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0章 想要的那一株
当薛正阳再度睁开迷蒙的双眼时,他隐约能瞧见晌午那未曾透过纱窗的阳光,在窗台的边际洒下些许的日辉。
从阳光照射的方向来看,他猜测现下应当是未时。
这副身体已经习惯了久睡,所以他一般会在戌时睡下,未时清醒,一天清醒的时间大致只有四个时辰。
耳边有些嘈杂的马蹄声,虽是噪音,却也像是提醒着他,自己似乎又多活过了一天。
曾几何时他还惧怕过睡眠。
因为他害怕躺下之后,便再也没有清醒的可能。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也看淡了一些。
尤其是那日被江河拒绝之后,他便如同认了命——
一开始他不愿放弃。
所以他在那日抓紧江河的时候,悄悄又往他的衣袖中放入了一只金乌。
其实这般小动作,以江河眼下的修为是很容易发现的。
只是他真的十分信任自己,从不对自己设防。
这反而让他愈发愧疚——
因为江河似乎真的没有骗他。
他没能从金乌身上,听到半分有关这门功法的端倪。
从那以后,他也便越发看开了。
归根结底,落到今日这番田地也是他咎由自取。
倘若他那日不急功近利,听从江河的劝诫,放那虫蛮离去,今日会不会便是另一番天地?
至于那些百姓……
薛正阳叹气一声。
相比震怒,或许他更多感到的是后怕。
也是愧疚。
他害怕自己真的会对那些百姓做些什么。
也愧对含辛茹苦将自己养大的师尊,愧对师妹,更愧对自己。
他本不是一个这样的人。
面对死亡的恐惧,却仿若重塑他的人格。
好在那抹悸动只是一时。
薛正阳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其实他并不饿。
只是有些嘴馋了。
他支起自己相当佝偻的腰身,缓缓坐在早已坐惯的轮椅上,用颤抖而年迈的双手推动着座下的木轮,碾在地板上,任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他缓缓离开了自己的阁楼——
他不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只待在这晦暗而阴沉的房间里。
他不希望自己死前最后的记忆,是在阁楼中孤苦伶仃。
所以这些天,他外出地次数格外地多。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洒在身上暖洋洋的,有些抚平自己对逝去的忧虑。
耳边仍是传递着马蹄声,马上的男女似乎在聊着这个国家的现状,对此薛正阳已有些了解,但他已无力顾及这些。
他相信江河应当是能妥善解决一切的。
倘若真有什么连江河都解决不了的问题,那找他解决也没什么作用。
他缓缓推着轮子,想要找一个看起来闲暇的弟子,带自己进城。
但或许正是修炼之时,一路上他都没能瞧见什么人。
只是他的鼻息处,隐约似是飘来一阵花香。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来回转悠之际,竟是路过了崔兰香的府邸。
他对崔兰香的了解不算太多,但多年共事以来还算有些交情,对她的印象,大抵也便是一个颇爱侍弄花草的修士,这府邸里里外外种植着许多奇花异草,有些品种他见都没见过。
这似乎与她所修功法有关。
据说茅野望传授炼丹之术时,弟子们有时会来她这里取些灵草,她热情好客,倒是来者不拒。
又因身材妖娆婀娜,所以很受东鲤仙院的学子们爱戴。
只是她似乎无心情爱,只对种下的花草情有独钟。
对方显然是在花园四周设下了什么警戒术法,只待薛正阳途径的一瞬,便见她忽而弯腰起身,笑吟吟地看向他:
“薛前辈,今日怎有雅兴来晚辈这里闲逛了?”
薛正阳也是礼貌回道:
“恰逢路过,多有叨扰。”
他还想赶着找些吃食,便打算就此离去。
但崔兰香见薛正阳一个年迈老人,还要亲力亲为地推着轮椅行进,当即不由哀叹一声,连忙摇曳着身姿走到了薛正阳的身后:
“你说这些晚辈也真是的,也不知帮扶着您些。”
薛正阳不敢多看一眼,收回目光后,轻笑道:
“今日似是有茅道长的讲学,他们应当是在听课,待我等等他们就好,不劳烦崔道友了。”
“没事。”
崔兰香倒是有些想多亲近的些的意思,只道,
“薛前辈是要出门么?不若今日晚辈和您一同出去吧?”
“这……我其实并没有什么要紧事,只是想去城里喝碗豆腐脑,会不会不方便?”
“没事,晚辈平日也是闲暇无事才侍弄花草。而且距离晚辈上次吃豆腐脑也很久了呢,晚辈也有些嘴馋的。”
薛正阳还是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崔兰香的热情,到底是有些局促地答应下来。
崔兰香的修为尚不能支撑他们飞行,两人便还是老老实实坐上东鲤仙院的马车,一路向着锦京城奔赴。
路上,薛正阳耳边的马蹄声终于止歇,听到对话的两人说到了皇陵,他才终于意识到二人的去处。
他不免拧紧眉头,仔细去听他们赶赴皇陵的原因。
似乎是有些麻烦。
但想到自己如今这副模样,别说是帮上什么忙,不拖江河后腿便已然算是不错,他到底是打消了出声询问的心思,只静静暗中旁听着。
期间时不时与崔兰香闲聊两句。
这个晚辈似乎去过很多地方,认识许多他听都没听过的植株。
薛正阳有些好奇,她既是对花草如此感兴趣,为何要在此地偏安一隅?
照常理而言,天地偌大,她若有心,应当还能去见识更多奇异的植株才对。
总不能是已经认识了个遍吧?
他问出了自己的疑问。
“没有必要了呀。”
崔兰香似是笑地坦然,
“其实晚辈对花草算不上有太过浓厚的兴趣,晚辈之所以晓得这些花草的品类,也只是因为想要寻找一株对晚辈而言,最为重要的花。
了解这些植株,大多也都是在路上跌跌撞撞识得的。”
“那你找到了么。”
崔兰香笑吟吟地看着他:
“当然。不然我应该还会走在路上的,哪有歇下来的机会。”
薛正阳恍然,转而又问:
“那你会觉得自己错过了么?”
“前辈指的是什么?”
“虽说你归根结底是为了一株花,可你明明已经在路上遇到了许多你不曾见过的,或许这个世界上还会有更多你从来不曾听闻的……
或许你想要的那株花并不是最美丽的,也不是最适合你的,你在停下脚步后重新想到这些,难道就不会觉得错过么?”
“当然不会。”
崔兰香摇了摇头,
“因为我想要的就是那一株。
我当然知道这世上或许总有比它艳丽的,总有比它适合我的。
可是一旦拿它们与我最初想要的相互作了比较,我就会慢慢发现,这世上总有比艳丽还要艳丽的,总有比适合还要适合的。
到了那个时候,或许我真的已经不再想要最初的那株花了。
但或许,就连我到底想要什么,也会因此而忘却。
若是连本心都失去了,那就算有了再艳丽的花,再合适的花,终究也就没了意义。”
“……”
薛正阳微微一怔,旋即,他笑了笑:
“好像的确如此。”
崔兰香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晚辈只在找到了它后,就停下了脚步。因为晚辈知道,既然想要的都已经拥有,那也该知足的好好呵护它了。”
“受教了。”
崔兰香似是迷茫地眨了眨眼:
“什么受教了?晚辈有教导前辈什么吗?”
薛正阳轻轻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马车仍在向前方行进着,可随着时间的流逝,薛正阳的眉宇却渐渐拧在了一起。
薛正阳透过马车的纱窗看去,城里似乎仍是一派祥和,百姓仍在彼此忙碌,与寻常无异。
待马车行至仙品一条街,自有各式小吃扑鼻而来,让人食指大动。
但薛正阳似乎没了太多的胃口。
但他终究是和崔兰香一同下了马车,坐在了仙品豆腐脑的摊前。
这些日子以来他也来过这里不少次,虽说城中有许多百姓因他人掀动,对自己已然不算信任。
但至少安玉这家豆腐脑,始终对自己如一热情。
薛正阳要了两碗豆腐脑,便打算静候美食。
可当安玉蹦蹦跳跳地要去盛上来时,他那紧皱的眉头仿若忽然绷断了心弦。
他当即冲安玉母女两个喊道:
“快——收拾摊子,出城避难!”
不消片刻,城中自城西一角,开始动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