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闭门羹
大清早,索朗和钟鸣站在海滨庄园门口,迎接他们的是管家奉上的一碗大大的闭门羹。
“你们来得不巧,老爷去医院了。”管家的声音有一种AI合成的波澜不惊,用这样音调说出的内容,即便是天降陨石,也会让人以为只是下了场毛毛雨。
“去医院了?什么时候?”钟鸣问,眼底的乌青使他的神情显得有些阴郁。
“昨天。”管家继续发出两个宛如AI合成音的音符。
“昨天去医院,今天还没回来,那是住院了?哪家医院?”钟鸣问。
“他们走的时候,并没告诉我要去哪家医院。”管家边说边用身体挡住背后的铁艺雕花门,似乎是怕面前的警察会暴起闯入。
“尤丽丽也一直在医院陪着吗?没回来过?”钟鸣问,压抑着烦躁,开始一下一下地捋流海。
“不知道。”管家板着一张四四方方的白板脸,目光飘向泳池上方的一个窗户。但也只是一瞬,又移了回来,却正对上索朗犀利的目光,白板脸上顿时泛起一丝慌乱的涟漪。
于是,迅速垂下眼帘,说:“你们找尤小姐可以直接打她手机联系。
我如果能打通尤丽丽的手机,还用在这跟你捣乱?钟鸣憋着一肚子气,决定拿出点警察办案的威仪,于是也板起脸,说:“我们现在要口头传唤朱龙和尤丽丽,既然联系不上他们,就由你来转达好了。”
“不知道。”管家保持着他经典的AI腔,说:“我也不知道怎么联系他们。”
钟鸣手一抖,两根头发应手而落,本就不算茂密的流海更加物以稀为贵了。
幸亏此时索朗及时开口,才把钟鸣从抓狂暴走的边缘拉了回来。
索朗问:“是谁送朱老先生去医院的?这一点你总不会不知道吧?”
这次管家并没有马上开口拒绝,反而好像微微松了口气。
幸好,他的面部表情不是AI合成的。
这样想着,索朗趁热打铁,说:“海塘市的大医院就那么两三家,我们要想查朱龙的行踪肯定能查到,现在问你不过就是想节约点时间。”
管家两只微凸的眼睛茫然失措地看着索朗,仿佛一只被困在旱塘里的青蛙。
为了缓解管家的紧张情绪,索朗只能放出他的杀手锏——诚恳而富有亲和力的微笑。这种大杀器他通常都是留给有着极高警惕性的街道大妈们的。
愣了一会之后,不知是索朗的微笑还是他的警察身份起了作用,管家终于吐出几个字:“是太太送老爷去医院的。”
太太?这说的肯定不会是尤丽丽,那么,是朱龙哪一任的外室吗?索朗的脑子转了大半圈才突然反应过来,一个名字脱口而出:“岳茵?!”
“怎么可能?”钟鸣不可置信地说,而后,他就看见管家的白板脸上下晃动了两下——他在点头?!
不是,你一个留守海滨庄园的管家,恐怕连甘泉市都没去过吧?你知道岳茵是谁吗就瞎点头?
钟鸣咽下冲到嘴边的暴躁质问,指指索朗,耐着性子对管家解释:“他说的朱茵是朱长平的亲生母亲。”
管家则用看白痴的眼光看向钟鸣,继续操着他那AI合成的声线,说:“我当然知道太太是平少爷的亲生母亲。”
钟鸣被看得胸口一阵憋闷,满眼金星乱闪,严重缺氧的脑袋里似乎寄生着一只蟋蟀,此时正“去去去”地发出嘲笑般的嘶鸣。
第一次来海滨庄园的时候钟鸣就调查过这位管家。调查结果显示,这位管家是海滨庄园4年前刚建成的时候通过管家服务公司招聘的。
那家金钥匙管家服务公司据说在富人圈子里很有名气、专门为私家庄园提供定制管家服务。只有通过严格的个人能力考核以及管家-雇主匹配度测试的,才会被推荐。
而对于每一个曾经推荐过的管家,金钥匙公司都会保留其详细的个人档案。正是有赖于这些档案记录,钟鸣知道了管家是琼岛本地人,就是金钥匙公司自己培训的管家,
在就职于朱家的海滨庄园之前,曾担任某位岑姓房地产大亨在琼岛别墅的管家,干了7年,直到岑大亨全家移居海外才转去朱家。
管家的履历简单明了,4年前入职海滨庄园之前,和朱家人没有任何交集。岳茵则是在差不多10年前就移居霞岩寺了。
所以,怎么看,管家都不应该认识岳茵啊。
不对不对,这不是重点,重点是,那位四大皆空、和朱龙已经彻底决裂了的静茵师太,怎么会跑到这里来了?来就来吧,怎么还以“太太”的身份给“老爷”侍疾了?
天哪,这世界太疯狂了,老鼠都去给猫陪床了!——面对如此烧脑的问题,钟鸣脑门上硕果仅存的几根头发遭遇了严重的生存挑战。
索朗却没心思关注钟鸣的毛发存量问题,他注意到的是,管家刚才说起“太太”时自然而然的神情,可不像是在说一个初次见面的人。
想到这,索朗忽然开口问道:“你家太太是什么时候到的?前天吗?”
“嗯。”管家点头。
索朗又问:“她是到了之后就立即陪你家老爷去医院了吗?”
“嗯。”管家再次点头,但目光又不由自主地瞟向泳池的方向。
借着管家分神的当口,索朗又问:“那你家太太上一次来这里是什么时候?”
果然,管家并没意识到面前的圈套,随口答道:“好像是,7月初吧?”
索朗飞快地甩了个严厉的眼神给钟鸣,让他把冲到嘴边的惊呼硬生生又咽了回去。而后,问管家:“具体是那一天,还想得起来吗?”
管家微微抬起头,回忆了一下,说:“应该是7月2号。我记得,她来的第二天,台风忍冬也到了,5天后忍冬过去了,她也走了。”
7月2号?索朗眉头微皱,抬手开始摩挲下巴。
朱长安6月26号大闹海滨庄园,6月27号深夜发讨父檄文。6月28号到7月4号,事件迅速发酵,直到龙盛官宣撤销朱长安职务。
而就在这个敏感的时段,岳茵,这位号称四大皆空、远离贪嗔痴三毒的女居士,不在霞岩寺潜心向佛,却不远万里地乘着台风来到琼岛。要说这只是巧合,恐怕阿弥陀佛他老人家都不信吧。
见索朗沉吟不语,管家清清嗓子,问了一句:“二位还有别的事吗?”看那架势,是准备关门送客了。
“诶,着什么急嘛。你一个人呆着也是无聊,还不如和我们多聊两句呢。”索朗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映着日光,衬着他光洁的黑皮,熠熠生辉。
管家却没笑,也没说话,目光警惕地扫过索朗和钟鸣俩人,又看向旁边的门卫室,似乎是在说:你别乱来啊,我不是一个人,旁边就有俩门卫呢。
索朗的脸上继续挂着人畜无害的微笑,问:“尤丽丽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前天晚上。”管家说,同时垂下眼睑。
见管家答得干脆,钟鸣心想:看来,这位管家只是被吩咐不能透露朱龙的去向,至于其他信息,还是能打探出来的。于是,他也插嘴问道:“尤丽丽为什么离开?”
“不知道。”管家恢复了他的AI音配白板脸。
见钟鸣一副受伤的表情,管家又幽幽地补了一句:“尤小姐一贯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从来不会跟我讲。”
虽然管家的脸板得比白板还平整,但索朗还是惊喜地发现,管家不喜欢尤丽丽。
这是一个不错的突破口。
“你这话有点夸张了吧。”索朗故意摆出一副不以为然的态度,说:“不是还有朱老先生吗,尤丽丽不过一个秘书,怎么就轮到她为所欲为了?”
谁料,管家不愧是金钥匙公司的优秀签约管家,那职业素养杠杠的,居然直接无视了索朗的激将加挑唆。
“警官,您也不用激我。”管家勉强挤出一个含金量很低的笑容,说:“你们要是来找尤丽丽的,她已经不在这了;要是来看老爷的,就请自己调查他在哪个医院。我这边实在没什么可说的了。”
管家说着,就回身走到门里,把门推上,准备落锁。
索朗连忙掏出手机,找出那张朱长平酒吧男友的模拟画像的翻拍照,从铁艺雕花大门的镂空处展示给管家,问:“来接尤丽丽的是这个人吗?”
管家扫了一眼索朗的手机屏幕,下意识地微微摇头,问:“你怎么知道有人来接她?”说完后才发觉失言了。
索朗见管家摇头,心里也有些惊讶,但又不甘心接受自己猜错了的事实,于是把手机往管家的面前又递了递,说:“你好好看看,真的不是这个人吗?”
管家却只是一脸警惕地看向索朗,不再说话。
见管家不肯配合,索朗收起笑容,手上加劲,缓缓地又拉开了管家刚刚关上的铁门。
因为管家的一只手还攥着铁艺雕花门上的栏杆,随着门扇向外打开,管家也被带着再次走出门外。
“你要干什么?”管家忽然觉得面前的警察身上有种让人害怕的东西,一边紧紧攥着手中的栏杆,一边提高嗓门质问。
索朗对管家的色厉内荏视而不见,板着脸问道:“朱老爷子是住在331医院吧?”
“你怎么知......”话说了一半,管家如咬到舌头一般,突然住了口。
“当然是你告诉我的了。”索朗俯视着管家,勾起唇角,说:“你告诉我的还不止这些。”
此时,大门已经被完全拽开了。
索朗松了手,好整以暇地掸掸衣袖,继续说:“岳茵一到这里就给了尤丽丽一个下马威,所以,当天晚上就有人来接尤丽丽了。至于尤丽丽的去向......”,索朗对管家露齿一笑,继续说:“你不是也告诉我了吗?”
“你胡说!我根本一个字都没告诉你!”管家的白板脸染上的猪肝色,AI合成音也成了破锣音。
“你猜,我如果去对你家太太这么说,她会不会相信这些都是我自己瞎猜的,你根本一个字都没告诉我?”索朗俯视着管家,面带微笑,语气则是赤裸裸的威胁。
“画像里的那个人绝对不是来接尤丽丽的人。”管家颓然地叹口气,说:“来接她的人长着一张长脸和一对大门牙。”
索朗和钟鸣对视一眼,脑海中同时浮现出一张尼古拉斯凯奇同款的忧郁长脸、以及那张脸上的薄唇开合时若隐若现的前突的门牙。
是阿卢,来接尤丽丽的人是阿卢!上次来琼岛的时候他们曾去紫色酒吧找过阿卢,但阿卢已经在尤丽丽的警告下藏了起来。现在藏起来的人轮到尤丽丽了。
如果说索朗的推断是正确的,那么尤丽丽就是朱长安谋杀链条中的一环,那么她畏罪潜逃也说得过去。但她为什么早早地就先让阿卢先藏起来了呢?是未雨绸缪吗?难道她早就料到自己会有被逐出海滨庄园的那天?
还有,如果尤丽丽真要畏罪潜逃,为什么早不走晚不走,一定要等岳茵来了之后再走呢?难道她是因为岳茵的到来才被赶走的?如果真是这样,朱家对尤丽丽是什么样的态度,对尤丽丽的所作所为又知道多少呢?
一个又一个的问题手拉着手,在钟鸣的脑袋里跳着圆圈舞,搞的他恨不得现在就去把尤丽丽和阿卢挖出来好好问问。
不行,等不及了。我要立即搜索海滨庄园周边的各种监控摄像,找到尤丽丽和阿卢的行踪!
这样想着,钟鸣给了索朗一个“赶紧走吧”的急切眼神儿。
面对钟鸣明显的暗示,索朗却不疾不徐地继续提问题:“你觉得岳潮生和尤丽丽的关系怎么样?”
“还行吧。”管家习惯性地又想敷衍了事,被索朗眼睛一瞪,立即尴尬地轻咳一声,端正了态度。
然而,端正态度之后的管家,忽然散发出浓浓的毒鸡汤味道。
他说:“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嘛,说白了,就是看谁说了算。”
瞟了索朗一眼,见他没什么表示,管家继续说:“尤丽丽刚来的时候是丘潮生说了算;没过多久俩人就都想说了算,所以就你说你的、我说我的,开始不对付起来;再后来,丘潮生应该是服软了,多数时候都是尤丽丽说了算;不过嘛,不知怎的,最近丘潮生又有点要翻身的意思了,只可惜......”
“人说没就没了,还管什么说不说了算。”管家用一声叹息,结束了他关于“谁说了算”的辩证阐述,同时在心中哀叹,自己目前正陷于“别人说了算”的悲惨境地。
索朗对管家的自怨自艾不感兴趣,他感兴趣的是管家刚才说的一句话。
“你说,最近丘潮生又有点要翻身的意思了,”索朗若有所思地看着管家,问:“这个‘最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管家翻着眼睛想了一会儿,不太确定地说:“也就十天半个月吧?”
十天半个月,那应该是......一个念头忽然跳进索朗的脑海,于是,他试探着问:“是朱长安死后?”
管家想了想,忽然双手一拍,说:“没错,就是在刚听见大少爷死讯之后不久。那天,丘潮生把尤丽丽堵在她自己的房间里......”
话说到关键处,管家像烫着舌头了似的,吸了口冷气,猛然住了嘴。
他这么一来,又把钟鸣给惹暴躁了,瞪着眼睛一叠连声地催促:“丘潮生堵住了尤丽丽?后来怎么着了,你倒是快说呀。”
谁知,管家却讷讷地转了话题:“二位警察同志,我可不是成心去偷听的啊。我就是顺便路过,本来他俩在屋里说什么我也没听清,谁知后来他俩吵起来了,声音提高了,我才偶尔听了一句半句的......”
“行了行了,”钟鸣打断管家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撇清,说:“我们不管那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就说,都听到些什么了?”
管家喉结滚动,仿佛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说:“我走到门口的时候,听见里面尤丽丽说了一句,好像是什么‘你休想趁火打劫’,听那意思好像挺生气。不过,丘潮生的声音压得很低,我没听见他是怎么回答的。”
“后来呢?”钟鸣迫不及待地追问。
管家说:“后来,他俩又压着嗓子说了一会儿,我都没听清。”
“那就说你听清了的!”钟鸣咬着后槽牙,心态又快崩了。
“过了一会儿,我又听见丘潮生提高声音说了一句‘你要是敢耍我,可别怪我不客气’。说完这句话,他就开始走动,我听那脚步声好像是往门口走,就赶紧离开了。临走之前又听见尤丽丽含含糊糊地说了一句,好像是‘我说了也不算’什么的。”
“很好,管家,你的耳力着实不错。”索朗亲切地笑着,伸手拍了拍管家的肩膀。
管家也不知索朗这是夸奖还是嘲讽,只得讪讪地陪笑。
只听索朗继续说:“那你有没有听见,岳茵来了之后,和尤丽丽说了些什么?”
本来就不怎么自然的笑容,忽然僵在脸上。管家的脸色也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最终定格成三分惊愕、三分恐惧、三分恳求外加一分无奈。
“三百六十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了。”索朗一脸诚恳地劝慰道:“放心,只要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我就绝对不会告诉你家太太,这些都是从你这里听来的。”
威胁!这是赤裸裸的威胁!
管家用尽全力瞪视着索朗,浑身上下散发着抵死不从的倔强。
“好吧,看来我只能去问朱龙和岳茵了。”索朗转身作势欲走,同时撂下一句:“被自家的管家举报非法拘禁,我倒要看看他们有什么可说的。”
“等一下!”管家绝望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见索朗又转回身来,管家颤声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想说就说,不想说就算了。”索朗表现得相当不耐烦。
“好,我说。”
管家一咬牙一跺脚,带头往门外走去。
索朗和钟鸣快步跟上。
直到离开大门50米开外,管家才站住,看了一圈,确认周围没有别人,才压低声音说:“尤小姐的确是走了,但又、又被抓回来了。和她一起被抓回来的还有那个长脸龅牙的人。”
“他们被关在哪儿?”索朗淡淡地问。
“在、在地下室里。”
管家说完,又一把抓住索朗,欲哭无泪地看着他,恳求道:“太太吩咐了,他们不在的时候谁也不许放进庄园。我求求你们,别难为我了。”
刚才还满心怨气的钟鸣,此时又心软了。一脸不忍地拽了拽索朗的衣袖。
索朗拍拍管家的抓着自己的手,说:“放心,既然你对我们这么坦诚,我们肯定也不会让你难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