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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从凶手的角度思考

物证鉴定中心,法医学解剖室。

索朗背手站立。

他的身后,一排排储尸冰柜堆叠在一起,形成一面金属墙壁,映着冷白的LEd灯光,散发出难以名状的寒意。

在成为刑警之前,索朗也曾数次与死神擦肩而过,还曾亲手击毙甚至徒手格杀过敌人。

那个时候,他认为死亡应该是滚烫的,无论是被火药推出枪膛的子弹,还是冷兵器刺穿人体后流下的鲜血,都有着灼人的温度。

但这里却改变了他对死亡的观感——从瞬间的滚烫变成绵延的寒凉。

除了温度,还有气息。

在这里,“死亡的气息”绝不仅仅是一个形容词,而是具有真实的物理意义。

在这片不大的空间里,各种各样的器材、工具、液体,当然最主要的是冰柜里的尸体,独立散发出各不相同的气味,任由换气系统开到最大功率也无法消除。

而后,各种气味交流混合成一种实质性的存在,仿若以死亡为基底调制的鸡尾酒。

所谓“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说的应该就是此刻正和索朗并肩而立的马天浩了。

穿着解剖服的马天浩显得圆鼓鼓的,很有几分大白的神韵,索朗则是肤色黝黑、身姿笔挺,宛如一杆镔铁点刚枪。

这一黑一白、一圆一直的两个人并肩站在一起,不说是相得益彰,简直就是说相声的绝好搭档。

马天浩问:“你把人家小钟一个人扔在技侦中心干活,自己却跑到我们鉴定中心来躲清闲,不会是刑警干得不顺心,想转行做法医吧?”

索朗笑笑:“你别说,我对你们法医的这一套还真挺感兴趣的。”

马天浩不爱听了。

“我们法医岂止有一套?我们有法医病理学、法医毒理学、法医药理学、法医人类学、法医生物学......”

索朗满头黑线,赶紧打断了马天浩的报菜名。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们法医的套路深。这不,我就来找你请教了。”

“诶,你刚才不是说,今天是来看望朱长安的吗?”马天浩问。

“看朱长安是一方面,更重要的则是有问题要请教你。”索朗毫不费力地把话圆上了。

“哦?你有什么要请教的,说来听听。”

马天浩摆出一脸得道高人的表情,恨不得下巴上立时长出一撮山羊胡子来,好让他捋着装个埃克斯。

索朗正色道:“关于死亡时间,我想和你再探讨一下。”

“怎么,你觉得死亡时间的推算有问题?”马天浩的表情严肃了起来。

“不好说,”索朗不置可否,继而又问:“我记得你曾经说过,朱长安这个案子,用不同的方法推算死亡时间得出的结论不一样,甚至有相互矛盾的地方?”

“是啊,不过也不能说是完全矛盾。关键是,很多罕见的情况都赶一起了。”马天浩叹口气,“我初勘现场的时候就说了,这案子处处透着诡异。”

“什么事透着诡异呀?在法医尸库里说聊斋,你这心理素质不错嘛。”

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循声看去,同样穿着解剖服的苏语林正向他们走来。

苏语林身后,是推着运尸床的徐君奕。

尸床上放着一只白色尸袋。尸袋上用黑色的马克笔写着三个大字“朱长安”。

隔着几米远,索朗依然能辨认出尸体的头从内部紧紧抵住尸袋而形成的轮廓。

在更靠下的位置还有一处非常尖锐的凸起,那应该是弯曲着的膝盖。

尸袋上的拉链被缓缓拉开,露出里面侧躺着的尸体。

那具尸体依然保持着坐姿——头颅后仰,躯干微微前倾,与折叠成锐角的大腿和小腿共同构成一个变形的“之”字形——的确给人一种诡异的感觉。

“喏,看吧。”马天浩指着尸体的头部对索朗说:“幸亏之前只进行了虚拟解剖,如果是实体解剖过的,头发肯定已经剃干净了,你想看都看不到了。”

“虚拟解剖?这又是你们法医的新套路?”索朗问。

“噢,所谓‘虚拟解剖’,是指用医用ct或mRI对尸体进行扫描,以获得体表、体内器官和组织的图像数据,再通过计算机技术重建出完整的人体骨骼、器官、组织等等的三维立体图像。”

人肉背书机徐君奕受到触发,自动开启了教科书播报模式。

“说白了,就是给尸体拍ct。”马天浩言简意赅地总结道。

看着索朗将信将疑的样子,苏语林也忍不住开始科普:

“不要小看这项技术哦。

“像朱长安这个案子,最初因为没有家属肯签字同意解剖,我们就是用虚拟解剖的方式初步排除了疾病导致猝死的情况。

“另外,虚拟解剖还是我们法医人类学家的好帮手,对于死后晚期的尸检有很大优势,尤其是对于已经呈现液化的组织器官、以及被昆虫和人为破坏的尸体......”

“咳咳,”索朗战术性咳嗽,打断了苏语林的填鸭式科普,并且诚恳地表示:“我对虚拟解剖没有任何质疑,只是以前从来没听说过,觉得很新鲜。”

“的确,这项技术在国内还没有被大范围推广,主要还是因为钱的问题。”

苏语林撇了撇嘴,说道:

“我们不是社会司法鉴定机构,更不是医院,这笔钱投了也收不回来,而且还要花更多的钱进行设备维护。

“所以,很多像涂主任这么会算经济账的人就觉得不划算。”

“额,老大。咱们既然已经有了ct机了,您就别老对人家涂主任不依不饶的啦。”

马天浩一边劝慰苏语林,一边还递给索朗一个一言难尽的眼神。

索朗不知道的是,苏语林曾经连续两年报预算,申请购买一台医用ct机用于虚拟解剖。结果,申请毫无悬念地被驳回了。

任性如苏语林,也不知从哪儿拉到了赞助,自行购进了一台128排256层的高端ct,没花鉴定中心一分钱。

更绝的是,苏语林还逼着物证鉴定中心主任涂养廉跟她签了一份租赁协议,明确这台ct机是她的个人财产,维护保养费用也由她个人支付。

苏语林在鉴定中心工作期间,鉴定中心需要以每年100元的费用租用。

年租金100元,这不是成心打脸吗?东省物证鉴定中心再穷再抠门,也不至于只出100元啊。

然而,苏语林就这么写在租赁合同里了。涂养廉还就这么屈辱地签了。

这件事让涂主任觉得很没面子,偏偏以苏语林的情商还很难理解个中款曲,什么时候想起来就念叨一句。

马天浩做为苏语林的铁杆死忠,也只能尽量不着痕迹地善加引导。

不得不说,做苏语林的下属,有时候很爽、很提气,但有时候又实在是操碎了心。

索朗并不知道这段旧事,自然也无法理解马天浩的复杂心情。他现在最关心的,是朱长安的发型。

索朗站在距离尸床一米远的地方,让马天浩把尸袋的开口尽量向下拉开,完全露出尸体的头顶。

他之所以不亲自上前,倒不是因为畏惧尸体,只是为了避免dNA污染。而这,是在他获准进入法医解剖室之前被反复严正告诫过的。

“注意,我们老大可是有洁癖的。”

马天浩如是说:

“别误会,并不是说她认为尸体是‘不洁的’。恰恰相反,在她眼里,那些普通人看都不敢看的尸体和命案现场是神圣不可侵犯的,而除此之外的人和物都是‘污染源’。”

监督索朗戴好手套、口罩和发帽,马天浩继续连篇累牍地说教:

“你鞋底缝隙里的泥土,如果带入现场,就是对现场的污染。

“同理,你接触尸体时,如果没有妥善的隔离保障,也可能造成dNA污染。

“所以,如果你不想被赶出法医解剖室,就必须严格遵守这里的规定,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不要让自己成为污染源。”

故而,如今索朗就只有在确保自己不会成为污染源的前提下,才能进行观察。

由于冰冻后又解冻的原因,尸体的头发湿哒哒地贴着头皮。

但即便如此,依然可以看出,朱长安头发不算浓密,而且发际线已经向头顶中间挺进。从正面看,呈现出明显的倒U型曲线。

索朗闭起眼睛,回忆着刚才看过的监控视频。

视频是俯拍视角。

车里的司机低着头,所以视频里看到的不是他的脸,而是头顶。

图像经过锐化之后,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出,那人的头发是可以覆盖到额头上方的。可以确定,那不是朱长安的发型!

做出这个结论,索朗睁开眼睛,目光中跃动着兴奋的神采。

“现在能说了吗?你巴巴地跑来,就为看一眼朱长安的头发,到底是为什么?”马天浩问道。

“朱长安死前,有人开着假冒他车牌的汽车潜入小区车库,我怀疑那人就是凶手。”索朗不慌不忙地扔出一枚炸弹。

徐君奕、马天浩和苏语林瞬间被炸得双眼烁烁放光。

马天浩更是一把抓向索朗的胳膊,大声嚷嚷着:“赶紧说说啊,到底怎么回事?”

“哎哎,老马,你刚摸完尸体。”

索朗一侧身,干净利落地挣脱了马天浩的魔爪,说道:“具体情况待会儿再说。关于死亡时间的推定,还需要你们给我解个惑。”

“我这,有点激动哈。”马天浩摘掉手上的手套,说:“对了,你一直就对死亡时间有意见。说说看,你到底觉得哪儿有问题呀?”

“呃,我可不是一直有意见,而是刚刚才有意见的。”索朗赶紧澄清。

“你有啥意见,倒是赶紧说呀。”苏语林迫不及待地追问。

她的好奇心已经被勾起来了,得不到满足的话,后果很严重。

索朗解释道:“我现在手里有2个时间点。

“一,案发当晚9点01分,有一个不明来电打到朱长安手机上,朱长安接了,并且讲了大约1分钟。我怀疑这就是骗朱长安进入汽车的电话。因为这就是死者生前接听的最后一通电话了。

“二,有人开着冒充朱长安汽车的车辆进入观澜庭院小区,但很快又离开了,时间是晚9点43分到53分之间。我怀疑这个人就是凶手。

“但这样一来前后时间就颠倒了。因为,按理说应该是先在车里布置好针对朱长安的杀局,然后再打电话诱骗他进入车里。

“这样一来,朱长安的死亡时间到底是早于还是晚于9点43到53分这个时间段就至关重要了。”

马天浩“哦”了一声,说:“我听明白了。我们给出的推断死亡时间是晚10点半到11点半之间,你是觉得太晚了?”

“可是,这也不矛盾啊。”

苏语林眉尖上挑,说:

“如果凶手9点打电话给朱长平,可以把约会时间定在......比如说,定在11点。

“然后,凶手在9点43分到53分之间布置好杀局,从容离开。

“最后,朱长安为了赴11点钟的约会,10点半进入汽车,随即中毒身亡。这也能说通吧。”

“理论上的确能说通。”索朗摩挲着下巴,说:“但如果我是凶手,却不会这么做。”

“为什么?”苏语林、马天浩、徐君奕三人异口同声发问,连好奇的神态都很相似。

索朗忍着好笑,说:“因为这样做不顺,或者说,这样的布置不够周密。”

索朗抬手比划着,努力让对面三人理解自己的想法:

“首先,还没准备好就打电话,万一后面出了岔子,杀局没有及时布置好,可不止是白白打个电话那么简单,错失时机不说,如果让朱长安起疑就麻烦了。

“其次,9点打电话,却把约会时间定在11点或者更晚,总觉得有点怪。

“根据朱长安日常作息规律,他晚上通常都是8点多出去,凌晨12点左右回来。如果我是凶手,要约朱长安的话,会选择符合他作息习惯的时间。

“总之,打造一个谋杀链条,必须要环环相扣才能顺畅运转下去。

“破坏车库视频、布置杀局、打电话、朱长平上车赴死,这四环不仅要顺序正确,其中的时间间隔也要恰当,既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

说到这儿,索朗看向对面三人,有点忐忑地问:“我是从凶手的角度出发做出的判断,不知有没有说明白?”

对面三人面面相觑。

用凶手的思维思考问题吗?的确是很酷,奈何本人不擅长——这就是马天浩的想法。

于是,马天浩决定,跳过自己不擅长的部分,直入主题:“行,那就讨论一下死亡时间推断吧。这个案子的确有点诡异,用不同的方法推算死亡时间,结果出入比较大。”

“好啊。”苏语林对任何学术讨论都持开放态度,果断接过话头,问马天浩:“能不能给我详细说说,法医报告里给出的死亡时间,最终是怎么确定的?”

“此事说来话长......”

马天浩嗽了嗽嗓子,刚想开始白话,就被苏语林截口打断。

“长话短说,说重点。”

“得嘞。”

马天浩丝毫不以为忤,又戴上手套,伸手在尸体胸腹部按了按,说:

“还需要再解冻一会儿。趁这功夫,咱们不如去会议室里详细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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