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3章 孤独
录取结束,南柯的档案已经被高中学校邮寄到A大。
想要放弃入学,必须申请退档。
南柯将目光从远去的车影收回,双手抖了又抖,才鼓起勇气拆文件袋。
明晃晃的阳光下,密密麻麻的文字像黑色爬虫,挤满白纸,刺眼发亮。
南柯逐字逐句浏览下去。
所有该填的地方都已经由父亲妥当写满,只差她的亲笔签名和手印。
南柯猛然仰头闭眼。
滚烫的阳光不依不饶透过眼皮,令她眼眶发热,头脑眩晕。
猛然。
落在绿化带边的手机突兀震动。
南柯一惊。
转念想到,应该不再会是父亲,她提起来的心又稍微放下。
南柯收好文件,去捡手机接起。
“……您好。”
那头的店长声音不虞:“两点上班,你人呢?”
“对不起,我临时有点事……”南柯的嗓眼紧绷发苦,有点发不出声,她抬手捏了捏,才提起中气,“我马上回来。”
店长问:“什么事?”
南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顿了顿:“……家里的事。”
南柯从没对店长提过自己的家人。
不知道那头的店长怎么想,几秒沉默后:“那你去处理吧,我现在在店里,你不用来了。”
“是,谢谢您的关……。”
那头挂断了电话。
南柯没说完的话抵在齿间。
有些结果,不言自明。
南柯握了握手机,终究闭上嘴唇,手垂落身侧。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头环顾四周,辨认回家的方向。
世事是有重量的。
压得南柯胸口窒闷,无法喘息,让她的大脑被一条条糟糕而纷乱的思绪挤满,却理不出半点头绪。
南柯眼前雾蒙蒙的,闪过无数浮光掠影。
等她后知后觉自己在发愣,她已经捏着文件袋在玄关站了许久,小腿僵硬到发酸。
眼前的屋里十分安静。
阿流似乎不在。
独自一人站在这里,无端让南柯手脚冰冷,难以忍受。
南柯跌跌撞撞快步走向阳台,又找进厨房,最后,站在阿流的卧室前,克制着力度和声音敲门:“阿流,你在吗?”
时间一秒一秒过去。
里面没有应答。
偌大的空间空无一人,只剩下她。
南柯不禁低头,揪紧心口的衣料,沉默蹲下,将额头抵在硬邦邦的门板上。
南柯的大脑一片空白。
为什么……?
今天,现在。
独自一人,竟让她感到如此地……
近处门把手无端转动。
随之传来的是“咚”地一下,重物落地的声音。
南柯茫然偏头。
被推开的是她自己的房门。
侧脸的碎发散落在她眼前,影影绰绰被分割的视野里,一条黑影探头探脑挤出门缝,紫瞳晶莹剔透,跟蹲在地上的她对视个正着。
“国崩?”南柯喃喃。
原来它是这么溜出房间的?
反观国崩,半点没有偷跑被饲主抓包的尴尬。
它保持优雅姿态,微微仰头眯起眼睛,从头到脚端详南柯,眼神近乎审视。
以至于南柯生出错觉——它好像很关心她现在的状态。
南柯曲起手指,去碰它毛绒绒的猫耳朵:“国崩,你知道阿流去哪了吗?”
猫头倏地往旁一闪。
南柯摸了个空,且被扭头的国崩怒剜一眼。
它又生气了。
南柯手悬在半空,和它对视几秒,抿了抿唇,扶墙起身。
“我不能这样。”
南柯自言自语,拉开卧室门回到房间。
居住了一个多月,完全由自己亲手布置的熟悉陈设让她冷静下来。
南柯径直拉开床头柜抽屉,抓向里侧闲置的剪刀。
铁质冰冷,南柯指尖甫一触碰,猝然反弹缩回。
不对,她要找的不是这个。
南柯回神,转向抽屉的另一边,找出纸笔。
她没有处理退档的经验。
得找人寻求建议才行。
大学的招生办。
从可以网上查到地址和电话。
因为兼有和监护人意见不合,或许派出所也会帮她。
之前的民警电话她还存着。
还有绫人先生……
南柯趴在书桌上,忽而顿住,盯着笔下“神里绫人”的名字,难以控制捏笔的力度,笔尖戳破了纸张。
她不能再把绫人先生扯进来了。
父亲一定会去找他问责的。
光是答应帮未成年的南柯离家出走这件事,就足以让他麻烦缠身。
神里绫人才刚刚和妹妹重逢,南柯不想恩将仇报。
那么,雷电影呢?
影小姐应该会答应帮她?
可是,南柯无法想象,那样温柔的人要因为同情自己,在父亲和母亲面前受叱责和冷嘲热讽。
“……”
南柯低低吸了一口气。
国崩忽然跳上桌面,用猫尾巴软软圈住她捏笔的拳头。
尾巴上的铃铛早就被它扒拉掉,不知道藏到了哪里,只剩一个醒目的红绳蝴蝶结。
南柯一怔,顺着尾巴看向它的头。
国崩歪着脑袋,一屁股在她的笔记本上坐下。
“让开。”南柯用笔头戳它的肚子。
国崩掸掸耳朵,假装听不到。
“你又不愿意让我摸,”南柯讲道理,“别来碍我的事。”
它闻言侧目觑她,猫脸写满无语。
一人一猫僵持。
突然,国崩仰脸,用鼻子碰了碰南柯的下巴。
触感凉软。
仿佛示好的信号。
接着,它看向她的眼睛。
猫科安静的瞳孔里盛满绚烂的紫色,犹如山花暮景。
像阿流的眼睛。
更像雷电影的眼睛。
南柯咬了咬唇。
“对不起。”
她俯身,埋头轻轻抱住它。
“不该让你迁就我的心情。”
国崩蹭蹭她的脸,姿态大度。
“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南柯闭上眼,对它说。
“我不想去那所学校的真正原因,没有对绫人先生说实话。”
“是因为……我害怕我去了,以后就再也没有机会见到大家了。”
南柯的嗓子像是被棉花堵住,絮絮沉闷,隐着轻颤,
“爸爸和那个人说好,等我成年,就把我交给他。我知道的,如果没有他,爸爸不会被提拔,不会有今天的地位,南意……还有我,也许根本没法平安长大。”
“妈妈说,这是我抢走南意的健康,应该付出的代价。”
“但我无论如何都……”
都想不通。
也无法接受。
南柯也许蒙受了恩惠。
也许什么也没有得到。
即便如此浑浑噩噩。
仍要付出代价。
……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呢?
国崩沉默听南柯说着,任她紧抱着,像一只温软的毛绒娃娃。
紧闭的玻璃窗外,日头不断向西,光线折转。
直到一道阴影趁着窗帘的遮蔽,将南柯吞噬。
国崩收回睨着天色的目光,窜出南柯的怀抱。
南柯只觉手臂间一空,视线追着国崩的影子,下意识伸手想要挽留它:“等……”
“叮铃”。
国崩半个身子钻进南柯床底,忽然刨出一下细碎的铜铃声。
南柯疑虑低头,想要检查床底,国崩露在外面的尾巴甩了甩,整只猫已经动作迅速地又钻了出来。
它叼着什么跳回桌上。
被松口的硬物脆声落在桌面,打了半个滚,停在南柯手边。
是一只白色的小海螺。
“光代的海螺?”南柯拾起海螺摩挲,抬眼问国崩,“你什么时候藏起来的?”
国崩佯装事不关己,侧头清理毛发上的毛絮。
看样子那只铃铛也被它塞床底下了。
南柯吹去海螺上的灰尘,心想。
气流灌入螺壳中的空洞,顺着回旋的形状,挤出一声极轻的呼啸。
南柯一怔,想起光代离开时说的话。
“只要你吹响这只海螺,不管我在哪里,都一定会马上来到你身边!”
少女的信誓旦旦犹在耳边。
“……是真的吗?”
南柯喃喃。
真的会为了一面之缘的她,履行如此重要的承诺吗?
安静的空间里,空气无比逼仄。
谁都好。
现在,南柯不想一个人待着。
南柯想要见光代。
她蓦地推开椅子站起身,捏着手心里的海螺,匆匆走向窗边。
暮色已然降落。
暗蓝的天穹网罗城市,西方沉沉的夜云氤氲而上。
当玻璃窗被推开,燥热的风伙同遥遥的市井喧嚣,掀开南柯被干涸的冷汗黏连的发丝。
南柯双手合拢捧起海螺,鼓住腮帮,闭目向着空荡荡的天空用力吹气!
拜托了,光代!
请一定要来!
一声低哑的、舒缓的、仿佛胀碎了脆弱骨螺般的亢长啸声,伴随飞散的气流争先恐后钻出南柯指间,掠入高空。
宛如一滴水珠坠入凡尘湖面,激荡不起眼的波澜。
南柯努力屏息吐气,延续这一声暗淡的螺鸣时——
猛然,激烈的风迎面拍上南柯的脸颊。
“啪拉!”一声,有如巨大的鸟类贴面振动有力的羽翼:“老婆~!”
南柯惊愕睁眼。
两片长逾一米的厚重黑翼遮蔽了窗口的光景。
她微微仰头。
是光代在风中挥洒汗珠的脸。
“老婆脸红了诶!”光代的金瞳圆而亮,惊喜凑近,清晰倒映南柯因吹气而憋红的脸颊,“是因为见到光代吗?”
南柯听见自己的心脏怦怦乱跳。
“光代……”她张口。
无法描述这一刻的心情。
超乎认知。
不可思议。
欣喜。
眼眶发热。
还有超越这一切,从心头蓦然萌发,流遍全身的无端热意。
“光代,”南柯紧捏海螺,上身不由自主越出窗口,“可以……”
可以帮助我吗?
可以陪陪我吗?
可以带我走吗?
汹涌的情绪把南柯想说的话揉作一团。
因为不知道应该说哪句,反而堵住了喉咙。
“好呀!”
明明南柯什么也没能说,光代却扑上来,热情地抱紧了南柯的肩膀,
“要去光代现在的家里看看吗?”
高楼外风声呼啸,女孩子交谈的嗓音被杂音淹没吞去,不消三十秒,双双远去沉寂。
无防备的笨蛋又被拐走了。
率性的天狗不会细心到记得为无人的房间关窗,一阵流风穿窗而入,高高撩起窗帘。
升起又缓落的阴影中,国崩坐在南柯的笔记本上,瞥了眼窗外天空,收回目光,又瞥向天空,眼神动作不断重复。
身后最能体现情绪的猫尾巴,此时也在控制不住不断炸毛。
算了。
总比放着情绪脆弱的她,和流浪者共处一室来的好。
良久,它姑且说服自己。
国崩低头,视线扫过脚边潦草的字迹,落定在桌角静静平躺的“退档申请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