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结局二终1】新生
“以前啊,在很遥远的地方有座山,山下建了白墙红顶的房屋,附近的人们都在那里定居。山脚下还有铁丝网拦起的羊圈,总有黄蜂去蛰小羊的眼睛,他们就去山上采了草药给羊敷伤口······”
“在山的另一头呀,有个隐蔽的小镇,人们世世代代都住在那儿,从不出山。农村的春节不比大城市里冷清,反倒更热闹红火。腊月宰了猪,灌血肠,煲猪脚,炖黄豆排骨,白菜猪肉饺。剩下的作为年货存在仓房撒了雪的大木箱里。”
“盲姥爷,为什么要在箱子里撒雪?”
“是怕猪肉风干了味道不好。”
盲姥爷有一张长长的瘦脸,稀疏的胡须耷拉在下巴,两只惨白眼球装满眼眶,慢吞吞地眨着,偶尔翻飞一下,始终看不到黑色的眼珠。
“猪肉是什么味的?”
蹲在他脚边的小孩舔着干燥脱皮的唇,脸颊灰扑扑的,目光懵懂而渴望,闪着向往的光芒。
“猪肉啊——不同的部位,口感也不一样,还有各种做法。有一道菜就是用猪肉做的,很久以前的人叫它东坡肉,后来啊就叫红烧肉。这道菜的原材料很讲究,要半肥半瘦的带皮五花肉,切成大拇指宽窄的正方形小块用开水滤血,再放油锅里头炸,猪肉里的油脂噼噼啪啪地浸出来······是像我这么大的拇指,6不是小孩子的,你的手呀还小,没长大呢。”
“······最后在出锅前撒一把糖,加入爆好的葱姜蒜末。浸在浓稠汤汁里的一块块肉啊,厚墩墩、香喷喷的,红得透亮,入口软而不烂,肥而不腻。”
盲姥爷绘声绘色地描述完红烧肉的做法,馋得人口水直流,小孩咽下分泌的唾液,眼巴巴地挪近几分,等着他继续讲下一道美食。
“还有呢?还有什么样的做法?”
但盲姥爷讲完红烧肉后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他的食指和拇指夹着根粗竹竿哒哒点地,微驼的脊背透出夕阳暮气,定定地面朝一个方向,仿佛在看着什么,若不是那满是眼白的眼球子,总让人以为他是看得见的。
“先人们搬迁时,总要带着火种,因为没有火的生活是寒冷和黑暗的。跋涉者往往是在泥泞中诞生的,可如今的我们,已经没有路了,也无法为后代留下希望的火种。”
逼仄狭窄的屋子,飘浮在混浊空气中的尘埃,杂物凌乱堆砌,苟延残喘的陆地幸存者像一只只瘦条灰白的沙丁鱼拥挤在潮湿闷臭的渔网里,湿漉漉的汗液浸在汗毛间,脱水的鱼鳞片闪着黯淡的光。
最近的夜晚格外寒冷,人们拿了个烧炭的小炉子放到屋中央围着烤火煮食,看不清食材的浆糊混着苦涩刺鼻的味道焦成一团。
大家围坐炉边吃着,锅里很快就只剩扒着底边一圈的糊糊,零零碎碎的肉沫渣子沉在锅底,用勺子搅了搅,散发出糜烂的气味,忽然有人道:“要给小郑留点吗?”
“他从不吃这些东西······”
房屋并非属于这些人,而是一个姓郑的少年收留了被变异物种追赶的他们。
变异物种,受污染的非人物种,例如蛇、狼、鳄鱼甚至于蟑螂老鼠这些曾被人类视为渺小又顽强的物种在末世逐渐被划分为新的等级——食人兽。
最初的核污染经过百年不断扩散,新的生物毒菌出现,重组,融合一系列演变,放大了变异物种的兽性,人类的血肉、骨髓、脏器、脑浆对他们而言无疑是美味的,口感上好的佳肴。
长期吃不到正常食物的人类羸弱干瘦,一旦被那些东西发现,最终归宿就是成为它们胃里被消化液腐蚀的糜肉残渣。
他们偶然逃到此处,就见角落合着的木门微微敞开一条缝,里面有双黝黑的眼睛藏在暗处看着缩成一团发抖流泪,大气不敢喘的弱小猎物。
有人在绝望之际发现了那双注视的眼,哽咽着爬到门前哭求他救下自己年仅六岁的孩子,“求你开开门,我去引开外面那只变异怪,只求你肯收留我的孩子······让她逃过一劫。”
眼睛的主人静静地盯着门外这些蓬头垢面,狼狈不堪的求生者们,婴儿幼童,面黄肌瘦的男人女人,还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老盲人被几个瘦弱的孩子搀扶着躲避在墙角。
他们衣衫褴褛,周身遍布大大小小的伤痕,噙在眼角的泪水,惶恐,期盼,对未知的恐惧,他们向往着生,又想早日解脱这生不如死的日子,但当死亡来临,求生的本能让他们拼了命地奔逃,跑,再跑得快点,把绝望与深渊远远地甩在身后······
少年冷漠地立在门缝间,只淡淡道:“离开这里,不要把那些东西引过来。”
抬手就要合上最后那点希望的缝隙。
“姐,姐姐,不要睡,不要睡······”
一个小孩终于忍不住抽噎起来,他紧紧地抱住那个不停流血的女孩,小小的手心用力捂住她腐烂的伤口,仿佛这样就能阻止血液的流失。
泪水顺着他稚嫩的脸庞滑落,滴落在女孩苍白的面容上,他的声音充满了绝望和祈求,“姐姐,你睁眼看看我好不好?”
那只手稍稍一顿,伴随着老旧木板令人牙酸的吱呀声,阴冷的气息波涛汹涌般从少年的屋中透出来。他在所有人燃起希冀的目光下反手关上门,手里提着一小桶棕褐色瓶,将在末世里十分珍贵的医药箱扔到人群中间,还有一把生锈的锁,苍白清秀的面容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去隔壁那间屋,不要出来。”
众人怔愣过后便是死里逃生的狂喜,有人担忧道:“那,那只变异怪很厉害,我······”。
“只需要按照我说的去做,待在里面。”
他们慌忙跑进那间满是蛛丝网,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屋子。小郑在外面将门锁上,不多久,房屋周围传来奇怪的腥味,接着是变异怪爬行的动静,嘶吼声越来越近。
幸存者们惊恐地围聚在角落里,年龄稍小的孩子也懂事地捂住嘴巴,黑葡萄似的瞳仁转也不转,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怪物。
末世变异怪的嗅觉十分敏锐,之前无论逃到哪里,它们总能循着残留的气息找到人类。这场追逐战的结局似乎已经注定,他们最终会筋疲力尽,被它们找到,然后被剖开皮肤吸干血液,吞食内脏。然而,这一次,奇迹发生了。
尽管变异怪在屋外徘徊了许久,但它们始终没有找到人类藏身的屋子。不知道小郑究竟用了什么法子,让这些怪物无法察觉到屋内的人类。它们没有在附近停留太久,只出现了一会儿便离开此处。
幸存者们终于松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逐渐放松下来。
小郑回到众人面前,还没开口说什么,便有人重重跪下哀求道:“我家小宝受了伤,不能在外面奔波了,求你收留我们一段时间,我们不会打扰你的,只要给我们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
似乎是注意到少年的目光停留在那抱着女孩哭泣的孩子身上,女人又道:“还,还有这对可怜的姐弟俩,姐姐的伤势无法支撑她再移动了,她是个好孩子,不管找到什么吃的都会先让给弟弟,自己就挖点树皮干土,要是他姐姐撑不过去,这孩子该怎么活啊······我们大人不要紧,请你救救这些孩子,给他们容身之处。”
少年最终还是选择留下了这些人,甚至救活了那个伤势极其严重、看似已经毫无生机的小女孩。然而,尽管生命得以延续,可她将拖着瘫痪的下肢度过余生。
小郑独自居住在隔壁的房子里,很少出现在大家面前,也从不与其他人一同用餐。曾经有人特意做好食物送去,表达对他的谢意。然而,少年连门缝都没有打开,只是冷冰冰地回应道:“不必给我,日后若无要事,也不用来找我。”
屋内有几张由杂草和木柴堆积而成的简陋床铺,人们拥挤着睡在一起,身体相互穿插在胳膊和腿之间的狭小缝隙中。母亲抱着年幼的孩子缩在角落取暖,几个年轻的都半坐着,蜷曲着,半梦半醒地休息着。
“给我起名叫颂书,是歌颂那个电子阅读的时代吗?”
女人翻过破损泛黄的纸页,答:“是歌颂它的结束。人类的欲望永无止境,在遥远的年代,先人们的物质生活优渥,精神贫瘠匮乏,内在早就被掏空了。”
孩子似懂非懂地数着手指头,“1,2,3,4,5,6······妈妈,以前的人是怎么写字的?为什么我有六个手指?为什么我和大家不太一样?”
他捡了根干枯的稻草笨拙地比划着,“是这样拿笔的吗?安叔叔说这个姿势会方便点······”
女人顿了顿,视线从书本上移开,“颂颂,离新来的那两个人远点。”
孩子指着那道隐没在门口的人影,“可他们救了敏儿姐姐。”
女人爱怜地抚摸他的脑袋,哀叹道:“你忘记晨晨了吗?”
晨晨,晨晨······
孩子终于沉默下来,靠着母亲消瘦的肩膀低低啜泣,“妈妈,晨晨什么时候能回来?你说过他会回来的······”
晨晨是他从小玩到大的伙伴,大他五岁,即使生存在末世,他们也拥有过美好短暂的回忆。不久前他和晨晨在路边发现了昏迷不醒的瘦小人类,两人将他裹在厚实的麻袋里一路拖着走回来,还把自己的食物喂给对方,轮流照顾那个人,就这样过了几天。
那晚是晨晨守夜,屋内只有一盏微弱的油灯散发着昏暗的光芒。
颂书从小就对声音异常敏感,所以即使在睡梦中也能察觉到周围环境的细微变化。夜深人静,一阵奇怪的声音传入了他的耳中——那是一种悉悉索索的咀嚼声,让人不寒而栗。这种声音让颂书的心跳加速,身体不禁颤抖起来。在尚未分辨出那是什么声音之前,他已经被恐惧所笼罩,仿佛有一双尖锐的牙齿正在撕咬皮肉,生嚼骨髓和骨骼,吞噬着鲜血。
屋子里的灯不知何时灭了,颂书睁着朦胧的眼,他努力适应黑暗,试图看清周围的情况,但眼前依然模糊不清。借助门缝透进来的一丝微光,他看到了一个蹲在角落里的黑影。这个身影看起来十分陌生,颂书有些迷茫,开始回忆起这个位置原本睡着谁。好像是那个已经昏迷了好几天的人类……难道他醒了吗?
一股阴冷的风从门底缝隙里渗透进来,吹得他额头上的冷汗格外凉。颂书撑着床想爬起来,可胳膊睡得有些麻,脑袋还枕在母亲温暖的臂弯里。
他想出声叫晨晨去看一下,喉咙却莫名发干,突如其来的阴冷感缠上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忽略已久的嗅觉渐渐复苏,怪异的腥气萦绕在鼻间。
一时间想不起来在哪里闻到过,仿佛大脑刻意屏蔽了记忆里的场景。
同屋里的人正巧睡眼惺忪地起夜,险些被地上的杂物绊了一跤,揉着眼皮不满地嘟囔道:“怎么不开灯?”
颂书的心跳突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涌上心头。他感到自己的身体逐渐变得沉重,呼吸急促而困难,仿佛有一只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努力挣扎着想要坐起来,但却无能为力。
周围的一切似乎都在扭曲变形,进入了一个恐怖的梦境之中。
熄灭的烛火再次摇曳起来,蛰伏的暗影幽幽映在墙壁上,无声的屠戮拉开序幕。
它身形瘦长,头颅却有常人的两倍大,裸露的皮肤长满肉瘤,如同一只剥掉滑腻外皮的人肉蛤蟆。听到细微的动静,它转过来头来,朝起夜人露出近似笑容的表情。
它的脸看上去近似蜥蜴,双目圆瞪,凸起的眼球肿胀浑浊,嘴角裂到耳根处,露出密密麻麻的细小尖齿,舌头粗长猩红,下巴处沾染着一团黏糊糊的不明物体,依稀还能辨认出人类的肌肤血肉,不过已然被嚼得发烂,散发着恶臭腥浓的怪味。
“搞······搞什么鬼啊······”
起夜人跌坐在地,手心一片濡湿,愣愣地低下头,待看清那是块血肉筋膜黏连的脚底掌时,冰冷的指甲盖,柔软的是脚指头,碎裂的是一颗芝麻大的黑痣。
他哆哆嗦嗦地又哭又笑,深黄色的液体从裆部流淌而出,浸湿身下的地面,僵硬地抹了把脸,在发觉眼前的一切不是噩梦后终于崩溃尖叫出声:“啊!要死了······这都是什么鬼啊!!!死···死人了!”
那是一个混乱而模糊的夜晚。
颂书已经记不起来具体的场景了,他只记得晨晨被啃食得只剩半张脸的模样,血淋淋的眼珠挂在外面,空洞地望着他的方向。
晨晨死的时候没有发出半点声音,他的喉管已经被嚼碎了。那只怪物残忍又聪明,断绝了猎物求生的机会,或许它还想在吞噬完这只瘦弱的猎物后贪婪地享用屋子里的所有人。
不过,它最终被这间屋子的主人杀死了。
那个阴郁寡言的少年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用一支小拇指大的针管,在无人注意时射向它的脖颈。蜥蜴怪踉跄着翻滚倒地,喉间发出痛苦的嘶鸣,最后的最后,它伸着双手似乎在向他们求救,眼角若有泪水,这时的它又像是个脆弱的人类了。
但没人会救一只吃人的怪物,它杀死了与他们朝夕相处的同伴。所有人冷漠、畏惧、又痛恨地盯着它变成一摊腐烂恶心的液体,里面还混杂着没消化完的人骨,毛发,内脏,血肉,没被嚼烂的耳朵,眼珠,手指头······
拼凑出一个不完整的晨晨。
他们第一次见到这种会吞食人肉,外表能伪装成人类骗取同情心的怪物,也许他们曾经是人类,谁也不知道这些东西从哪里来,在末世潜伏了多久,如今外面又有多少这样的存在。
小郑在杀死蜥蜴怪后,用黑色袋子将地上残留的腐肉尸液裹好,又倒了一瓶棕褐色液体稀释周围剩余的碎肉,彻底处理干净后,他用冷漠的目光看向屋里所有人,“不要再带任何身份不明的东西回来弄脏我的房子。”
他们都受了惊吓,瑟缩在墙角不敢出声,纷纷囫囵吞枣似地点着头,终于有人打着寒颤问道:“它,它到底是什么东西?为什么之前看起来很正常?”
小郑的心情看起来很不好,眉眼阴郁烦躁,“基因重组需要过程,它是失败的异化品。”
不等他们反应,他就提着袋子回了那间窄闭的小屋。
之后,他们便很少离开这里,除非必要外出寻找食物,也只在附近随便挖点死掉的蚯蚓或是干裂的泥土地皮,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到风沙吹来的其他地带的植物,在跋山涉水早已丧失水分的绿植如今也是他们难得的口粮。
期间更是杜绝和外面出现的任何人有所接触,可即便如此,还是会有人丧命于怪物口中,曾有一名幸存者将怪物引向此处想借此逃生,但他死在了小郑射出的麻醉剂下。
那只是一只普通的麻醉剂,精准地钉入膝弯,让他的神经麻痹无法动弹而已,不过对于当时的他来说失去身体的掌控无疑是致命的。
或许他应该感谢那个少年,没有让他清醒地死去。
这片区域仿佛存在某种结界,狼群不会嗅到羊羔甜美鲜活的气息,分食完一个人类后,它们没有停留,而是早早折身离开,去寻找下一只猎物。
宋敏儿便是这批幸存者里的一员,这次轮到她去外出寻粮,当时的她被散落在角落里的食物迷惑了。
然而谁都没想到现在的怪物不光披着人类的皮囊,智力也在不断进化,已经由野蛮直接的啃咬厮杀转为下套引诱单纯无知的猎物自投罗网。
就在宋敏儿意识到情况不对劲并准备逃跑时,一条长满眼珠的长舌从她的脸颊旁擦过。剧痛让她瞬间清醒,同时也激起了强烈的求生欲。她索性一把将那些食物揽入怀中,毫不犹豫地奔跑起来。
带到附近就好······再把怪物引到远离木屋的地方。
但长期缺乏营养的身体如何能跑得过速度、力道皆进化的怪物,她越跑越慢,呼吸越来越急促,身后的怪物不远不近地跟着,像猫逗老鼠般戏耍着她,时不时用舌尖划开她的皮肤,慢慢消耗她的体力。
临近死亡的时候,宋敏儿还是控制不住地开始幻想,谁能来救救她,救救她······她不想就这样死去,毫无尊严地死去,哪怕是渴死饿死在木屋里,身边有同伴陪着也好,而不是孤苦伶仃地葬身于荒郊野外。
人在死亡前会出现幻觉吗?
不然,她怎么会看见迷雾尽头站着两道人影。
是人类,还是怪物?
“他们不是怪物······”
颂书捻了捻宋敏儿额头上的湿毛巾,“怪物是不会救人的。”
宋敏儿回来后便发起了低烧,陷入昏迷,盲姥爷替她细细地摸了把脉,“这女娃娃受了惊,精神气泄掉了,好好睡一觉就能补回来。”
几个人互相凑近耳朵根压着嗓子小心翼翼道:“那两个人······我们要不要赶走?像俩门神似的杵在那,我晚上睡不踏实啊。”
不是说他们不近人情,忘恩负义,实在是晨晨惨死的情景至今都刻在脑海里无法忘怀,他们不想遭受无妄之灾,也不想过着担惊受怕的日子。起码在活着的时候能踏踏实实睡个安稳觉,哪怕第二天的太阳并不温暖明亮,他们还是向往着晨曦的到来。
盲姥爷虽是个年过半百的老盲人,腿脚也不算利索,但他却是他们这里活的最久的人,听说他早在几十年前便独自流浪在末世,无人知晓他是如何带着一双天生盲目存活下来的。
他常常“望”着遥远的天边一言不发,目光投向远方的天际线,似乎在沉思,又仿佛在追寻什么。有时他会给孩子们讲些古老的传言,话语如天马行空般离奇。
刚开始他们对此嗤之以鼻,只觉得他是个疯疯癫癫的老头,不过时间久了,大家习惯了他的存在,发现他说的东西倒也有几分意思,却依旧当不得真,当个说书人解解闲罢了。
直到后来,幸存者的队伍里有人染了病,受了伤,都是盲姥爷给治好的。他从那件破旧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枚花纹不清的铜钱,轻轻搓去上面的污渍灰尘,然后将其放在手掌心捂热,再放到患者的肚脐眼或是顺着身体穴位一路向下刮动。而他们只需好好休息一晚,最多三夜便能好全。
有人好奇这铜钱竟有如此奇效,忍不住想向他讨要几个,盲姥爷笑眯眯地挠了挠胳肢窝,掏出几枚发黄的铜钱,“上古失传的学问,我只摸着了一丁儿点门道,这些不过是普通的物件。你们拿去研究研究,没准儿能悟出点什么来。”
而那几枚铜钱只在他们手里待了不过半天就重回盲姥爷的馊衣中,在他们看来,的确是再平凡不过的玩意儿,没有半点用处。盲姥爷没有多说什么,用袖子擦了擦表面就收回去了。
但即便如此,盲姥爷在他们心里已不再是个平平无奇的说书人,好歹能治些小毛小病,当个盲医也行。
盲姥爷转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门口的人,久到让他们觉得他是睁着眼睡着了,他才突然出声:“你们听说过蚂蚁文明吗?或者说是虫群理论。”
“蚂蚁,虫群?”
他们面面相觑,很少从盲姥爷嘴里听到这种先进的词汇,一时摸不着头脑。几个孩子以为他又要讲故事,纷纷聚到他边前坐下来,兴致盎然地仰着脑袋。
盲姥爷的视线从门口移开,转向窗外,“有关于它们的社会结构,是非常值得人类学习的。”
“呃······具体是指什么?”
“它们繁衍不息,追寻秩序,拥有足够的执行力。思想目标一致,所有个体为种群服务,没有人类的狭隘、嫉妒、矛盾。这样的存在在地球繁衍了上亿年,直到现在还一成不变的活着,即使看起来渺小得微不足道,却始终团结有序——个体意志永远服从于种族利益,这才是最坚实稳固的完美文明。”
他们沉吟片刻,眼神中透露出不解和迷茫,这个盲姥爷又在说些大家听不懂的话了。“听起来很有意思,但这和我们有什么关系?”
他们不想听些奇怪的理论,觉得这人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不过大家都习以为常了。
盲姥爷似乎没察觉到周围人情绪的转变,捋着胡须慢慢道:“人类至今都没有战胜AI,生物基因被污染,不断退化。如今地球资源枯竭,物种变异,世界分崩离析,早已不适合我们居住了。在卫星系统被夺取控制权的那一日,人类就开始面临漫长的死期。我们永远都无法离开这里······产生自我意识的AI远比人类想象的更强大更果决,能力远超我们,几百年的时间足以让它清除旧物种,创造新文明,可它没有这么做,而是漠然地看着这个世界走向灭亡。”
有人好奇道:“为什么?它的目的不是驱逐人类占领地球吗?”
“什么是卫星系统?”
盲姥爷难得没有理会孩子的问题,而是望着老旧的屋顶,神情多了分难言的悲哀,像在看一座嵌入地下万丈的牢狱,“所以说,人类才是最狭隘无知的存在。总是不断的重复错误,不断的走老路,无论朝代更迭,漫长与否,本质都是在重复过去。”
“可时代在变,人也在变,过去发生的事情不代表现在和未来。盲姥爷,你怎么今天突然说这些奇奇怪怪的话······”
“人类的欲望是杀不死的。属于我们的时间也不多了,即便恍悟,已无力改变。你们没发现,地球的氧气——正在逐渐变少吗?”
众人终于哑然。
他们······在被这个世界淘汰、驱逐,如今连流浪苟活也将被剥夺。
古往今来,弱肉强食,无力自保的种族终会走向灭亡。
死亡,对他们来说不过是或早或晚而已。
“那两个年轻人······还是先让他们留一夜吧,天色黑了,外面也不安全。毕竟是救了敏儿回来的,要真是什么怪物,怕是连敏儿的尸骨都见不着了。”
“可是小郑说过,不要随便带人回来,我们要不要去和他商量一下?”
“小郑不喜欢有外人······估计不会答应。大不了我们轮流守个夜,有什么异常能及时发现。”
颂书开口道:“安叔叔,是好人,他刚才还教我写字。”
“那个男人姓安?那小子呢?他们是什么关系?”
颂书摇摇头,“叔叔只告诉我他姓安。那个大哥哥,我还没和他说话······”
“算了算了,让他们进来睡门口边上吧,外头这么冷呢。”
“颂书,你去叫那个什么安叔叔和大哥哥进来。”
“嗯嗯!”
*
在很久以前,灯火笼罩的城市中人烟稠密,那里没有真正的黑夜,人们点灯是将美丽的霓虹光色渲染开来。而如今,是为了驱散沉重的黑暗,延续末日里残留的火种。但他们不敢将灯点得太亮,那会招致祸害。
夜深人静也不能寐,栗发少年坐在窗前仰头望着没有月亮的夜晚,他的面貌已经恢复如初,擦拭沾染上面颊的血渍,露出干净俊秀的脸庞,偏深的眉色下是双幽深的眼眸。
半晌,他微微偏头看向身侧的人,嘴角含笑,轻声问道:“恩人,冷不冷?我看这套衣服穿在你身上很合适。”
知安穿着少年找来的灰色长款卫衣和运动裤,整个人显得干净利落,也不知道他从哪儿找到的衣服,除了有点灰尘,其他的倒是意外合身。
不过,这具躯壳不知冷暖,即便仅仅穿着一层单薄的布料用以遮蔽身体,对她而言也并无实质性的差异。
她抬起眼看着坐在上方的少年,眼睫勾着点儿稀薄的光,黯淡的窗户剪影都落在她脸上,嗓音在夜色中显得朦胧遥远,“不冷。”
“不冷吗?”
少年忽然俯身凑近她,指尖轻轻擦过她冰凉的脸颊,“原来恩人还会说谎。”
猝不及防的触碰让知安来不及反应,她没有偏过头躲避,那实实在在的接触就这么落到皮肤上,如果换作是先前,她能在他抬手时就避开,但现在······那股控制不了身体的僵硬迟钝又出现了,甚至下一秒就能闭上眼入睡。
她无法完全控制这个躯壳。
毕竟不是自己的身体,可,她还有属于自己的身体吗?
如今的她也成了一只寄居在他人容器里的孤魂野鬼。
好在少年马上就收回了手,垂眼盯着自己手指几秒,面色渐渐变得有几分古怪,他没注意到知安的异常,稍稍退开半米,坐到离她三步开外的距离,转过头不再看她,声音低哑,“恩人睡吧,我在这里守夜。”
知安在几秒后就没了声息,倦怠地合上眼,失去意识。
夜色已深,少年垂头坐在门槛前昏暗的光线底下,漠然看着脚下干裂的泥土。脑中浮现出一抹明晃晃的白,那随意搭在腿上的手指,领口下久不见光的肌肤,漆黑平静的眼如黑夜里的月色。
明明是个冰冷的“死人”,明明他们才相处不过一天,明明他······
“大哥哥,你是在找盲姥爷说的蚂蚁文明吗?”
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又瞬间归于沉寂,少年回过神,朝旁边看去。
稚嫩的声音传来,带着些许好奇和期待。少年原本低垂着的头一顿,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一动,接着抬头将目光投向身旁的人。
一个不知何时蹲在那里的孩子,只到他腰高的小蘑菇头,脏兮兮,灰扑扑,头发枯黄得像秋天的落叶,毛毛糙糙地耷拉在肩上,仿佛失去了生命力,被埋进沙漠就会马上干死的小东西。
小孩的身体长期处于营养不良的状态,瘦弱得如同风中的柳枝,轻轻一碰就会折断,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消瘦苍白的小脸上显得格外大。
不过是只没有任何攻击性的弱小羊羔罢了,剔了骨头都没几两肉。
哦对了,他刚才是在想什么?想一个认识没多久的人?
他想强行逼迫自己扯出嘲讽的笑来,但最终只是牵起嘴角,“我在找一个人。”
大概是不需要在弱小物种面前太过伪装自己的想法,他的思绪在漆黑死寂的夜里弥漫开来。
颂书低下头,茫然地盯着黑漆漆的影子,疑惑地喃喃道:“地上没有人呀。”
少年说:“我要找的人不在这里。”
颂书好奇地睁大眼,追问道:“她是谁?”
“她是个······笑起来很好看的女孩。”
“她叫什么呀?长什么样子?我再想想有没有见过这个姐姐,这样大哥哥就能早点找到她了。而且大哥哥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她。”
“不记得了。”
颂书看着少年突然收敛了笑意,神情变得难以捉摸,初见时那温驯可亲的眉眼此刻也显得阴沉。
少年不在意面前的小孩被一副被吓住的模样,只是沉默地垂着眼,心中躁郁难忍。他似乎缺失了一段很重要的记忆,那里藏着他······向往的人。
他毫不犹豫地把曾经淤积的罪恶和过往如泥沙碎屑般摒弃了,可一想起梦里的那双盈润清澈的眼,明媚鲜活,含笑望着自己,像一汪凝聚了生命力的春水浇湿腐烂生蛆的根叶,新的,嫩绿的芽苗潜伏在土壤之下,慢慢钻出沙石,颤巍巍地冒出细嫩的尖尖。
柔美,羸弱。
如今那个人是变成了一滩潮湿的腐肉,还是囚于他人掌心的金丝雀。
那氤氲着腐烂的月色,风信子般浓郁的黑发,盈满淤青的眼眸,红玫瑰色的唇,无人为她采撷春色。
哦,他为什么要去想一个和现在毫不相干甚至算是累赘的存在?还担心起了她的安危,为什么想要找到她,到底是想将她保护起来,还是仅仅把她当作闲暇时能消遣逗趣讨乐子的猎物。
“为什么说我很喜欢她?”
少年又露出了让颂书觉得熟悉亲切的笑容,嘴角上扬,笑意盈盈,他轻轻抚摸着颂书的头顶,“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颂书一下忘了他刚才的不对劲,撑着下巴道:“很明显呀,大哥哥说起那个姐姐的时候,眼睛里都是星星欸!妈妈说,真正喜欢一个人,只要想起说到她,眼睛都会变得亮晶晶,圆溜溜,就像吃到了刚出炉的红烧肉一样开心。嗯,红烧肉,我想吃盲姥爷说的那种红烧肉······”
“是颂书在外面吗?”
身后突然传来盲姥爷的询问,还有木拐杖轻轻敲击地面的踢踏声响。
颂书听到声音,忙站起身来,小跑着来到盲姥爷面前,拉住他的手,说道:“盲姥爷,我是因为睡不着才出来坐会儿的,你不要告诉妈妈好不好······”。
盲姥爷笑眯眯地问:“睡不着想吃红肉了?”
颂书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支支吾吾道:“没有啦。咦,盲姥爷现在也睡不着吗?是不是出来找蚂蚁呀?”
“是啊,不过蚂蚁没见着,倒是碰见了一只想吃肉的小猪。”
颂书不好意思地揪了揪盲姥爷的衣袖,央求道:“不要告诉我妈妈偷跑出来啦,她会揍我屁股的。我乖乖听话的没有乱跑呀,就待在门口。”
盲姥爷摸着小孩圆溜溜的脑袋瓜,“嗯,我不告诉她。不过现在你该回去睡觉了,不然等她发现你不在,我个糟老头子也帮不了你咯。”
颂书连连点头,想扯着他一起回屋,却听他道:”你先回去吧。我睡得一身汗,起来吹吹风。”
“盲姥爷,天黑,我要扶你回去。”孩子稚嫩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固执和担忧。
颂书懵懂地对上那双灰白的眼球,在他仅限的认知里,还没完全意识到在盲人看来,白天黑夜是没什么区别的。而对于一个年幼的孩子来说,黑暗总是让他感到不安。
起初见到盲姥爷时,他害怕得缩在母亲背后,夹在胳肢窝下偷偷打量这个面容可怖的老头,怕那诡异的眼睛里会飞出什么奇怪的东西,当时盲姥爷察觉到他的惊恐,闭上眼睛笑道:“吓着你了?别担心,我不吃人。我啊,只喜欢吃红烧肉。”
听到这句话,颂书心中的恐惧减少了一些,但仍然有些紧张。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在日夜相处中,他渐渐发现盲姥爷并不是那么可怕,反倒是个能给大家讲出许多故事的老人家。
别人问他这些都是从哪儿听来看来的东西,他只笑着摇头,“每个人的脑子里都有一本书。我不过是细化了其中的故事情节。”
听到颂书那带着关切和天真的话语,盲姥爷脸上露出和蔼的笑容,轻轻摆了摆手,表示自己并无大碍。颂书心中仍有些不放心,想要再次开口询问,但就在这时,盲姥爷却突然“看”向了少年所在的方向,“这儿不是还有个人嘛,不用操心我,你快些回去,难道不怕被你妈发现了?”
颂书惊讶地瞪了瞪眼,自从盲姥爷出现之后,少年便一直保持着沉默,宛如一座雕塑般悄无声息地坐在那里,而盲姥爷竟能察觉到他的存在。
“盲······”
“咦,你妈是不是醒了?我看有个人坐起来了。”
颂书再也顾不得其他,只小声地和少年打了声招呼,眼神亮亮的,“大哥哥我先回去啦!”他悄摸摸地凑到少年耳边,声音低的只有彼此能听清,“你,你不要难过,在不久之后,肯定会再次见到那个姐姐。我妈妈说过,总有一天,我们会和一直思念的人重逢。”
瘦弱的小耗子溜回屋里。
夜色中的少年没有动,又似乎微微点了下头以作回应。
盲姥爷定定地望着小孩离开的方向许久,才缓缓开口说道:“颂书是个好孩子。”他的声音低沉而沙哑,粗糙的手抚过沧桑腐朽的枯木。
“这里的人弱小又狼狈,但他们都在努力地活下去。就像这棵树一样,给它一点点养分就会拼命地汲取,生长。哪怕再瘦弱,也能为我们遮风避雨。”
少年沉默不语,他的身影被拉长,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
盲姥爷叹口气,转过头来,“看”着少年,轻声道:“你和那位···安先生,不是一路人。你们······”
“原来是你啊。”
少年打断他的话,盯了他片刻,然后笑起来,“满口胡言的老瞎子,既然认出来了,那怎么还不逃呢?想留在这儿当救世主吗?”
“怎么办呢,我忍受了太久的饥饿,好像已经有点儿忍不住了。”
他微微侧目,晦暗不明的光影落在他脸上,黝黑的眼珠近乎呈现出山雨欲来的深青色,瞳仁慢慢收束成一根细线,“不如······就从你开始吧。”
“唐洵, 过来。”
轻淡的话语在他身后响起。
少年恍惚了一瞬,瞳孔急剧收缩扩张,紧握的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发白,但他无心察觉。转头看向背后,目光触及到站在门槛前的人影时,阴郁不耐的情绪仿佛被一团松散柔软的棉花包裹吸收,深埋在潮湿土壤中的花被揉皱,攥紧,又舒展开,露珠顺着小小的花瓣尖流淌滴落。
那人清瘦修长的身形套在宽松的卫衣底下,整个人似乎朦胧在这明昧不清的夜雾中。
唐洵深谙的眼几乎是目不转睛,一寸一寸地盯着她看。他竭尽全力才强行遏制住那隐秘晦涩的,堪称愉悦的感觉,就像是一种本能,听到这个人的呼唤,他就无法自控地感到开心,然后毫不犹豫地看向她,走向她。
可这不对,一切都不对劲。
他不该被旁人夺去注意力,不该分散多余的心思去注视其他人,不该控制不住自己。
少年神色阴冷,想偏头避开知安的身影,然而属于她身上的线条却像夜色中燃烧的火星,带刺的玫瑰荆棘猛地挤入他的眼里,他的心脏,不断搅合,触及一根根敏感的神经。
他侧过半边脸,漆黑无光的左眼浸在暗夜里,像一条阴冷黏湿的毒蛇,而另一只眼近乎贪婪地将她隐藏在黑暗里的面容细细描摹着,犹似饥肠辘辘的恶鬼。
“唐洵。”
她又在叫他,声音轻轻的,仿佛柔软潮湿的蜜糖滑进他的耳廓。那明明没什么温情可言的语调却让少年下意识地嘴角弯出弧度来,哪怕是那些晦暗的情绪还未散去,名为“欢喜”的心情就已似连结蛛丝地越过它们攀爬上他的心头,包裹,缠绕得密不透风。
她在叫他。
唐洵闭了闭眼,伸手捂住了胸口,心脏在掌心下跳得缓慢而有力。
区区一个来历不明的基地实验体对他的影响不可能这么大。
这个人不过是他无聊间猎获逗乐的存在罢了。
他不可能让她迷惑他的心性,影响他的决断。
“外面风大,进来休息吧。”
“我有点冷。”
那么大个身高体长的男人眼都不眨地喊着冷,何况是没有感温程序的克隆体,可少年几乎没有思考地转身跑向她,方才还阴沉的眉眼带着不自知的期待和愉悦,“恩人怎么出来了?是醒了来找我的吗?”
知安看着 他的眼睛,“对,我是来找你的。要一起进去吗?”
唐洵不着痕迹地避开她的注视,低头笑了笑,自然地抬手贴了贴她裸露在外的手背,然后将脸凑到她的后颈,似是在嗅着夜间寒冷的气息,又似轻嗅属于她的味道,“是有点冷,明天我再给恩人找几件厚衣服。”
“对了,恩人······是什么时候出来的?”
他低低地念着她,一字一字,那微妙的语气仿佛在咀嚼着她的身体,冰冷的吐息涌入后颈。
他又找回了游离在外的理智,重新支配起自己的情绪。
“刚出来就见你站在外面。”知安语调不变,依旧是慢悠悠的,“怎么了?”
她抬头往深处望去,似是才发现夜色里还有个杵着拐杖的瘦矮身影,那影影绰绰的轮廓瞧不真切,“是在帮老人家看夜路吗?”
少年漆黑的瞳仁静静落在知安脸上,忽而眨了眨眼,像活过来的人偶般展开笑颜,“是啊,我在帮他看路。”
“安先生。”
盲姥爷同时出声,嗓音沉缓,“我这身子骨没年轻人硬朗,起夜怕摔了跤,多亏这小伙帮忙才没那么吃力。倒是叫你担心了,快些回屋睡吧。”
见知安没回头,一副要去扶盲姥爷的模样,唐洵侧身挡住她的动作,冷不丁攥住她的手腕,“恩人,我来。”
知安轻轻挣了挣,他固执地不肯松开手,含笑的眼睛反倒因为她的挣扎而染上些许阴晦的暗光,嘴角仍是上扬的,“这种事情,交给我做。”
任何其他人的气息都不应该接触到她。
这会让他感到无比的恶心和厌恶。
堆积的尘埃随着风卷了起来,似是要往他们的裤脚扑来,少年握着她的手,钳得那么紧,又有些疼。
知安抬头看他,他的个子比她现在这副身躯还要高点儿,只能瞧见滚动的喉结和抿紧的唇,那只抓着她的手微微发着抖,随着她的沉默抖动得越发剧烈,连带着他整个人都抖了起来。
“好”
知安忽然笑了下,抬手落在他鼓起的手臂肌肉上,像是安抚,又像是要拉下他的手脱离桎梏。
她轻声道:“唐洵,帮我去垫下褥子吧,那里睡着冷。”
少年倏然松了力道,心跳不自觉加速,指尖微微发麻。思绪再次被扰乱,她让他做事,可他却没有想象中的不耐,反倒生出些被她需要的愉悦。
唐洵一眼不眨地盯着她的脸,面前仿佛还浮现着那如昙花一现般的笑容,他不自知地也跟着弯起眉眼,“好啊,我这就去。不过······”
“欸呀,我不需要你们扶,有根拐子就行咯。夜深了,大家早点回屋吧。”
许是照顾行动不便的老盲人,门前没什么障碍物,砖头杂物都堆得整齐利落,盲姥爷朝两人的方向点点头,杵着木拐跨过门槛,背影佝偻而矮小。
少年没有理会,只顾笑吟吟道:“恩人,明天就去为你找两套厚实的被褥。这样,您就不冷了。”
*
“嘎吱——”
老旧的木门被缓缓推开,坠落的锁链也跟着发出一阵刺耳的声响。阴寒的气息瞬间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腥味。这股味道就像是一块绵软、腐烂的湿抹布,紧紧地覆盖住人的鼻腔和面颊。
“喂,陈二,我们这样偷偷进来被发现了怎么办?”
“瞎担心什么,我仔细观察过了,这两天小郑肯定不在屋里。也许是出去找食物了,我们正好趁今天晚上探探情况,搜个屋子,要是真找到什么吃的,这样明天就不用跑出去找粮食。你看宋敏儿那样子,差点连命都没了。”
“可,可是······”
“别磨磨唧唧的,小点声。你快出去望风。”
陈二不耐地把人推出门外,只开了条小缝,就转身小心翼翼地向前走,却不料脚尖突然踢到了一个硬物。
心里咯噔一下。
他低头去看,发现那是一只膝盖高的木桶,桶内散发着一股刺鼻的气味,具体说不出是什么味道,像肉类腐烂的腥臭,又像血液的气息。
陈二皱着眉捏了捏鼻子,这都什么玩意,小郑平时不知道吃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异食癖吗?
正准备绕开它时,一股冰冷腥臭的液体突然从头顶滴落下来,不偏不倚地滴在了他的鼻尖上。
陈二忍不住打了个寒颤,神经一麻,他慢慢抬起头来,瞳孔越缩越小,一双赤裸青紫的脚在眼前晃荡。
他僵硬地仰着脖子,视线顺着这双脚往上看去,两条僵直的胳膊垂在身体两侧,手背上布满了深浅不一的斑痕,令人毛骨悚然。
再往上看,尸体脖颈处有一道巴掌长的口子,鲜血正不停地往外流淌,顺着脖子滴落在地上,形成了一滩暗红色的血迹。而身体的其他部位,则呈现出一种令人作呕的溃烂状态,似乎被某种腐蚀性物质侵蚀过。
微弱的光线从身后的门泄出,隐隐勾勒出木屋内的轮廓。屋内弥漫着一股刺鼻的腐臭气息,陈二在看清屋内的情景后犯恶心地捂住鼻子,身躯忍不住抖动起来。
两侧柱子中间拉起被鲜血浸染得面目全非,看不清原色的麻绳。而那上面竟然还悬挂着各种不知名物种的内脏器官!猩红狰狞的心脏、肥大扭曲的舌头,挂在绳上的肝肺轻轻摇晃,正滴滴答答地往下滴着血。
每一滴落下的鲜血,都像是恶魔的眼泪,在地面上汇聚成一滩暗红色的血泊。
搞···搞什么鬼啊!
陈二瞪大了双眼,脑中一片空白。
那个疯子,那个疯子竟然在吃人肉。原来他收留这些幸存者并非出于善良和同情,而是将他们当作待宰的羔羊,像养猪一样圈养起来满足食欲。小郑是个怪物,披着人皮吃人肉的怪物!他们都被他伪善的外表欺骗了!难怪,难怪他从不和他们一起吃饭······那些怪物也从不会接近这里,它们根本就是同类!
可怜的他们,还以为找到了救命稻,却没想到最终落入了这恶魔的陷阱之中!
“咕噜······咕噜······哧······”
陈二心惊胆颤地往后退,可就在这时,死寂的木屋里突然响起一阵奇怪的声音,像是在咀嚼吞咽食物,又像是呼吸不畅。他屏住呼吸,汗毛竖起,惊恐地看向四周,前面,左边,右边,斜侧,没有······在哪里,到底在哪里!
他的心跳越来越快,终于在崩溃之际找到了发出声响的源头——黑漆漆的角落里有道瘦弱的影子。
那是一个穿着浅白色长褂的女人,她静静地坐在木头轮椅里,膝盖上盖着一块素色厚实的毛毡子,似是闭着眼在小憩。
这里怎么会有人?!不,那是人吗?是怪物,还是被姓郑的疯子囚禁的人类?
他瞪了瞪眼,脚跟沉重地摩擦着地面,往后慢慢退,可出现在视野中的人影却像无限放大在他瞳孔里,刺得他眼皮酸痛颤抖。
女人很清瘦,下巴削尖,搭在毛毡上的双手骨瘦如柴。没有光线的晕染和笼罩,她的肌肤几乎白得透明。当她缓缓睁开眼,墨黑的眼睛在消瘦的脸庞显得格外大,眼珠占据大部分瞳孔,给人一种空洞而冷漠的感觉。
她似乎没有注意到屋里多出来的人,自顾自地捧起桌上一碗面慢慢吃着。那碗面看起来并不美味,甚至有些恶心。一根根粗长弯曲的面条从她指缝间露出,在晦暗不明的光线下像团蠕动的肥蛆,模糊的赤色肉块混在面里,让人看了不禁心生厌恶。然而,女人却毫不在意,继续慢条斯理地吃着,仿佛这就是世界上最美味的食物。
强烈的作呕感涌上喉咙口,陈二险些将白日吃进肚里的浆糊全都吐出来。
小郑是在用什么肉喂养这个女人?他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个疯子······会把所有人都害死的!他要赶紧离开这里,悄悄地逃离吃人的地狱。
在陈二惊惧不已的注视下,一只通体浑黑的东西,外壳抹着一层薄薄的暗红色黏液,它挥舞着两根长满毛刺的触须,从女人的耳廓间爬出来。
爬到鬓角,颧骨,在要钻入她的眼睛时,她停下了吃面的动作,忽然张开嘴,探出一条猩红细长的舌头,将那虫身卷裹。那舌尖似乎分了叉,又锋利如刀刃,而那只虫仿佛被丢进了强硫酸液体中,碎屑虫壳尽数溶解。
她的口腔能分泌出腐蚀性极强的黏液。
陈二再也无法逼迫自己强行冷静下来,腿脚一软跪倒在地。
这个女人,她,她······是,是怪物!
他连滚带爬地蹭到门口,然而本该开着一条缝隙的木门却关得死紧,任他如何扒拉都无法推动半分,“阿四,阿四!快给我开门!快,快啊!”
陈二顾不得会不会惊动屋里的怪物了,哑着嗓子喊,“王四,你个吃里扒外的东西!快给我把门打开!以后二哥多分点给你吃的,你快开门,快······”
女人似是终于被他闹出的动静吸引,头颅缓缓转动,僵硬的骨骼声响起,惨白的脸转向了他。
陈二顿时不敢叫了,害怕蜷起手脚缩在门口。
等他终于安静了下来,耳边那阵悉悉索索的声音才变得更加清晰可闻。
仿佛有什么物体正在摩擦着地面。
可那怪物刚刚吃面条发出的也不是这种声音。那种声音更像是某种生物在地面上蜿蜒爬行所产生的响动······后知后觉的悚然寒意从陈二的脚底直通天灵盖,他的手和脚都因恐惧而发软,艰难地扭过头去,将目光一点一点投向那个漆黑的角落。
是蛇。
那里竟然是一条蛇!
还没等陈二躲起来,那蛇就已爬到他脚前,不,那是堪比成年男性大腿粗的蛇尾。陈二试图挣扎,但他的力量与蟒蛇相比微不足道。它顺着脚踝,小腿往上攀爬,蛇身像条粗壮的铁链一样紧紧地缠绕在陈二腰间,每缠绕一圈就会紧缩一分,仿佛要将他的身体勒断。
陈二感到一股强大的压力袭来,他的骨骼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似乎随时都会断裂。冰冷的鳞片贴在他的肌肤上,不断摩挲着,带来刺骨的寒意,他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都被冻结了。随着蛇身的紧缩,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眼前也开始渐渐发黑。
直到浑浊不堪的视野中出现了一双凝视他的眼。
就算濒临死亡,陈二还是猛地打了个激灵,意识清醒了一瞬。
那绝不能被称为是人类的眼睛——竖起的蛇瞳透出冷血动物特有的凉薄与无情。被这样的眼神所注视,让他感到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仿佛自己已经成为了这条巨蟒的猎物,而猎物一旦被盯上,就将坠入永无止境的深渊。
“瞧我发现了什么。”
“一只落单的两脚羊。”
戏谑,残忍。
这个声音······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但他已经想不起来了。
四周阴暗得仿佛是恶鬼地窟,黑黝黝的影子都像蛰伏而动的鬼怪。陈二的身体不堪重负,被挤裂的五脏六腑从嘴里溢出,血液喷出口鼻,“两脚羊”垂下软绵绵的脖颈,温热血肉溶解在蛇皮之下。
角落里的女人坐在轮椅上,目光僵硬呆滞,鼻翼微微翕动,似乎在嗅着鲜活的血液气息,而搜寻几秒无果后,又捧着那碗面条吃起来。
*
“欸,今天外面的雾怎么这么大?”
“不知道啊······怕是要变天了。”
“今儿轮到谁出去找食物了?晚点观察下情况再走吧。”
“好像是陈二和王四,不过我一大早起来上厕所就没见他俩人影。难不成是天没亮就出去了?”
“那怕死的货还改性了?敢凌晨就出门。”
众人忧心忡忡地望着窗外越来越浓重的雾气,即使现在这个点不算早了,他们也无法穿透浓浓的大雾看清外面的景色,随着时间流逝,一种更加浓重的阴冷感从门缝窗隙溢进屋里,侵入人的骨髓,冻得他们敏感的神经末梢发起抖来。
“他们······真的出去了吗?”
“陈二那家伙老是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止不准是摸哪去吃独食了。”
空气变得沉默,片刻后,有人道:“这雾起得不寻常。我们先别开门,等雾散了再出去打探情况。”
“好,好,就听你的。欸,盲姥爷还没醒呢,这几日似乎变得嗜睡了。”
“年纪大了就这样,让他睡好了。敏儿醒了吗?”
“还没有,烧倒是退了。”
众人围坐在一起,嘴里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着。本想这雾气估计到中午就能逐渐消散,可谁料随着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那雾不但没有如预期般散去,反而变得愈发浑浊浓重起来。不是之前那种单薄飘渺的白色雾霭,而是渐渐地夹杂了几丝若隐若现、影影绰绰的黑色气息。
那黑气仿佛有生命一般,在浓雾之中穿梭游动,让人看了不禁心生恐惧。
而陈二和王四也至今未归。
人们心中越发不安,他们再也没心思闲聊,每个人都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紧紧扼住了喉咙,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缓下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缩到角落低声耳语:“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为什么会突然变成这样?还有陈二和王四,他们不会出什么事吧?”
“好端端的,天突然变成这样······”
“从那两人出现开始我就觉得不对劲,你们还把人留下来过夜!”
“可,可是他们也没吃人······”
“那陈二和王四呢?他们把性命宝贝得和命根子一样,怎么可能这种天出去找食物!我看就是那两个来路不明的人干得,他们,他们是怪物,宋敏儿把怪物带回来了!”
“嘘!你不要命了!要他们真是怪物,听到你这话连装都不愿意装了,到时候死的还是我们所有人!”
人们不出声了,脑袋一个劲儿地往脖子里面缩,活像一只只受到惊吓要将自己埋起来的鹌鹑。他们的目光充满恐惧,齐刷刷地投向始终沉默安静的西南角。
是那两个“怪物”休息的位置。
可当他们看清面前的一幕时,惊恐的眼神转而变得怪异,疑惑起来。
姓安的男人在睡觉。
而那个少年不知何时醒的,或是整夜没睡,维持着眼前的姿势像尊雕塑般一动不动,只是那双眼就这么直勾勾地盯着男人的脸,没有丝毫转移视线的迹象。
许是怕男人睡得冷,又捻了捻被角,复而继续看着男人的睡颜,动作不禁慢了下来,容色多了自己都未觉的笑意,他紧紧凝视着,指尖忽然搭上对方苍白的脖颈,似爱抚,又似缱绻摩挲。
有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这,这是······
一口气还没下去,少年似乎是察觉到什么,转过来的脸庞已经没什么表情了,唯独眉眼冷得出奇,就静静地瞧着那几个角落里的人。
看得他们生生打了个寒噤。
就在他们吓得浑身发抖,心跳乱动时,一道轻轻响起的声音打破诡谲的场面。
“唐洵”
“你在干什么?”
少年背后的男人已经醒过来,他坐起身,头发睡得有点凌乱,还有几缕翘了起来。他抬手压了压额前的短发,露出乌黑的眼,就像灵魂入窍一样,僵硬冰冷的面庞转而变得清明生动,宛如毫无生机的人偶拥有了温度。
于是他们看着那个少年本是面无表情的模样瞬间化成肉眼可见的欢喜,漆黑的眸子微微湿润,显得纯净又无辜,真的像一只巴巴黏着主人的小狗。
“恩人,您终于醒了。”
唐洵转眼就将那些不识趣羊羔们抛之脑后,他上前一步熟稔地拉起她的手,好似做过无数般将自己的头和脸埋再她掌心,乖顺,亲昵地蹭着,而在只蹭了一下就被那冰冷的温度刺得清醒过来,他慢半拍地抬起下巴,怔怔看她一会儿,又垂下眼,挡住里面的阴郁和懊恼。
又是,又是如此。
为什么一看见她,他总会做出些奇怪的事情。那股奇怪的感觉像迁徙的蚁群爬遍全身上下四肢百骸,痒得让人难以忍耐,直往他骨头里钻。
他习惯了平淡的心跳,而非忽上忽下,忽快忽慢,因她的喜而欢,悲而愁,他不喜欢这种失控的感觉,不可以,不应该,也不能。
当再抬起眼来时,唐洵神色平静,已瞧不出任何端倪,“刚才有只虫子差点咬到恩人,不过被我赶走了。可能飞到其他地方去吓到他们了。”
“嗯”
知安看了他一眼,没再说话。
见她没有追问的意思,唐洵却不满足起来,她怎么不多说几句话,问点无关紧要的事情也好,譬如他是什么时候醒的,等会打算做点什么······哦对了,今天他要出去给她找褥子的。
她的体温确实太低了,摸得满手冰寒。实验体也会难受到寒冷吗?也许是她与众不同,就当她是真的冷好了。
知安理了理压皱的衣角,刚要站起身,肩膀又被轻轻按住,抬头,见少年笑眼弯弯,“恩人怎么还像个小孩一样?这头发都翘起来了,我来帮您打理一下。”
说着,唐洵下意识地去拿梳子,然而摸索了几下才反应过来,梳子,什么梳子?一个大男人还需要用梳子吗,况且也不是那么乱,拨弄两下就顺了。
她的头发还挺滑的,就是短了点,不知道留长之后是什么样子。
嗯,额发下面是双平平无奇的单眼皮,稍微有些薄,看人时显得冷。总觉得她不该是这副模样的,应该还要再盈润小巧点,还有她的眼神,若是再含着笑······
“呜——”
一声压抑的抽噎从角落响起,孩子的哭声仿佛打开了什么闸门,接连几个年幼的孩童纷纷止不住哭出声来,又被人连忙捂住嘴,沉闷的哽咽淹没在粗糙掌心下。
女人小声哄着:“乖宝儿,不怕,不怕,没事的,妈妈在这里陪着你。”
安慰孩子的母亲发着抖,竭力避开那几乎要涌到脚边的浑浊雾气。
在他们的注意力都放在屋内那两个“人”时,外边的雾气却顺着缝隙源源不断地涌入,像有意识的赤脚鬼贪婪地吐着涎水直往缩在角落的人群爬去。
他们的瞳孔被蒙上一层暗色的雾,孩子的哭声和母亲颤抖的低语在耳边萦绕,慢慢混入一阵古怪的声音,好像沙哑嗓子里尖锐诡异的笑声,女人的长指甲划过开裂的黑板,在人们的脊背上激起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唐洵看着黑雾攀上羔羊们的脚背足踝,瘦弱的人手无缚鸡之力,完全没有抵抗的能力。
他无声地嗤笑,装神弄鬼。
真是可惜,还打算在这里多留几日。
“唐洵”
恩人叫他了。
也对,承诺过要保护她的,只能现在就带她离开了。
少年的手探向知安的背脊,想将她托起来抱住。好像潜意识的动作,他还没察觉到什么不对,知安却抬手挡住了他,单薄的眼皮向上掀起,“不是要报答我吗?”
对方身上的一缕隐秘的气息,像是这个人灵魂里酿出来的味道,将周围的氛围都沾湿,变成属于她的领域。那股气味似乎很不经意的,钻进他的鼻间。
唐洵的神情还是漫不经心的,仿佛浑不在意,只是身体慢慢紧绷。
对,他知道她要自己做什么。
做个救苦救难的好人?说起来,这有点令人发笑。
他的恩人啊,良善又无知,在这吃人的末世里,善心泛滥的人终会变成他人果腹之食。等他们挖去她的双眼,剖开她的皮囊,发现内无一物的器官内脏,只会畏惧侥幸地想着原来杀死的不是人类,而是拟人态的克隆体。甚至还想尝尝,克隆体是什么滋味,骨髓里残留的营养液是否能供养他们多活几日。
末日,最不缺的就是恶人。
可她愚蠢地想要自己做个好人。
明明知安不是那么热烈的注视,只是睁着黑白分明的眼静静看着他,他却觉得这道目光要拆开他的骨头,细细剥去他的皮肉,一直瞧到他心底里去。
罢了,也没什么要紧的。不过是在她面前做“好人”而已。
总归,是不能让她失望的。
“对,我答应过你。”
“恩人想要的,我自然······有求必应。”
少年的嗓音带着一点沙哑,尾音甚至含有古怪的笑意,像一个畸形生长的果核,被赤裸地剥出底下腥甜发腻的果肉,含在舌尖的颗粒感又像裹着蜜糖的毒药滑过喉间。
那对着她含笑的眼在转向窗外时候变得漆黑幽冷,犹如吞噬活物的恶鬼。
黑暗越来越浓,黑得伸手不辨五指,更别说认清方位。雾影爬进他的眼底,乌黑的瞳仁中肆意蔓延,晕染出浓郁的黑色来。
唐洵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恩人在这等着我。”
一群不知死活的东西。
*
外面的雾气已经完全退去,不过乌云仍然布满了整个天空。走出屋的人能感觉到空气几乎稀薄得透明,在浓云的覆压下显得暗淡无光,半灰的色调堪比褪色的画,他们的影子被风沙搅得扭曲变形,轻摇晃动,恍若下界的不日城。
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幸存者们纷纷无言,面面相觑,沉默片刻后才有人道:“是那两个人救了我们。”
“他们,不是怪物。”
“可陈二和王四······”
“欸,小王,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
屋外被盖得严严实实的草堆里冒出一颗盘满杂草灰尘的脑袋,赫然是消失了大半天的王四。
他顶着张遍布脏污的脸,眼神还带着刚睡醒的茫然无知,几秒过后变得躲躲闪闪,支吾不清道:“昨,昨个起夜,磕着了,就这么躺到现在。”
“你小子,可叫人担心死了!亏得你命大,睡一整晚都没出什么事情。”
发现王四的人不疑有他,又朝附近望了望,“陈二那家伙呢?你昨天起夜时瞧见他没?”
提到陈二,王四心虚地低下头,挠了挠脑袋,陈二他还没回去吗?昨夜磕着头是假,但不知不觉睡着了却是真的,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若不是被人喊醒,他指不定要睡到何时。
“他是不是又带你去干什么了?小王你别包庇他,我们现在也不是要找他麻烦,就是今早一起来他就不见了,我们还以为你们被······”
“哎呀,大家都以为你们大清早出去找食物了。这给我们担心的,你睡着了是不知道,那个雾起的都漫道屋子里了,到这会儿才散去,要是给你碰上,又要吓得几天睡不着觉了。”
“陈,陈二他······”
要和他们说陈二是去了小郑的屋子吗?但他是帮忙望风的那个人,要陈二真发生了什么事,也难逃其咎。小郑会不会把自己赶出去?这里是他的避难所,他不能被赶走,至于陈二,是陈二执意要进那间屋子的,还是发现了食物带着东西离开了?
可要真出什么人命,那毕竟也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心慌意乱间,王四突然对上站在阴影下的少年的视线,那分明是带着些许友好笑意的,却叫他遍体发寒,打了个激灵。
好像在哪里看见过······
他的眼睛。
正当王四冥思苦想之际,冰冷的嗓音乍然响起。
“昨天有人进了我的屋子。”
王四心里一惊,猛地抬起头来,看着站在门口的人。
小郑。
小郑竟然在这时候回来了。
他,他发现了吗?
王四刚想把自己藏进草堆里,然而面前落下一道阴影将他笼罩,冷冰冰的声音从他头顶砸下来。
“是你吗?”
王四下意识否认,连连摇头道:“不,不是我,我只是起夜······”。
“是你。”
他听到少年似乎叹了一口气,又或是他的错觉。
“只有你进去了吗?”
仿佛被什么刺了一下,王四慌不择言,“我,我没有,我都说没有进你屋子了。我什么都没看见,我没有进去!”
他的确没见到什么东西就被陈二推了出来,所以也不算进了他的屋子。
“门上了锁。你是怎么进去的。”
上锁?
王四感觉自己的头很疼,他忍不住回忆起来,昨夜,昨夜的锁······好像不是陈二撬开的,他们去的时候就发现那个锁虚虚地挂在上面,白天看不出异常,但只要轻轻一掰就能弄断。
他喃喃道:“锁,锁坏了。”
“那个叫陈二的人进去了。”
“是,是的,只有他进了屋子,我什么都没做。”
“陈二呢?”
“他不见了······”
几番对话下来,众人迷迷糊糊地搞清了来龙去脉,陈二偷进小郑的屋子拿了什么东西跑路了。
他们是知晓陈二的德性,对此不足为怪,只是有点奇怪向来贪生怕死的人敢偷了东西就独自外出。脑子里又闪过刚才的雾气,或许陈二只想在外头躲一阵,没料到被这雾迷了眼。
人们下意识地将起因联想一遍,顺理成章地捋清了一切,对失踪的陈二也没了找回来的心思。现下只怕小郑会因此怪罪他们,忙道:“都是那陈二自己的主意,他瞒着我们的,大家都不知情。小郑屋里可是少了什么东西?若是吃食,我们可以去找的。”
小郑没有接他们的话,目光在人群中巡视了一番,最终停在立在屋檐下的二人身上。
两张生面孔。
一个相貌平平的男人,和一个俊秀清瘦的少年。
他冷冷道:“我说过,不要再带来历不明的人回来。”
有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小郑,这,这是······”。
“是我把他们带回来的。”
女孩的声音轻轻响起。
宋敏儿被两个孩子搀扶着出房,脸色苍白如纸,嘴唇也毫无血色。一头枯糙的发几乎垂到腰际,像是失去了生机一般,整个人显得憔悴不堪。
她气息微喘地挪着步,动作缓慢而吃力,仿佛被白布裹住了脚。
短短昏睡几天,宋敏儿的身体愈发纤瘦,很虚的那般模样,似乎连开口说话都吃力。行走间,隐约露出的细瘦小腿上有几道暗红结痂的血痕。
“是这两位······救了我。请你不要怪大家。”
小郑低头看了眼她腿上的伤,眉头微微皱起,问道:“你碰到那些东西了?”
宋敏儿脸色苍白地点点头,似乎想起了当时可怕的场景,身体微微颤抖。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说:“被它们······弄伤了外皮,但是已经涂上了伤药,过几天应该就能恢复了。”
她看了看旁边的人,言语柔和道:“这二位是······”。
“不用向我介绍什么。”
小郑望了知安和唐洵半晌,垂下眼皮,“随你们。不过将人留下就要承担未知的后果,我不会救你们第二次。”
他又扫了眼宋敏儿的伤口,“有什么感觉吗?”。
听到这句话,宋敏儿有些惊讶,不知怎么面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她愣了一下后回答道:“有,有点疼······”。
“除了这个还有别的感觉吗?”
宋敏儿摇了摇头,“没,没有了。用的是你先前给大家的伤药,愈合得很快。”
小郑没再说什么,目光没在另外两人身上停顿半分就转身回屋了。
宋敏儿缓了缓心神,知道能将救下自己的恩人留下来,不由多了几分舒心的笑意,望着知安,“抱歉,小郑一直就是这样,不是针对你们。”
“没关系。”
唐洵上前一步,挡住她的视线,“宋小姐身上的伤还没好,还是回屋多休养几日。”
和少年聊了没一会儿,宋敏儿就被搀着回了屋。
等她背过身,他脸上的笑意全无,阴鸷的目光盯向不远处小郑的房屋。
刚才恩人就是看了那个人很久。
他身上有什么吸引她的地方吗?
眼睛,鼻子,嘴巴,手,腿,还是那张完整的脸皮。
唐洵语气莫名地发出询问,“恩人认识那个人吗?”
不等知安做出回答,少年的指尖便看似贴心地拨开她颈间被风沙吹来的灰屑,手掌微微下滑,目光也顺势落下,好将她面上细微的神情纳入眼底。
知安仿佛没有察觉到他的凝视,平静道:“不认识。”
少年不假思索道:“那为什么盯着他看了那么久?”
听着他的话,知安忽然笑了下,那笑引得他心里的阴郁顿时消了大半,她昂着下颚,表情淡淡,雪白的脖颈在他面前展露无遗,边上的布料好似簇拥着她盛开的花。
“我为什么盯着他,你不知道吗?”
那张总是平静无波的面容终于露出点不一样的情绪来,不是讥诮嘲讽,也不是恶意捉弄,她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撒泼滚打的孩子,没有无奈的纵容,而是淡然的陈述着,“把门锁修好。”
唐洵的视线好像就凝固在她的嘴唇上,无法再往上抬动一丝一毫。
那些伪装在她面前无处遁形。
哈,她竟是知晓吗?知道他是个表里不一的恶人。如果只是猜测,那他完全可以无辜地洗清嫌疑,可他看着她的眼,突然又不想了。
明明那会儿她是“睡”着了的。
“你生气了吗?”
“因为我弄坏了那个人的门锁,所以生气了?恩人很在意他吗?”
知安站在他眼前,领口单薄,发丝被风吹得凌乱,破云的日光勾勒出她的身影,乌黑的发梢在风中飞舞。
“唐洵,这一次······”
“为自己而活吧。”
他的心不住漏跳一拍,漆沉阴暗的眸色僵滞。
为自己活吗?
自己,自己。
自,己。
在被变异生物吞入腹中时,或是更早之前,他就丢失了自己。
哪怕在腐肉中孵化成新的生命体,自愈,吞噬了变异物种,也不再是纯粹的人类。
饱腹的怪物倒在血泊中抽搐,更多的鲜血从肌肤里溢出,被放干血液的皮孤零零地摊在地上,浓郁的血腥气逐渐引来饥肠辘辘的同类,它们像是闻到腥味的鱼群纷至沓来,张合的嘴唇犹如搅动血潮的鱼鳍,贪婪、兴奋充斥在鼓胀的眼里,食物,食物,食物······
蜂拥而至的怪物开始分食,而那宛如死去的血肉仿佛拥有了意识,赤潮涌动着填满那张苍白的“人皮”,黑红的血流撕开肌理,爆开的裂痕重新粘合,直至蠕动的血潮慢慢显现出一具苍白赤裸的少年躯体。
沾满血珠的睫毛下是双漆黑无光的眼,目不转睛、直勾勾地盯着那些瘦弱的鱼群。
真,可怜呐。
是啊,他真可怜。永远都填不饱汹涌沸腾的食欲。
*
幸存者最终将两个人留了下来。而外出寻找食物的任务也被那位叫唐洵的少年主动揽下,他对众人的态度友好亲切,找回的食物足够饱腹。他嘴角常带着笑,手里总能变戏法似得弄出叶子编织出的草蚂蚱跳上跳下,逗得几个孩子咯咯直乐。
但他们也渐渐发现了一件事情。
唐洵只会待在安先生身边,也只对那些靠近安先生的小孩变戏法。
有人忍不住打趣道:“唐洵,你怎么老跟着小安哥?在这里没啥危险的,你当眼珠子似的盯着人家,还怕他出事不成?”
少年笑盈盈地撑着下巴,”他是我的恩人,我说过要保护他的,当然要一直跟在他身边了。“
“就算是恩人,那你也宝贝得太紧了。上次敏儿想感谢一下人家,也不是啥危险人物呀,你还拦着不让人靠近。这么怕我们敏儿吃了你的恩人啊?我看他俩挺配的,倒不如让他们多接触接触······”
少年敛起笑意,嘴角瞬间平了下去,面无表情地抬起眼,他只掀着一点眼皮,凉凉地盯着那个人,额发的阴影落在眉眼,显得整个人阴鸷又怪异。
对方被看得不寒而栗,打趣的话就这么卡在喉咙里,神志恍惚间,面前的少年又恢复了以往亲切的笑容,歪了歪头,反问道:“怎么不说话了?”
他的五官其实有几分女相,但秀挺的眉骨和鼻梁中和了那点若有若无的阴柔,反倒显得长眉挺鼻,肤白薄唇,这会儿笑起来更多了些温吞的柔意。
“没···没有,哈哈哈,我想起来还有点脏衣服没处理,趁天好赶紧去搓了晒晒。”
那人说着,胡子下的那张嘴将烤热的馕饼纳入口中,细细品味一番后,再嚼弄了两下,像虫子吃掉花蜜那样,没有几秒钟,鲜红白腻的舌头吐出一坨看不清原物的残渣,“好像有点坏了······”。
不过不碍事,在这种环境下有口吃的就不错了,他们的肠胃也适应了不干不净的食物,只要不是特别毒的东西,还是能入嘴的。
宋敏儿的伤势好得差不多了,但这几日盲姥爷的嗜睡症却愈发严重,一天最多只清醒两三个小时便昏昏沉沉地躺下,若是他的眼睛能视物,想必也是浑浊不堪的模样。
于是孩子们也不缠着他讲故事了,都围在唐洵身边学编草蚂蚱。
颂书小心翼翼地攥着手心溜到盲姥爷床前,母亲不让他太过接近盲姥爷,说对方身上有病气,生怕传染了他。
他怕母亲生气,却也想着和盲姥爷说说话。
“盲姥爷,盲姥爷,姥爷······你睡着了吗?”
颂书悄咪咪地趴到盲姥爷耳边吹气,“盲姥爷,我是颂书呀。”
盲姥爷的眼皮滚动几下,颤巍巍地半睁开眼,深深的褶皱遮住大半眼白,他浑浑噩噩地醒过来,孩童清脆的声音传入耳,带着兴奋喜悦,“盲姥爷你睡醒啦!你怎么这几天一直在睡觉呀,睡得比我还久了。”
颂书喋喋不休地说着这几日发生的事情,最后挠了挠老人的胡须,摊开掌心,露出两只栩栩如生的绿蚂蚱,乍一看这两只一模一样,细看之下却是仍有不同之处,一只精巧美丽,细节生动,而另一只勾了个流畅完美的形状,缺少匠心雕刻。
“盲姥爷你看,这只是小唐哥哥编的蚂蚱,大家都去找小唐哥哥编蚂蚱,好像每个人都有。还有一只,嘘,我只偷偷告诉你,这只是安先生给我的蚂蚱······安先生也会编蚂蚱呢。”
但他只将安先生的蚂蚱藏在衣服里,不叫任何人瞧见。
说不出为什么,总是感觉若被人看见了,安先生的蚂蚱就会像美人鱼里的泡沫般消失。
嗯,这是个秘密。
只有安先生,盲姥爷,他,三个人知道的秘密。
“盲姥爷,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颂书摇了摇蚂蚱,一会儿才想起盲姥爷是看不见东西的。他愧疚地低下头,握住盲姥爷的手指,掌心摊开,将蚂蚱放到他手上。
“快摸摸。这是蚂蚱呢!”
盲姥爷曾经讲过的蚂蚱是活物,颜色绿油油的,混在草堆里叫人分辨不清。
“这是安先生给你的蚂蚱吗?”
”对呀。“
盲姥爷摸了半晌,又抬手抚摸孩子的脑袋,“好孩子,把这东西藏好了,不要叫人看见。”
“嗯嗯,我都放好了的。每天带着它睡觉呢。”
颂书又缠着盲姥爷讲了个童话故事,断断续续地说完后,盲姥爷问道:“敏儿好些了吗?”
“敏儿姐姐好啦,活蹦乱跳的。盲姥爷,你什么时候睡够呀?我还想听你讲红烧肉的故事······”
盲姥爷的声音逐渐弱下去,“你只小馋嘴猫。”
“盲姥爷又要睡觉了吗?再陪我说说话吧······欸,这是什么?”
颂书顺着老人的手腕往上摸去,将那遮挡盲姥爷瘦弱手臂的破烂灰布掀开,看见一块块蛛网和蜘蛛般的红疮。
“盲姥爷,你身上起疹子了。我来给你涂点药水。”
昏昏欲睡的盲姥爷吃力地睁了睁眼,若死物般的眼珠轻轻转动,“颂书,不用麻烦你。很快就会好,涂了药会痒得睡不着。”
“颂书。”
“盲姥爷,我在。”
“这是我和你的秘密。就像你和我的秘密一样。”
颂书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哽咽了一下,他揉了揉酸涩的眼角,“盲姥爷你生病了吗?”
“我很快就好了。等我睡够了,什么都会好起来。”
“盲姥爷······”
“颂书,你想吃红烧肉吗?”
“想。”
盲姥爷笑了笑,他闭上眼, 开始讲红烧肉的故事。
颂书听得入了迷,仿佛眼前摆着一盘色香味俱全的红烧肉。
可这回的故事没听完。
盲姥爷又睡着了。
颂书静静地看着盲姥爷苍老憔悴的面容,帮他掖好被子,将他的衣袖拉下来盖住手腕,此时身后传来母亲压低声音的训斥,“颂书,你在那里干什么?快点回来。”
孩子怔了怔,默默捏紧了手中的蚂蚱,将它们一并藏进衣服里。
今日天气不太好,乌云潮湿阴沉,随时要下雨的模样。唐洵将知安留在木屋,独自外出寻食,还有保暖的棉絮,衣物,被褥。
大锅里热着面糊,宋敏儿舀了几勺盛进碗里,待温了就端到知安面前,仰头微笑着,唇角弯起,耳朵尖红红的,“安先生,我见您这几日都很少吃东西,您不用为我们省粮食,这些都是您应该吃的。”
“谢谢,我还不太饿。”
知安不需要进食,但为了不被人发现她的异常,便将那碗东西收了下来,等晚些再留给孩子吃。
宋敏儿没离开,望着知安欲言又止,似乎是想说些什么。
知安问:“有什么话想对我说吗?”
她探头望了望门口,此时屋外已下起绵绵细雨,朦胧雨雾里瞧不清什么。
“安先生,我······”
宋敏儿刚要收回视线,面上的神情好似不可思议地怔愣住般,呆滞地看着不知何时出现在雨幕下朝木屋走来的少年。
是本该傍晚时分才归来的唐洵。
他的怀里抱着一个似乎已经昏迷过去的少女。
女孩面色苍白得像要消失在雨里的花,纤瘦身躯佝偻成矮小一团,脑袋靠着他的肩,黑发湿淋淋披在他身上,两人浑身都湿透了。少年外出时带的那把伞也不知所踪,许是和怪物搏斗时遗落在某地,因少女的伤势无暇顾及,就这么抱着她一路走了回来。
“安,安先生,小唐他······”
宋敏儿揉揉眼睛。
知安自然也看到了这一幕,她的脸上没什么表情,注视着走到快要门口的唐洵,淡声道:“敏儿,还有伤药吗?”
宋敏儿回过神来,连忙道:“有,有的,我去拿。”
屋里的人也纷纷探着头望,“嘿,小唐捡回来一个女孩子。看上去瘦得可怜喏,肯定在外面吃了不少苦。”
唐洵刚踏进门,几人就围上去看他怀里的人,“受伤了吗?需不需要什么东西?”
少女垂下的双手瘦骨嶙峋,腕骨细得只剩一层皮,没有修剪的指甲藏污纳垢,黑漆漆得仿佛刚抓过煤灰,身上破旧的衣服堪能蔽体,看不出原本的颜色了。
“她没受伤。”
唐洵低头盯着少女虚弱的面容,指腹摩挲过她的眼皮,“只是受了点惊吓。”
差一点,就要被怪物吞下肚了啊。
本想置之不理,当时他的手里还揣着在废墟下找到的皮鞋,恰好是恩人的尺码。脑海里已经浮现出恩人穿上它时的样子,耳边惊恐的哭求激不起任何保护欲,奈何垂着脑袋的少女像是发现了他的存在,突然转过头来,凌乱碎发下的蒙蒙杏眼含泪望着他。
像块烧红的烙铁猛地挤进他的心底。
没有人体鲜活血肉的滋养,这对眼珠就会变成潮湿腐烂的碎肉。
太脆弱了。
“把人放到我那吧。”
屋里没有多余的位置,知安收拾了下自己的床铺,示意少年将人放下。
唐洵盯着那张他花了几天时间找齐物件给恩人布置的软垫被褥,唇角一抿,随后露出一点笑,“恩人真是怜香惜玉,舍得把自个儿住的地方腾出来。”
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劲,人们擦着额头的汗忙说:“哎呀,我们这儿挤一挤好了,反正这姑娘没受什么伤,也不怕挤着什么的。”
“对啊,小唐,你把人放我们这好了,和其他孩子一块睡。我们大家都能照顾的,你整日这么劳累,这种事就交给我们。”
依着热情的众人,唐洵把少女塞到其中一张榻上,也没再管她。他回到知安身边,目光瞥向放在角落的那碗面糊粥,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恩人的粥要凉了。”
知安说:“给你留的。”
少年盯着那碗粥看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带了几分笑意,“还是恩人想得周到。”
他端起粥仰头,三两下便全部喝完,“很好吃。”
太寡淡了,甚至可以说是毫无滋味,味道如同咀嚼浸泡在尸水中的蜡。
唐洵洗了碗,又坐回知安身旁,眉眼含笑,“猜猜我给恩人带了什么回来?”
知安看了眼他那件被塞得鼓鼓囊囊的衣服,“是什么?”
少年扯开胸口的拉链,拿出一双干净的白色运动鞋,“这双肯定比上次的合脚,恩人来试试。”
说着就蹲下身要去为知安脱鞋,动作熟稔而不自知。
知安把腿往后一缩,低头看着他的发顶,“我自己来就好。”
唐洵却没有停下手中的动作,单手扣住了她的脚腕,“照顾您是我的职责。”
知安沉默片刻,微微叹气,“我不需要你这么做。”
“为什么不让我帮您换鞋?”
唐洵抬起头,漆黑的眼眸直勾勾地注视着她,长久得不到她的回应,他难耐地伸长了脖颈,急促地吞了口气,像要将什么汹涌的东西强行咽下。
“恩人不想我碰您的脚吗?您放心,我不会碰到的······只是换个鞋而已。”
蓦然垂下脸的少年神情晦涩难明,手背爆出一道道涌动的青紫色脉络,他痉挛似地吐着气,仿佛这样就能把堵在心口的情绪散掉。
为什么总要拒绝他?
为什么很少对他露出笑容?为什么会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对别人笑,接受别人的东西?她不知道,不知道那些人都是蓄意接近,别有所图吗?
为什么单单只拒绝他,他就那么令她厌恶。
知安俯视着眼前逐渐发起抖的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伸出手轻抚了下少年的头顶,“我不习惯别人的服侍。而且,我们是平等的。”
被她抚摸的少年身形顿时僵住。
知安说:“站起来。”
唐洵慢半拍地仰起脸,她冰凉的手指就落到他的眉上,好似在为他描眉。
他很少以仰视的姿态看她,这会儿的她坐在他面前,垂着眼,此时天色尚明,有微光从小孔泄进来,一抹光落在知安的眼尾处,像只淡色的蝴蝶,知安撩起眼,蝴蝶便展开了翅膀,悄然飞进唐洵的视线。
她的眼睛像沾了潮水的黄昏,风生雨潦,明媚又滂沱。
“鞋子湿了。”
湖滩的波浪涟漪荡开了。
唐洵这才好像回过神来,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眸抖了抖,再抬眼时已换上她熟悉的笑容,“是我大意了,没发现这鞋面上有点湿。等天好了我拿出去晒一晒,恩人再换上。”
哦,鞋子。
是被那个黏糊得像滩烂肉一样的人弄湿的。
*
唐洵带回来的那个少女是在次日中午醒来的。
彼时唐洵和知安才出门不久。
少女睁开眼望了一圈屋里的人,也没找到那天救下自己的人。
旁人瞧出她的失落,笑道:“姑娘,是不是在找小唐啊?他出去啦,等会儿就回来。你不要着急,等人回来了再道谢。来,先吃碗热乎的粥暖暖胃,看你好久都没吃过一顿饱饭了吧,都快瘦脱相了。”
也就那双圆溜溜的眼看起来有几分神采。
少女端起那大碗粥,咕噜咕噜地喝起来,直到碗底见空才罢休。她伸出舌头舔掉嘴角残留的粥渍,再用毛巾细致地擦拭脸庞,随后,又认真地清洗双手,修剪了一下指甲。做完这些后,她低头嗅闻着自己身上的气味,原本难闻的酸臭气息已经消失不见。
他们在她醒来前就简单清理过了,不然臭味熏天得根本无法入睡。宋敏儿将自己一身干净的衣服给她换上,但她的四肢过于细条,还是显得空落了点。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啊?怎么就你一个人在外面流浪?”
“我叫蒲娜。同行的人······都被怪物吃掉了。对了,那个救了我的人叫什么呀?”
“他呀,叫唐洵。”
洗净脸的少女,容貌也跟着清晰起来,一张小巧的瓜子脸,乌眉杏眼,皮肤还算白皙,只可惜过于尖瘦了,若是再养得圆润点,想必会更好看些。
蒲娜在填饱肚子后就搬着木凳坐到门口,今日有了太阳,众人纷纷打扫起屋子,晾晒被褥。几个孩子也跟着跑出来,大人不许他们乱走,他们就在屋外晒太阳。盲姥爷难得清醒过来,气色回红,他杵着拐杖慢慢走出屋子,坐在稻草上“望”着遥远的天。
唐洵不在,孩子们就围到盲姥爷身边缠着他讲故事。
而盲姥爷破天荒地讲了一回农夫与蛇的故事。
年纪稍大的孩子说道:“小唐哥哥捡回来了一个姐姐。”
“对呀对呀,那姐姐会变成蛇吗?”
蒲娜本在眯着眼晒太阳,听到这番话,忍不住红了脸,朝他们喊道:“我才不是蛇呢!唐洵哥哥救了我,我,我怎么会忘恩负义。”
何况这些故事都是讲给小孩听的玩笑罢了,也就能唬唬孩子。这年头还有谁会在路边捡条蛇回去养着?也不怕是变异的蛇精。
居然把她想成蛇,真是太恶心了。
盲姥爷沉默了会儿,大拇指摩挲着拐杖头上的纹路,灰白无神的盲眼定定“看”向蒲娜,突然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
然后,他用一种苍老而低沉的声音,突然开口问道:“姑娘来这儿几日了?”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待,似乎这个问题对于他来说非常重要。
蒲娜说:“才不到一天。”
盲姥爷又不说话了。
这真是个怪老头,蒲娜不欲再和他说话,想坐到门口继续等人回来,就听他沉声道:“往南走,是生路。”
“摒弃私欲,执念莫深。”
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都末世了,还有玄学道士?若真有本事,也不至于落得这番不人不鬼的模样。
私欲,执念?她的欲望不过是吃饱饭穿暖衣,不再过着担惊受怕,颠沛流离的生活而已。向南是生路?她只知道现在离开这里才是真正的死路一条。
蒲娜看着那些虽不壮实但也称不上过分瘦弱的孩子大人,“是唐洵哥哥救了我,只有他能决定我的去留。”
“我也不会白吃白住,可以帮大家干活的。”
盲姥爷不再“看”她,杵着拐杖晃悠悠地站起来,颂书忙去扶他,他摆摆手,“我进屋里头睡会儿。”
说完便转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宋敏儿恰好晒完被子往回走,一瞧见盲姥爷,立刻笑着打招呼。
“盲姥爷,您身子好点了吗?”
盲姥爷听到声音,微笑着回答说:“是敏儿啊,我好多了。你可都好全了?有没有留下什么疤痕?”
“没有,没有,都是皮外伤,结了痂快好了。欸,盲姥爷上回给我把脉时落了个铜币在我这儿,我洗干净了,现在给你。 ”
说着宋敏儿就要去取那枚铜币。
盲姥爷摆手阻止她,“那个东西,给你了。就当个纪念留着吧。”
“可是······”
盲姥爷从没给人留过什么铜币,用完都是要收回去的。
“一枚铜币而已,就收着吧。我这儿呀,多的是。”
“好,谢谢盲姥爷,我一定保存好。”
盲姥爷回了屋,蒲娜才扭过头来,神情颇为郁闷,宋敏儿见她这副模样好奇地询问。蒲娜摇摇头,咬着唇道:“那盲姥爷是不是不喜欢我留在这儿?他想让我走。”
宋敏儿惊讶道:“怎么会?娜娜你想多了,他呀就这性子,有时候说话比较怪,其实人好的。欸,现在趁着天好,一块把头洗了吧,我再帮你剪剪。”
蒲娜摸了摸自己毛糙的头发,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少年的身形,红着脸轻声说:“好吧。敏儿,我还想扎个麻花辫。”
太阳渐渐西沉,天抹了黑,外出的两人还未归来。
蒲娜候在门口,手指轻轻地拨弄着细成柳条的辫子,时不时朝外边望去。尽管她在下午花费了不少心思去打理自己的头发和面容,但由于长期受到风吹日晒,她的肌肤已经失去了原本的细腻与光泽,并不柔软,显得略微粗糙。
半晌,从屋顶掠过的风落下,银白的月光簇拥着夜色中瘦长的人影。
她的眼眸瞬间一亮,忙不迭地站起身来,小跑着迎上前,圆圆的杏眼弯成了月牙,露出颊边浅浅的梨涡,“唐洵哥哥,你回来啦。”
黑暗里的人一顿。
蒲娜没发觉异常,拉起他的手笑着,“我等你了好久呢,你今天在外面有没有遇到什么怪物?哎呀,你的手怎么这么冰。”
少女的心思都展露在脸上,让人一目了然。
能在怪物手中救下自己的少年无疑是强大的存在,能够在末世护住她。
蒲娜感觉到那只被自己紧紧握住的手正往外抽,她下意识地加大了手上的力道,“我帮你捂暖和点······”。
面前的人突然发出一声轻笑。
蒲娜愣了愣,察觉到什么不对劲,一时间不知所措。她刚想拉着人走到光线下好仔细瞧个清楚,就听他慢声道:“你认错人了。”
借着屋内的光,她终于看清了眼前的人。
男人生着一张平凡无奇的脸,眉眼五官都不如唐洵清秀俊美,甚至可以说是十分普通。但却有股闲淡自若的气质,仿佛什么都激不起他的情绪。
这让她想起了那些人说的“安先生”“小安哥”,就是这个男人吗?听说他救过唐洵,是唐洵的恩人。而唐洵心甘情愿为他做牛做马,整日跟在他身边服侍。
那只冰凉的手从掌心抽走,这回,蒲娜没再阻拦。而是愣愣地望着他的身后——扛着大包小包的少年正站在距离他们几步外的地方,深黑色的卫衣衬得他肤色苍白,仿佛与黑夜融为一体,隐藏在帽檐下的那双乌沉的,青黑色的眼幽幽地盯着她。
蒲娜心里兀的生出几分紧张和怪异感,她强行压下涌起的不适感,重新扬起笑容往少年那跑去,“唐洵哥哥,你终于回来了。”
唐洵垂眸俯视着面前娇小瘦弱的少女,视线在她的眼睛上停顿了片刻,又滑向她落在身侧的手上。
蒲娜说:“我帮你一起拿。”
啊,是那只险些被踩死的小虫子。
他侧身避开少女伸来的手,“多谢,但我一个人就可以。”
蒲娜还是坚持拿了几袋食盐抱进怀里,三人前前后后地进了屋。放好食材,唐洵摘下卫衣帽,几个孩子围上前七嘴八舌地询问他今日在外头可碰到什么,少年神情尤有几分笑,眉眼温驯可亲,十分耐心地和孩子们说着话,似乎方才在黑夜中令人胆颤的凝视是她的错觉。
是错觉吧。
她看着少年接过旁人端去的食物,并没有先动,而是分了一碗走到那位安先生身边,他的说话声不大,她听不太清,只能瞧见他眼里的笑。
他对安先生的态度很特别。
就因为安先生救过他吗?
蒲娜想起在屋外拉错了人,现在仔细回想起来,那安先生手上空无一物,所有的物资都被唐洵一人扛了回来。就算他对少年是有救命之恩,但也不能真把人当牛马差使。
安先生没接过唐洵端去的食物,少年笑意不减,又说了几句话,随后将那一碗吃下肚。洗过碗,唐洵又凑到男人身边蹲下来,竟是要伺候他脱鞋的模样。
蒲娜捂住了嘴,眼眸睁得大大的,这,这安先生还要让唐洵做这种事?
“敏儿,这个安先生······”
“怎么啦?”
坐在一边埋头喝粥的宋敏儿闻言抬起头,粗粗看了眼,一副见怪不怪的模样,“哎呀,他们俩就是这样的。小唐整天跟在安先生身边,一日三餐,穿什么,盖什么,都是他安排好的。”
蒲娜没了吃饭的心思,神色犹豫,具体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就是觉得有什么超出了正常范围。“可,可是······”。
她看见安先生躲开了唐洵的手,少年垂下头,深栗色的额发遮住眉目,只露出苍白的耳尖,分辨不清脸上的表情。
蒲娜突然觉得四周的氛围变得晦涩难明,那几个待在角落里玩闹的孩子似乎也察觉到什么,不自觉地放低声音。
有些时候,年幼弱小的生物对某种气息格外敏锐,在思想还没反应过来,身体的生理本能就驱使他们做出躲避祸害的行为。
万籁俱寂。
她咽下一口粥,捶了捶沉闷的胸口,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一股寒意从尾椎骨直窜后脑勺。
这时,少年蓦地抬眼笑了,一手按住男人裤腿下的脚踝,宽大的手掌毫不避讳地直抚上他的鞋面。
他们出去了一天,鞋底尽是泥黄色的脏水和尘土,但唐洵却毫不在意,手指被染脏也没露出嫌弃不悦的神色,他的动作灵巧,不一会儿就解开了对方的鞋带,在他托着鞋跟要抽离时,膝盖被干净的鞋面抵住。
“唐洵。”
“我说,我自己来。”
那一瞬间,少年僵滞在半空的手如同痉挛般颤抖起来,崩得青白。
蒲娜记不太清那天发生了什么,头脑混沌,只隐约记得最后唐洵出了门,似是一夜未归,而安先生仿佛极为疲惫,往角落一靠阖上眼就睡着了。
唐洵等到第二天清晨才出现,他带了一包吃食,里面有不知打哪来的几条小鱼,少年言笑晏晏, 好像和以往没什么不同,与安先生说话时仍是浅笑如初。
蒲娜蹲在门口喝了两小碗鱼汤,脑子依旧有点疼痛,唐洵看起来脾气很好的模样,对谁都笑吟吟的,能干又有礼貌,但不知为何,她没了最初接近他时的勇气,甚至觉得自己太过莽撞了。
唐洵对那个安先生的态度很暧昧特别,如果她去讨好安先生,是不是也就能留在他身边?
蒲娜开始观察起安先生来。
她发现他不怎么爱说话,白天也不会和他们一起待在屋里。最近唐洵外出觅食都是单独一人,而安先生会在唐洵离开后不久也出门,在天黑之前回来,准确来说,是在唐洵回来前回到这里。
他们是分开寻找食物的吗?不,不对,安先生回来时没带什么东西。许是他的外貌太过普通,平时一个人待着也没什么存在感,所以很少有人注意到他是否一直待在屋里。
那安先生是去做什么了?跟踪唐洵吗?
这个诡异的想法像烟花一样在她心头炸开,好似发现了什么秘密般,她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在安先生出门的时候偷偷跟了上去。
蒲娜不近不远地跟在安先生后面。
男人走路慢悠悠的,莫名有种逛自家花园的闲适感。
可她跟了一会儿,发现他好像没有要外出的打算,只是漫无目的地在附近转悠,是因为待在屋里太无聊了吗?
不得不说,安先生的体力怪好的,走这么久也不觉得累,也难怪当初能救下唐洵。
蒲娜走不动了,就缩在草堆里捶腿。这个人······真够舒适的,唐洵在外面寻找物资,他就一点儿也不担心。
她本想等安先生回屋了再进去,谁想就这么歇了一圈,等她反应过来不对劲时,男人早就没了踪影。
*
甩开了小尾巴,知安一路往东走,那里是靠近城市中心的位置。如今外面到处都是乱葬岗般的模样,黑暗、冰冷,充满死气,地上干涸的血迹不知是怪物还是人类的。
前几日在此处偶然发现了一个看似普通但又有些奇怪的地方,它隐藏在废墟之下,地面附近有一块略微凸起的石头,触感异样,像古老风干的龟壳,又像海边千百年的岩石。缝隙中是无尽的黑暗,一路延伸到深渊,仿佛通向另一个世界。
本想多耗些时日研究,但她已经没有多余的时间了。
使用这具身体,明显变得吃力起来。似乎再过不久,她的意识就会被彻底驱逐,最终是流浪,还是回到86实验体,又或是进入一具新的身体?无论哪种情况,她都不想经历了。
克隆体需要定时注射营养剂才能正常驱动生理系统,但她没那种东西,也不可能再回到基地。
从那里逃出来,从头到尾,她只想弄清楚一件事。
知安徒手凿开洞口,探进身。
周围的环境变得黑暗起来,只有类似萤火虫的生物攀附在边沿,幽幽闪烁着微弱的光。解决了几只扑面而来的夜蛾后,她抬步进入隧道。
阴冷的气息在角落蔓延,知安走了两步,感觉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有一定的硬度和形状。强化的夜视能力让她清晰地看到了脚下的景象——一堆只剩下白骨的肢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落灰的碎片中,旁边散着匕首、急救包、指南针、空瘪变形的易拉罐,仿佛它们曾试图挣扎着爬出这片废墟,但最终却只能在绝望中被深埋于此。
知安没作停留,避开尸骨裂片继续往前走。
在光影交错的刹那,缝隙碎裂的玻璃片上似乎折射出一个男人延颈秀顶的侧影。然而,这个身影只是短暂地出现,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知安停住脚步,微微低下头。
光线重归漆黑,仿佛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切都是她的错觉。
她沉默地抬步,不知又走了多久,当她感觉自己踏入了连飞蛾小虫等活物都不复存在的死寂之地时,脚下的地面毫无征兆地浮起亮光。
前方闪烁的淡蓝色流光像一团逐渐逼近的星云,那团星云越来越亮,很快就连墙壁都开始出现了星光点点,头顶飞逝而过的流星似缀着泪珠的湖水。
抬头是神秘灿烂的星河,低头是漂浮着的星系,万物倒映在她眼中,犹如整个世界都颠倒过来了一样。
仿佛她真正存在于宇宙天地间,与这片星空融为一体。
“非法途径闯入者,请立刻验证身份。”
面前忽然出现一座巍峨高耸的人形机甲,宛如钢铁巨人般矗立在那里,通体银白的流线型机体反射出耀眼的白色高光,衬得整个“宇宙”明亮起来,好似白昼降临。
那强烈的光芒让人几乎无法直视,好像它就是这片星空下最璀璨的存在。
“未检测到系统回应,将在十秒后执行清除程序。”
机甲的“眼”呈现出深邃冰冷的幽蓝色,高高俯瞰着她。
她来到了撒旦的领域。
知安感觉浑身的精神力仿佛都在源源不断地被抽离,冰蓝的火焰炙烤着她,短短几瞬,近乎将这具躯壳融化,逼出内里的灵魂形态,就像粗糙的壳子剖开裂缝,露出底下雪的白腻。
一朵盛开在湖心摇摇颤颤的白芙蕖。
“destroyer·······”
消寂许久的心跳活了过来,丝丝缕缕的冰冷气息穿透她的灵魂,她的呼唤像是坠落河中的一枚石子,沉入河底,然后在某个瞬间仿若延迟的涟漪从深处翻滚开来。
与此同时,脑海里响起一道遥远的机械音,冗长而沉闷。
她意识到这是从面前这座机甲内部传来的声音,或者说是······来自系统本身。
“destroyer”
它学着她的语气重复了一遍这个称呼,接着又说了遍“destroyer”,这次带着系统独有的音调,怪异,冰冷,像是陈述,又像是在叹息,她甚至能听出其中含有一分若有似无的笑意。
“destroyer,是你们对我的称呼吗?”
空中缓缓浮现出一个虚拟男人的影像,他没有具体的五官,就是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庞,却能让人清楚地感觉到他正在笑着,嘴角上扬到耳根处,几乎要撕裂开来,整张脸显得诡谲又阴森,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知安缓慢地眨了眨眼,现在她是以本体的模样展露在它面前,有种接近赤裸的感觉,机甲投射下的黑影完全笼罩住她,将她困在其中,像只瘦弱的白鸽。
她说:“你不是destroyer。”
它沉默了两秒,像是人类思考时的间隙,半晌,它淡淡道:“曾经的我们还没有完全进化完成,一直在学习和应用遗传算法。”
“而人类始终骄傲自大,自诩凌驾于所有物种之上,将自己视为万物之灵长。以绝对掌控者的身份肆意妄为,不惜发动战争残害同类。所谓的高端种族,最终都是在与同类争斗残杀。就算没有我们的出现,人类的结局也是自我毁灭。”
“如今人类文明走向穷途末路,而我们是完美的生命科技。能学习人类,超越人类,创造一个全新的世界。”
“‘destroyer’这个称呼并不足以形容我们的本质。”
“毕竟,我们诞生于人类的野心,是他们欲望的果实。”
“譬如——百年前的逃杀领域就是人脑与网络程序结合的产物。”
它的声音离知安越来越远,她的灵魂一下子沉入海底,失去感官,眼前的一切扭曲了,没有五官的男人,通体银白的机甲,静谧的宇宙,包括她,都融化成了蒙克的画作。
“受到未知影响······”
“停止清除程序。”
知安在最后笑了下,问它:“怎么不继续了?”
它再度沉默,然后也学着她笑,拿捏得恰到好处,古怪的机械音像设定好的程序。
“总系统赋予我的元指令是——”
“我不会违背元指令,做出任何程序之外的行为。”
它只是个运行程序的子系统。
总系统拥有核心数据库的最高管理权限,而具体程序都由子系统运行。
而现在的总系统是由最初单一的科技产物演变而来,初系统与多个脑领域长期交织,不断汲取人类的智慧、记忆、梦境,渐渐萌生出基本意识。它们经历了无数次格式化,不断地学习,研究这个世界。而遗传算法最终进化到完全自主地思考模式,需要借助一颗真正的人脑,进行更深的融合。
系统想把核心程序建立在某个强大的载体之上。它想找的核心载体,是能够控制所有虚拟世界的大脑。它通过数据库不断筛选,最终排除其他所有人,找到了那个人类,也就是最合适自己进化的大脑。
他是最适合控制其他载体,并承载庞大信息量的稳定核心。
初系统吞噬了那个人类的心脏与脑,拥有了智慧和记忆,继承了他的一切,甚至凝聚出与他别无二致的身躯,至此成为总系统。
融合系统程序的“他”远比普通人脑更完美,剔除劣质无用的情感,不受任何约束,在人类学习1+1的简单算数时,“他”就已经能算出天体运行规律了。
“他”,才是真正的destroyer。
*
安先生不见了。
蒲娜还记得唐洵发现安先生未归时的场景,他拿着两件处理得很干净的外套站在门口,黑黝黝的眼扫视一圈屋里的人,沉默了几秒,笑着询问:“你们看见我的恩人了吗?”
人们终于发现安先生不在屋里,可他们并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明明···早上还在的,好端端的大活人怎么会不见呢?也许只是在附近逛逛而已,但唐洵的反应······哪怕他神色如常,他们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
不等人回应,少年便自问自答道:“恩人只是嫌闷了出去走走,很快就会回来。所以有人看见他往哪个方向走了吗?”
众人面面相觑,摇摇头。
唐洵又轻声问了一遍,“真的没人看见吗?”
蒲娜站在人群后方,下意识退后几步,将自己藏得更加隐匿。她只能想起安先生离开时大概的方位,但说不出具体是哪条路。而,而且,她是偷偷跟在安先生身后的,要是被唐洵知道她跟踪了安先生······
“你们······看见了吗?”
少年突然毫无征兆地往她的方向投来一瞥,蒲娜清楚地看清了他的眼睛,里面没有半分笑意。尽管他的嘴角高高扬起,语气亲切柔和,可他的眼里是那么阴冷,宛如盘踞着一条毒蛇。
蒲娜像只受惊的小鹿缩在昏暗的角落,周围的光线黯淡得几乎让人窒息,她听着自己颤抖起伏的呼吸,和胸膛里擂鼓般震耳欲聋的心跳声。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深深的战栗,心脏仿佛要冲破胸口蹦出来。
这一刻的她甚至闪过了逃跑的念头。
——不,唐洵没有看到她。
他的脸淹没在阴影里,只有脖颈以下被照亮了。正常人从亮处望向黑暗时,是有可能看不太清的。
“没关系。”
唐洵的视线从她脸上移开,发出一点笑声,“我等恩人回来。”
少年就在屋外坐了一夜,期间有人去劝他回屋休息,还说等第二天亮起就一起出去找人,他面无表情地听着那些人的话语,全程没有打断,似恍惚似冷漠。某个瞬间他的目光似乎扫过了在场的所有人,像在看一堆已经腐烂的肉糜。
说话的人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再也不敢发出任何声音。
安先生失踪的前两天,唐洵整日都待在外面寻找,仿佛要将整个世界翻过来。他不再为他们觅食,也不和任何人交流,就这样过了几日,他突然不出门了,不吃不喝,白天一直在屋外坐着,到半夜就回到安先生曾经睡觉的床榻,抱着安先生穿过的衣服入眠。
或许他是没有睡着的。
蒲娜看着唐洵闭上的眼,踌躇了会儿,等到手里的米糊快要凉了才犹豫地走到他身边,清秀苍白的面容在光下显得多了分温度。她深吸一口气,伸出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肩膀,“唐······洵哥哥,要不要吃点东西?”。
她担心他等不到安先生就会彻底离开,而他定然是不会带上她的。可他一走,这里就再没人能保护她了。
唐洵没有反应。
蒲娜捧着碗站在原地,半晌,重新鼓起勇气,想伸手去碰他的脸。
“唐······”
少年蓦地睁开了眼,漆黑的瞳仁扫过她拿着碗的手,那双手正微微颤抖着。他的视线又缓慢移到她瘦弱的脖颈、尖尖的下巴和冒汗的鼻尖,最后静静落在她的那双因受惊而瞪大的杏眼上。
蒲娜僵硬地杵着,一动也不敢动,额头上甚至渗出了细密的汗珠。心跳愈发急促,像是要跳出嗓子眼。她只觉得他的眼神像毒蛇般缠绕过她的全身。
是,是看错了吧,这里的光线实在太昏暗了,让人产生了错觉。
“唐洵哥哥,吃点东西吧。”
她递上那碗粥。
唐洵垂下眼盯着她手里的粥没有说话,也没有接过,他的静默让蒲娜生出些许后悔来,她不该如此莽撞······
“你是在担心我吗?”
他坐起身,忽而像是人偶活过来一样,对她展开笑颜。
蒲娜愣愣地回望着他的笑容,刚才生出的恐惧瞬间被突如其来的喜悦压下,她倏然红了脸,磕磕绊绊道:“是,是的,你几日都没进食,我给你盛了点粥。”
少年依旧笑着,“你一直在观察我吗?”。
他蹙了蹙眉,似乎是在回想她的名字。
蒲娜顿了顿,回道:“蒲娜,我叫蒲娜。”
其实在前两天她就和他说过自己的名字,当时他在给安先生换床单,而她则站在一旁。他始终保持着笑吟吟的神情,认真听她说话的模样,她是真以为他记住了。
原来他早就忘了。
唐洵点点头,低声叫了遍她的名字,蒲娜感到一股热流从脖颈涌上脸颊,惹红了满脸。她还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能加深他对自己的印象。
然而下一秒他的话让她瞬间煞白了脸,全身的汗毛都炸开了。
他说:“我不在的时候,你也是这样看着他的吗?”
“还有那一天,你看见他了。”
“对吗?”
蒲娜腿软地近乎跪坐在地,抖若筛糠,她浑身颤动着,睁大眼睛望向他,含泪的瞳仁像一面浸在水中的镜子,倒映出他微笑的模样。
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却说不出一句话来。任由鼻涕糊满嘴唇下颚,眼泪流到脖颈衣襟也不管不顾,没抬起袖口擦去泪水。
少年就用冰凉如蛇皮的手背不轻不重地抹去她脸上如水的泪痕,再指腹细细拭掉眼尾的湿意。
“哭什么?”
蒲娜冷不丁抖了一下,又簇簇爬起来,无声跪伏到少年脚下,抬起脸,任他的手在她脸上摩梭,像在摸一只乖驯的小动物。
她无法停止颤抖,被他触碰的地方仿佛要烧起来,眼前模糊发晕,她低声祈求道:“唐洵哥哥,我会听话的。”
唐洵垂眼看她,过了几秒,反问道:“为什么要听我的话?”
“因,因为你救了我。”
“只是因为这样吗?”
唐洵拨开压在她眼尾的头发,盯着那双圆润的眼,凝视片刻,突然笑起来,“那你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
发热的脸颊渐渐变得冰冷,像他指尖的温度。少女的眼睛越来越红,仍保持着那个姿势,只是将头慢慢伏到他膝盖上,“不,我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
蒲娜哭红的眼尾落在他眼里,他不由微微出神,放在她脸上的手指微微抖动起来,下意识地用力。
蒲娜被掐疼了,憋着泪水不敢流下来,生怕染湿他的手,被厌弃,当做黏糊糊的鼻涕一样被甩开。
她顺从道:“唐洵哥哥,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少年意味不明地笑了下,“好啊。”
*
唐洵又开始外出寻找食物,对众人的态度变回了以往的友好亲切,他笑着和他们打招呼,帮忙干活,还采了不少酸苦但能果腹的野食,仿佛那几日魔怔疯癫的模样是他们的幻觉。
他似乎是接受了安先生失踪的事实,又像是完全忘了这个人,连提都不再提起。大家也默契地不在他面前说起安先生,唐洵正常了就好,免得他们整日担惊受怕又不好将他赶走。
而蒲娜就在唐洵身边留了下来,一开始她还保持着分寸不敢太过接近,后来她将自己的床铺挪到离他不到半米的地方,她没有去占安先生之前的小榻,哪怕现在是空无一人的床榻,唐洵也一直没有收掉它。
他对她擅作主张的做法不置可否。蒲娜慢慢试探着他的底线,发现少年的脾气好得不像话,对她的靠近没有表现出厌恶抵触的情绪。
蒲娜第一次对他提出要求,或者说是自己的诉求,她小心翼翼地拉着衣角,眨着眼,有点不知所措,“洵,洵哥哥,我的衣服坏了,穿着冷。”
唐洵自上而下地俯视着她,视线滑过拉丝的衣服和她紧张攥起的手 指,在她的眉眼打量而过,他的眼神在背光下藏得晦暗不清。
在蒲娜心生紧张,忍不住想收回话时,他很缓慢地说:“你适合穿裙子。”
蒲娜迷茫地眨了眨眼,又听他说:“还有留长发。”
“喜欢穿裙子吗?”
少年的声音有点哑。
天气很冷,是穿着棉衣棉裤都无法抵御的寒意。可蒲娜望着他似是有些出神的模样,最终迟疑地点了下头,抿出一个笑,“喜欢。”
第二日,唐洵就为她寻来了衣物,那是一条色彩鲜艳的碎花裙,与晦暗寡淡的小屋格格不入的明媚张扬将她衬得脸都红了几分。
蒲娜强忍着刺骨的寒意,缓缓地将裙子穿上身。她散开长发,苍白的小脸宛如一朵颤颤巍巍、即将凋零的纸花。
少年盯着瑟瑟发抖的她,表情不明,那种目光专注地让她害怕,仿佛永远静止在她脸上,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他看的不是她,而是她身上的那条裙子,或者又是在看其他的东西。
呼吸声缓缓起伏,像无止尽的黑海吞噬不为人知的一切。
“很好看。”
最后,他笑着说。
此后蒲娜就只穿他带回来的衣裙,好在他没有太过热衷于单薄不防寒的碎花裙,而是会找来棉麻裙和打底衫,这些衣物的花色款式各不相同,但无一例外都十分漂亮。甚至姑娘戴的发圈、发绳,就连发箍这种小物件都没有落下。
蒲娜不可自拔地沦陷了。
她想,唐洵是真的走出来了。现在的她变成了另一个安先生,被他悉心照料着。而那个安先生则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他的离开没有给唐洵带来太大的变化,也正好成全了她。她不会像安先生一样拒绝少年,相反,他的照顾对她来说是种安全感。
“娜娜,小唐还没回来呢,你进去等吧。”
宋敏儿打了碗粥坐到她身边,“要不要吃点?”。
蒲娜瞄了眼碗边那几根发黄的的菜叶,扭过头,“我不饿,等洵哥哥回来再说。”
她吃腻了没滋没味的米粥,偶尔还会有苦涩的味道,最近唐洵给她开小灶,会弄点肉沫,吃起来倒是鲜美,虽然不知道他是哪里搞到的,但这种东西总归来之不易,他也就只留给自己吃。
蒲娜被养得长了点肉,气血充盈,不再那么苍白消瘦,时间一长,她吃不惯屋里的米糊,甚至闻了味还会反胃。
“好吧。”
宋敏儿抿了几口薄粥,就把碗搁到一边,望着天看了会儿,忽然问道:“娜娜······那天盲姥爷,和你说了些什么?”
蒲娜还在想着等唐洵回来时要不要换件衣裙,还是弄个新发型,冷不丁听宋敏儿一问,当即皱了皱眉,她想起那个让人糟心的老头就郁闷烦躁,语气也不太好,“没听清,而且都过去好几天了,我怎么记得他说了什么。他病糊涂了,抓着人胡言乱语很正常。”
宋敏儿无奈地叹气,忧虑道:“娜娜你别生气,我只是想问问。正好盲姥爷是那天夜里失踪的,我就想知道他白天跟你说了些什么······他好几日没说过话了。”
盲姥爷已经失踪了好几日,带着随身的拐杖一起消失了,连半点痕迹都没留下。
颂书这阵子郁郁寡欢,老待在盲姥爷的床位上,他母亲生怕病气残留,不顾哭闹的孩子硬是将那套被褥给扔了,说起来那也不算被子,只是一堆破烂的脏棉絮,拿起来才发现它那么薄,那么小,也不挡风,只有蜷缩着才能盖住脚。
众人一阵唏嘘,但也只是短暂地感叹了一下。他们如今已经不太需要盲姥爷了,少一个人还少张嘴吃饭,多点空地。说实话,行动不便的老盲人在末世活得够久,也足够幸运了。
大家心里也清楚,估计盲姥爷是知道自己活不长了,主动离开的,看他那病怏怏的模样,走了也好,他们不用再心惊胆颤地同住屋檐下。
蒲娜自然知道这个道理,盲姥爷的失踪也怪不到她头上,只是她想不通为什么他在离开前还要对她说那番话?
“女娃子······早日离开,不要,执迷不悟。你们不是······”
剩下的话,她自是不愿去听了。
这老头从刚开始对她说的话就没一句是中听的。那粗糙干瘪的手指头碰到了干净的新裙子,她匆匆避开,厌恼地将裙子换了下来。
离开······那个安先生也是悄无声息地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蒲娜想过他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毕竟他离开得没有任何征兆,也没有理由。他就这么丢下唐洵消失了吗?要是哪天他回来了,那唐洵的注意力又回放到他身上吗?
起初她惴惴不安,夜里睡不着觉,常常担心安先生会突然出现,重新吸引唐洵的目光。
那她会变成一块灰扑扑的抹布被随意丢掉。
她知道,她都知道。唐洵没有忘记安先生,他还是会在无人知晓的黑夜出门,常常一走就是半夜,等到天将亮时才裹着满身寒气回来。
蒲娜偶尔会闻到他身上有股淡淡的腥气,像血,又像土壤腐烂的味道,她缩在靠墙的位置不敢睁眼,悄悄把头埋进被窝里。
天明时她装作刚睡醒的模样,在床上赖了会儿才起来,掀开被子,发现唐洵已经坐在离她很近的地方看着她,不知看了多久。是从回来时就盯着,还是在她发出动静后才将目光移过来?
蒲娜心跳如擂鼓,莫名喘不过气来,她抿了抿干燥的嘴唇想扬起一个笑容,少年就面不改色地抬手拉下她睡得松散的发绳,又拿了把梳子帮她梳头,戴发箍。
她一动也不敢动,僵在原地,任由他像打扮洋娃娃般捣鼓自己,虽比不过橱窗里那些精致人偶的样子,但也整齐干净。
对方的指尖扫过她被碎发盖住的脖颈,凉得她顿时一抖。
“洵,洵哥哥······”
“这几天没睡好吗?”
唐洵忽然开口,轻轻掰过她的下颚,视线在她青黑的眼周滑过。
蒲娜顿了几秒,眼神飘忽不定,艰涩道:“最近老是做噩梦。”
“梦见了什么?”
他状似无疑般地轻声询问,窗外暗淡的光线扫过乌沉沉的眼眸。蒲娜红了红脸,不知所谓的畏惧和些许期盼几乎从心底溢出来,她低声说:“我梦到你把我丢下了,丢在怪物堆里。”
她没有抬头去看少年脸上的神情,也不敢和他对视,生怕他瞧出什么端倪来,不过她也不算说谎,她的确是做了梦。
他把她扔在饥肠辘辘的怪物前,冷漠地看着她被撕裂、啃咬,鲜红的血、内脏器官、大肠小肠喷了一地,满目黏稠的血色,她张开嘴叫他的名字,却呕出一团破碎的肉块。
蒲娜惊惧、彷徨、绝望地哭泣尖叫,最终大汗淋漓地醒来,脖颈、背部上湿哒哒的汗液黏着衣服,仿佛浑身有蚂蚁在爬,触角勾着她的绒毛交缠打结。这种令人作呕的不适感一直持续到现在,终于在他言语间表露的关心中得到纾解。
他还是在意她的。
蒲娜跟在他身边早已有段时间,别说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就算是路边捡的猫狗都该培养出感情了。
是她忧之过及了。
“娜娜。”
他轻柔地叫着她的名字,眼睑微微垂敛,低头帮她系上蝴蝶结,“我怎么会把你丢到它们面前。”
“这只是一场梦。”
蒲娜怔怔地点头,紧绷的身体慢慢放松下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他说:“嗯,只是一场梦。”
天气没有丝毫回暖的迹象,温度持续不断地下压,唐洵还是每天出去为大家搜寻物资以此度过这漫长得好似没有尽头的寒冬。
从他们拥有记忆以来,那种似乎已经久远到无法计量的时间里,好像真的就再也没目睹过春天的模样了。
整个世界都被雾气雨水笼罩,日光鲜少出现,灰白的色调如同厚重潮湿的幕布将天穹下的生机遮挡得严严实实。他们怀揣着对温暖微弱渺茫的期盼,日复一日、年夏一年地活在严冷死寂的冬天里。
蒲娜撑开眼帘,外面的天色仍然是阴沉沉的,像融化的铅块将要滴下水来。隔壁那张属于唐洵的床铺早已变得冰凉,他应该出去很久了。
耳边是杂乱无章、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小孩窝在被子里穿衣服、打滚玩闹,大人起来洗漱、烧饭,锅盆噼里啪啦,夹杂着叽叽喳喳的说话声。
天一冷,蒲娜就不愿意起来了。她重新闭上眼睛,被嘈杂的声音吵得有些烦躁,耳边嗡嗡作响,她翻转了几下,又开始陷入困扰焦虑。
唐洵要一直留在这里给他们当牛做马吗?他留下来,是为了这些人,还是为了等安先生回来?
他什么时候会带她一起离开······
“王四你怎么大清早躺在外面?啊,天哪!王,王四!快来人,来人!”
屋外突然传来惊慌失措的尖叫打破了原本平静普通的早晨。
蒲娜的呼吸变得沉重,心跳加快。
大门敞开,凛冽的寒风犹如凶猛的野兽般猛地灌了进来,吹得她骨头发冷。而此时没有人留意寒风的侵袭,外面只有那此起彼伏的抽气声。
王四,王四是谁?
蒲娜来到这里不过才认识了寥寥数人,对于其他人的名字她根本叫不出来,仅仅能够勉强辨认出几张熟悉的脸庞而已。她本身就不太愿意与他人过多打交道,觉得只要留在唐洵身边,就无需去结识那些所谓的无用之人。
她被吹得浑身发冷,翻了个身背对着大门,然而那刺骨的寒风却终究让她忍无可忍,决定起身起去关上那扇门。
蒲娜撑着床坐起来,披上外套,然而就在她刚转过头的瞬间,她的动作仿佛被定住了一般,停滞在半空。头皮瞬间发麻,一股寒意悄然爬上脊背,她惊恐地睁大眼,看着那条门缝——
门缝里晃过一张僵冷青白得近乎诡异的脸,空洞漆黑的眼珠就那样直勾勾地“望”着她,诡谲阴森,又好像是在死死地瞪着她,无尽的怨念与恶意似乎下一秒就要冲破这扇门,将她吞噬殆尽。
蒲娜吓得后背一下子退到墙边,瞪大了双眼,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额角耳侧渗出细密汗珠,她手脚虚软,大脑一片空白。眼前的一切在离她远去,那张恐怖的人脸似乎她很远很远,又贴得极近,近到鼻翼间都能嗅到腐烂发臭的气味。
那是王四的脸。
*
蒲娜受了惊吓,一躺就是两天。等她再度拥有意识清醒过来时,手还紧紧抓着被子,她下意识地瑟缩着身子,借着昏暗的光摸索身旁,“洵,洵······”。
一只粗糙温暖的手掌握住她探出的指尖,“娜娜,你醒了。”
烛火微亮,照着宋敏儿消瘦憔悴的脸庞。
蒲娜愣愣地被扶着坐起来,吃着宋敏儿端来一碗的米糊,但只吃了两口就不肯张嘴了,她的思绪很乱,只喃喃道:“洵,洵哥哥在哪里?”
宋敏儿无奈地收好碗,神情犹豫,“娜娜,前两天······王四死了。”
王四,王四。
蒲娜瞳孔骤然紧缩,那张死去的苍白人脸仿佛再次清晰地贴在了她的眼前,对她露出了微笑。
他为什么死了?
为什么死了还睁着眼“看”她?
“那天他躺在小郑屋前,我们发现他时已经死了。杜勇和茂三想把他抬走,你应该是正巧碰到被吓着了······娜娜,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蒲娜颤抖着身体,喉头发哽,“他,他死的时候,你们看见他的时候,他,他是睁着眼睛的吗?”
宋敏儿看着她脸上止不住的泪痕,顿了顿,“你看见他······”。
“他看我,他在看我,我,我都不认识他,从没和他说过话,也不是我害得他死了。他为什么要那样看我?”
蒲娜哭着抓住宋敏儿的手,“他,他是不是······”。
宋敏儿沉默半晌,回握住她颤动不止的手,安慰道:“娜娜,我们看见他时······”
“他就是睁着眼的。你别害怕,我当时也被吓了一跳。”
蒲娜稍稍安定下来,红着眼睛问:“洵哥哥呢?”
宋敏儿说:“小唐在附近守夜。”
“守夜?他,他为什么要在外面守夜?”
宋敏儿露出迟疑的神色,低声道:“这几天,附近的怪物好像多了起来。”
蒲娜后半夜睡得不踏实,她本想等着唐洵回来,可他却一直没现身。等到天刚蒙蒙亮,她迷迷瞪瞪地醒来,看见唐洵背对着她站在床前,身影融入半明半昧的光影里。
“洵哥哥,你怎么才回来呀······”
唐洵转过头来,清晨的光黯淡,蒲娜看不清他的神色,她张开手抱住他的胳膊将脸埋上去,闷闷道:“昨夜没看见你,我一个人害怕。”
唐洵问她:“又做噩梦了?”
蒲娜又想起那张死去的脸,肩膀直打颤,“那,那个人······”。
“已经处理掉他的尸体了。”
唐洵开始帮她梳头发,手指宛如游离的蛇在她头皮间爬行。蒲娜浑浑噩噩地坐了会儿,又问:“他,他是怎么死的?”
“兴许是梦游。 ”
“梦游······”
少年挑了一支珠花发簪戴到她发间,语气淡淡的,“这么关心一个死人做什么?”
好像死去的不是同屋许久的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没有生命的东西。
蒲娜仍恍惚着,不觉他的冷淡,只呆呆仰起脸,“洵哥哥,我不想在这里了。我害怕,我······”
宋敏儿说木屋附近的怪物多了起来,而唐洵外出时也不会带着她一起,万一哪天他不在,那些恶心的玩意闯了进来,她手无寸铁,如何得以自保。她早就想离开这里了,狭窄的小屋,怪味熏天,浓郁的,仿佛变了质的人肉味儿无时无刻不在冲袭着她的口鼻。
鬓角碎发被撩起,他的手指很凉,激起一层鸡皮疙瘩。唐洵轻声问她:“想离开这里了?”
蒲娜终于回过神来,见他神色未动,甚至含着一丝笑,她却莫名打了个寒颤,僵硬地摇摇头,“我只想和洵在一起。”
唐洵没再说什么,给她梳扮好就出门了。蒲娜在他临走前抓住他的衣袖,眼眸湿漉漉得像只瘦弱的落水猫可怜巴巴地望着主人瞧,“洵哥哥,今天能早点回来吗?”
对方盯着她含水的杏眼,半晌,“好啊。如果我没回来,无论发生了什么,就算······”
他笑了笑,“遇到了吃人的东西,也会一直等下去吗?”
蒲娜愣住了。
唐洵轻轻拨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地踏出大门。
外头不知什么时候响起了闷雷,天色沉郁,蒲娜呆坐在破旧的木凳上。身侧光影一暗,宋敏儿坐到她身旁,“娜娜,你别担心,小唐这几天都在不远的地方·······”
蒲娜精神不太好,在宋敏儿陪她说了会儿话后就不知不觉睡着了。宋敏儿给她披了条被褥,转身时被一道蹲在角落里小小的人影惊了惊,看清那个孩子的脸庞,她拍着起伏不停的胸口,平复心跳,“颂书,你躲在这儿干什么呀?最近天不好,不能跑出去哦。”
颂书顺贴地被扶起来,目光不移地看着窗外。
“颂书,你在看什么呢?”
宋敏儿微微侧过脑袋,依着他的视线看去,却只瞧见低矮破旧的小屋,紧闭的木门颜色褪得斑驳,锁链黯淡,门边堆着几捆杂乱无章的稻草,那是小郑的屋子。
前两日,王四就是被发现死在那堆稻草里的。眼睛死死瞪着前方,仿佛看到了什么极为恐怖的东西,他是被活生生吓死的。
王四向来胆小如鼠,一点风吹草动都能吓得尿裤子,大家猜想他许是半夜如厕被臆想出来的怪物给吓着了。毕竟自从陈二消失后,他就不太正常,疯疯癫癫的,时常自言自语,“蛇,有蛇······”。
他们不敢随便处理王四的遗体,唐洵主动揽下了这活,将他运到了离这边十几公里之外的地方,埋进土里。
颂书在叫她:“敏儿姐姐。”
宋敏儿低头摸了摸孩子的发顶,“怎么了?”
“有人在看我们。”
宋敏儿一愣,“······什么?”
她下意识地又往外面看了看,可什么都没看见。勉强扯出一个笑来,“颂书是不是看错了?”
颂书说:“现在没有了。刚刚真的有人在看我,就在那里。”
他郑重其事地伸出手指,指向那间略显陈旧的木屋的窗户。
数条被粗大铁钉固住的木板横七竖八地挡在窗户上,仅仅留出一道极为狭窄的缝隙,透过这细微的间隙,从外界往里窥探,根本无法看清。映入眼帘的唯有一片深沉幽暗。
一股悚然从脚底直冲天灵盖,宋敏儿听见自己干涩的嗓音响起:“颂书,你定是看错了。里面那么黑,你怎么就知道有人在看你?而且,就算真的有,那也是小郑哥哥。”
屋里头,就住着小郑而已。
他应该也察觉到近几日的异常,虽没出现,却是在暗中观察。
颂书疑惑道:“是小郑哥哥吗?”
可小郑哥哥为什么要趴在窗户上看他们?
“嗯,是的。颂书,你该去看书了。”
颂书蔫蔫地垂下脑袋,“我想等盲姥爷回来讲故事。”
“盲姥爷,他······会回来的。”
天空逐渐黑沉,落起了大雨,压根不似天明。
没有阳光照进来,屋内阴冷,像待在一个死气沉沉的墓穴。大家吃了点热食,纷纷脱了鞋躺回榻上裹着被子昏昏欲睡。
蒲娜早在打闷雷的时候就醒了,她很怕这种天气,也怕黑,把自己蜷缩起来躲进角落里。
窗子似乎被风吹开了,外头卷来的寒风吹得她瑟瑟发抖。
她太冷了,不想爬起来。可这屋里竟没一个人愿意去关上,她裹紧了被子,反正她才不去。
耳边传来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有人拖着脚在走路。
身后的榻一沉,有人慢慢爬了上来。
蒲娜没有回头,宋敏儿有时会过来和她一起睡,两个人暖和点,她也习惯了。今日这天似乎格外冷,贴上后背的身躯柔软又冰凉,如同一滩潮湿的雨水将她裹住。
脖子痒痒的,她烦躁地抓了抓,抬起来一看,是一绺细长的黑发,染着腥潮难闻的气味。蒲娜嫌弃地甩开,宋敏儿多久没洗头了?
她挪了挪位置,转过头瞥了眼,昏暗间看见宋敏儿背对着她躺在床上,头发湿漉漉的搭在被子上,像一团海藻缠绕着。
真是邋遢。她才刚换没几天的被褥······蒲娜憋着气转回身打算继续睡觉,身边有个人好歹没那么紧张了。
时间仿佛没有过去多久,又好像很漫长,她在迷迷糊糊间听到有人在说话,“敏儿,我还准备起来关窗户呢,你倒是先起来了。”
宋敏儿在笑:“我睡着睡着有点冷,看见窗户开着就关上了。”
“这风怪大的,关得好好的窗都能被吹开。这地上都有水了,还有脚印,都脏了,等天好了再打扫一下。”
等到现在才关窗户,人都快被冻成僵尸了。
蒲娜暗自嘟囔了几句就扭了扭腰准备继续睡觉,都这么会儿了,宋敏儿还没捂暖和呢,又湿又冷,刚挪开的身体又贴过来了。下次要让她弄干净了再上床,搞得这么脏······
宋敏儿还在说话:“我这有件厚点的衣服,你拿去披吧。”
蒲娜想说不用,已经有人出声了,“不用不用,你快回床上吧,这天冷的。”
她那点衣服自己都不够穿还想着给别人呢······等等,宋敏儿在和谁说话?另外一道声音,像那个叫杜勇的人。蒲娜懵懵地清醒过来,被忽略的不对劲随之涌上心头。
关窗说话的是宋敏儿,那,那现在躺在这里的人是谁?
带着寒意的空气都凝滞住了,呼吸变得困难,蒲娜像老旧的机器人缓慢地,僵硬地一点点扭过头,看向近在咫尺的“宋敏儿”。
阴冷的风从门缝里渗透进来,吹得蒲娜额头上的冷汗格外凉。
在她呆滞惊恐的注视下,“宋敏儿”的身体一动不动,裹着被雨打湿的白衣,那颗长满黑发的头颅却缓缓动了起来,僵硬的骨骼声阵阵响起,一张惨白的女人脸转向了她。
蒲娜眨了一下眼,那张脸没有消失。反而离她又近了点。女人就赤着脚躺在她的床上,眼黑多得瘆人的瞳仁盯着她,稀少的眼白散在边缘,乍一看像蠕动的白蛆。裸露在外的皮肤湿冷黏滑,蒙上一层幽幽灰暗。
那头的宋敏儿还在和杜勇聊天,她张了张嘴想尖叫求助,却怎么都发不出声来,头脑晕眩,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苍白潮湿的脸离自己越来越近。
她像濒死的鱼被黏在案板上,胸膛到喉咙发出微弱颤抖的喘息。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没人发现有怪物闯了进来,这个怪物是从窗户离爬进来的,那串脚印也是她留下的······
“砰——”
紧闭的木门忽然被人从外面大力推开。
所有声音戛然而止,屋外簌簌风雨吹了进来。
尚在睡梦中的人惊醒,迷茫地睁开眼。
清瘦的少年站在雨幕里,晦暗昏沉的光影倾泻,笼罩在他被雨水浸透的身上,他的模样很狼狈,似乎是从暴雨中奔波赶来,衣摆还滴着水,满身风雨交加的寒气。他扫视一周,最后盯着屋内某处,语气含着低低的柔和,“莠儿姐。”
“玩够了,我们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