止转动念珠,微微低头,同时抬手理了理交衽僧袍的衣领。
“能说说他们找您签署的都是什么文件吗?”索朗继续追问。
“无非就是一些商务文件,具体的我不记得了。”静茵说。
虽然眼眸低垂,静茵还是感受到了索朗对自己动作的关注,于是垂下手臂,两只纤细苍白的手再次收回袖口里,却没再转动念珠,而是将两手交握在一起。
“您觉得,这些文件会和朱长安先生的死有关吗?”索朗穷追不舍,问出的问题连钟鸣都觉得有些唐突了。
静茵古井无波的脸上也浮上了一丝夹杂着厌恶和愤怒的表情。
“人死如灯灭,他已经还完了这一世的业债,你们就不能让他安安静静地往生极乐吗?”
说完这些,静茵也觉察了自己的失态,连念了好几声“阿弥陀佛”,然后对朱长平说:“晚课时间到了。长平,你帮我送送这二位警官。”
无奈,索朗和钟鸣只得起身告辞。
临出门之前,索朗突然回头,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懂佛法,但我很怀疑,一个枉死的人能否顺利往生极乐。”
走出禅房,朱长平略带歉意地对索朗和钟鸣说:“两位警官不要见怪,家母很久都不过问俗事了。”
钟鸣很想问:亲人死得不明不白,在你们眼里难道只是俗事?话到嘴边,却被索朗一个眼色憋了回去。
“理解、理解。”索朗频频点头,“所谓哀莫大于心死,有的时候不哭不闹并不一定是心里不难过。闷在心里的苦才是真的苦。”
朱长平闻言一愣,但随即含糊附和道:“是啊是啊。”
霞岩寺不大,没走几步就到了山门口。
“感谢朱先生的配合,请节哀!”索朗和朱长平握手,说道:“我们准备回市区了,您要不要一起?”
“两位警官慢走。我还要再陪陪家母,就不陪两位回去了。”
互相说了几句没营养的客套话,索朗转身欲走,却忽然又冒出一句:“令堂如此镇定,是提前知道朱长安先生已经遭遇不幸了吗?”
“啊?啊,是的。我接到你们的通知之后就电话告知了家母,但是没说他可能是被人害死的。”朱长平答道。
“那令堂有没有看过朱长安先生留下的那段视频呢?”索朗又问。
“这个......”朱长平避开索朗的目光,说道:“家母平常不大用手机,互联网上有什么她也都不在意。”
这其实不能算是一个明确的回答,但索朗不会于此纠缠,他索性把问题挑明:“所以,你认为令堂并不知道朱长安先生对谷峰、丘潮生以及令尊朱龙提出了指控?”
“应,应该是吧。”朱长平转身准备向寺庙里走,脚却在高高的门槛上绊了一下,向前一个踉跄。幸好索朗手疾眼快扶住了他。
“注意安全!”索朗说得轻描淡写,但听在朱长平的耳朵里却似乎一语双关。
朱长平道了谢,忽然又用双手紧紧握住索朗的手,声音颤抖地说:“索警官,请你们务必抓到凶手,为我哥讨回公道。”
坐进车里,钟鸣迫不及待地开口问道:“索队,你觉得朱长安的弟弟和母亲有问题吗?”
“现在还不好说。不过,当你身处情况不明的密林中,需要对周围的一切都提高警惕,哪怕是一片看起来再柔弱无害的小草。”
索朗似乎是在回答钟鸣,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何况,岳茵对朱长安之死所表现出的态度很有些不合常理。”
“岳茵?哦,对了,一直叫她的法号,连人家本名都给忘了。”钟鸣拍拍自己的脑门,说道:“哎,索队,你说这位静茵居士真的是四大皆空了吗?连亲儿子死了都一点不伤心。”
索朗说:“任何宗教信仰,如果脱离了最基本的人性和道德伦理,离邪教也就不远了。”
钟鸣觉得索朗似乎意有所指,但一时又想不明白,甩了甩头,继续分析道:“岳茵是表现出了不合常理的镇定,可她总不会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吧?何况,她一直住在霞岩寺里,也没机会去观澜庭院小区杀人啊。”
“是啊,牛还有舐犊之情呢,何况是人?”索朗减缓车速,看向路边山坡上甩着尾巴吃草的一大一小两头牛,说道:“何况,她也没有自己表现出来的那么镇定。”
索朗左手扶着方向盘,目光沉沉地看向前方,右手拇指则在下巴上轻轻地来回摩挲。
钟鸣并没有出声催问。他知道,索朗这个样子表明他正在思考,不理清思路他是不会开口的。
果然,过了一会儿,索朗缓缓开口说道:“在整个交谈过程中,岳茵至少有5次视觉阻断行为,都是在我追问朱龙和朱长安的关系、以及朱长安和其他人的关系的时候,尤其是当我问起朱长安是否和谁有仇的时候。”
“视觉阻断?”钟鸣重复着那个陌生的名词。
索朗解释道:“视觉阻断是一种微表情语言,一般发生在人面对危险或自己不喜欢的事物时。这是人类大脑的边缘系统下意识做出的反应,通过移开视线、闭上眼睛或用物体遮挡视线来避免看到不想看到的东西。
“朱长安和朱龙父子反目成仇,岳茵不愿提及,这一点我能理解。但为什么朱长安有没有仇家这个话题也会让她反感呢?”钟鸣不解地说:“难道是仇恨这个概念和她的信仰有悖?”
“也许吧。但也不排除,是因为这个话题让她感受到了危险。”
“危险?你是说,朱长安的仇人除了杀他本人,还可能也想杀他的母亲?不会吧!那位静茵居士已经是个老太太了,而且看上去那么与世无争。”钟鸣似乎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索朗给出的回答却有些风马牛不相及:“人在面对危险时的反应分为三个阶段:冻结、逃跑、战斗。据说冻结反应来源于人类古老的动物本能。因为掠食动物总是对移动的物体更加敏感,所以当猎物感受到捕猎者的气息时,首选避险方式就是静止不动,以达到近乎隐形的效果。”
“索队,你的意思是......?”钟鸣对这突如其来的填鸭式科普有点不适应。
索朗说:“在我提起丘潮生的时候,岳茵有那么一瞬间屏住呼吸、停止转动念珠,甚至把珠串攥得咔咔响,这些明显都是感到威胁之后的冻结反应。”
“你是说,丘潮生以某种方法威胁了岳茵,岳茵害怕他?”钟鸣瞪大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
索朗却摇摇头:“不要把威胁的意思理解得太过狭隘。我们只是看到了岳茵的异常表现,却还暂时无法破解其背后的原因。”
索朗在脑中回放与岳茵接触过程中的各种细节,继续说道:“在那个短暂的冻结反应之后,岳茵又先后整理了衣领和袖口,她在通过这样的自我梳理行为缓解压力。注意到我在观察她时,又立即停止了动作,把手缩进袖口了。这次她没有再转念珠,而是双手食指交叉紧握,而这也是感受到压力的表现。但是,这种压力又不像是对丘潮生的恐惧,反而更多是因为我的追问。”
“这点我也看出来了。她本来一直表现得很平静,但你问她签署的文件会不会和朱长安的死有关的时候,她忽然就爆发了,直接赶人。要说你这话问的吧,我也觉得有点过分。”
钟鸣看了一眼索朗,见他没有不高兴的意思,于是又问:“话说索队,你怎么会忽发奇想,认为岳茵签署的文件会和她儿子的死有关呢?”
“也说不上忽发奇想,”索朗的唇角勾起一抹玩味的微笑,“我只是觉得奇怪,一个四大皆空、六根清净的出家人,哪儿来那么多商务文件需要签署呢?”
“这个我还真知道。来之前我可是做了功课的。”钟鸣得意地说:“龙盛集团虽然是一家上市公司,但岳茵本人做为自然人股东,持有龙盛集团8.5%的股份,做为龙盛集团的第二大股东,时常有些商务文件需要签署也是正常的。”
“那可就更有意思了。”索朗轻打方向,绕过马路当中一个高出路面两寸有余的井盖,微笑着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静茵师太居然也不能免俗吗?”
“可是,我还是不明白。就算静茵师太六根不净,你又是怎么知道她签的文件会和朱长安的死有关呢?”钟鸣锲而不舍地问。
“这个,我要说是直觉,你信吗?”索朗眨眨眼睛。
“我应该信吗?”钟鸣眨着眼睛反问。不过,他这是迷惑地眨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