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犹如故人归
三日后,便是行拜师礼的日子,晨起,梓鹃拿出三套新做的衣裳,我选了自己最喜欢的天青色。
辰时,母亲带我们入府,师父已在府门迎候,师父礼让母亲入府,只见王府门口匾牌赫然写着任城王府四个大字,其笔法遒劲朴茂直追钟繇,穿堂而入,正堂两旁并无奇石怪树,只整齐错落着二三低低的矮松,上面落了一层薄雪,煞是好看,想不到传闻中的任城王府竟如此简朴,待母亲落座,师父端坐于正中案几之上,梓鹃将已准备好的拜师礼递给我,我紧张地趋步上前,双手过头奉上,只觉一双有力的手接过拜礼,我躬身跪地行拜师礼毕,才抬眼看向师父,只见他一身素白青衫,银色的发冠垂天青色玉带,竟与我想象中完全不同,料想长期征战四方的将军定是皮肤略显黝黑粗粝,如此近距离地与他对视,却惊讶于师父如清风明月般的温雅,疏阔的眉眼似一汪清泉,古人诚不欺我,世间确有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僴兮,赫兮咺兮,清浅地眸子里透着温柔,熟悉的眼眸仿佛在哪里见过,虽身无玉冠华服,像被什么牵引着,让人挪不开眼,辛夷有一瞬的失神,直到耳畔传来浅浅低语。
“辛夷,在家中被唤作十一是吗?正好我已经有十个徒弟了,我也叫你十一,可好?”
低沉有力的声音,穿过她的耳膜,传来直达心底的温暖。
“他竟没有自称本王而是我,好奇怪的人。”我微转头望向母亲,见她点头,我还在思索接下来还要叩头吗?师父已命我起身,起身向我引荐了我的师兄师姐们,说有事皆可烦劳大师姐颜细辛,话毕,只见此时宫中使者携贺礼并画师已至堂前,便命师姐带我随画师去了他的书房,阿娘单独见了师父,恳请漼寿留军保护我,师父欣然应允,还询问道:“漼将军可需要田地耕作,这里的战士闲时都会协助当地民众农耕。”阿母说入乡随俗即可,不必特殊对待。
阿娘说出三哥的请求时,不等阿娘拿出舅舅手书,师父已然应允三哥随军,说道:“战场上刀剑无眼,只要漼将军不怕死,王军随时欢迎他。”
最后母亲犹豫着,师父早已见我不能言语,便问道:“可是因为十一?”
母亲也觉得或许我是真病,或许是心病,师父只详细询问了我生病的始末,再无多言语。
话毕至厅堂时,却不得不与阿娘道别,我舍不得阿娘,上前紧紧抱住她,母亲轻轻地拍打着我的背,模糊的双眼已噙满泪水,“潜心学艺,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记得了,从此往后为娘就不在你身边了,你要习惯,记得要听师父的话。”阿娘难过地嘱咐着我,我艰难地轻轻点头答应着。
送阿娘至门口,依依不舍地目送她走远,眼泪依然止不住,直到大师兄说:“在小师妹这个年纪,师父已经当大将军了,小师妹还在舍不得娘亲。”我才稍稍止住眼泪,师父念我长途而来,嘱咐好生休息,大师兄正欲带我回院子,却听师父说,“你初入王府,还是我亲自带你吧!”
我亦步亦趋跟在师父身后,偷偷在背后打量着王府,府内陈设也极简,大多是落叶灌木和松柏,师父背手而行,步履稳健,身材颀长,师父起先走的快,不知怎么地就慢了下来,他带我穿过厅堂,经过一排褐色长廊,微风轻轻吹动檐上彩带和铃铛,发出锵锵的碰撞声,时间在此刻仿佛慢了下来,最后慢慢转入后院,梓鹃已在门口等候,师父见我衣着单薄,命我赶快进去以免生病。
晚些时候,我正捧着一卷带来的书,不甚认真地读着,忽见三哥携大师姐一起过来看我,三哥兴奋地说经师父允许,他今夜便可以去和师姐巡营了,我对三哥比划着说不用担心我,十一一个人可以。师姐见我定是喜欢看书,便告诉我王府后院有一座藏书楼,平时都可以前去观看,我自是十分欢喜。
午膳过后,我告诉梓鹃自己出去走走,行至院中,突然想起师姐说的藏书楼,便想去看看,果然在后院西角,矗立着一座藏书楼,上下三层,见门是开着的,我便缓步而入,藏书楼内古雅清丽,一色藏书整齐有致,除了二楼未摆满,一楼和三楼皆是满满当当,一摞摞整齐排开,甚是壮观,虽然漼氏乃历代藏书世家,书册经卷收藏更不计其数,包罗万象,但此处的藏书阁内却有许多未见之作,在府中只看到过残本,让舅舅曾颇感惋惜,如今这里居然看到了完整珍藏的《说文解字》,我便如饥似渴地研读起来,竟一时忘了情,后来梓鹃说她吓坏了,差点闯入师父书房,师父安慰梓鹃说不必担心,王府内很安全,师父亲自出来寻我,终于在藏书楼三楼看到灯火,才料想我或在此处。
“是不是想家了!”师父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愣了一下才转身,感到惭愧难安急忙行礼,师父轻声安慰我,“在王府里不必拘礼,你的师姐师兄们都把王府当作自己的家,他们虽叫我一声师父,但都是以家人、亲人相待。”让我不必拘束,见我如此喜爱读书,便将藏书楼的钥匙给了我,因为他常年在外,藏书楼经常是锁着的,所以就当作今日的拜师礼交给我保管,我喜出望外,师父将我送回住处才独自回去了。梓鹃见我平安归来,甚是高兴,但却说我这样做不合规矩,果然梓鹃比我更像漼家人。
临行前母亲教导我每日晨昏晚都要向师父行礼,不可废驰。每日我都按时去拜见师父,师父有时在靶场练箭,有时在书房读书,有时在弈棋,待到第四日再行礼时师父禁不住问,必须每日三次,不能少一次?师父便问梓鹃,阿娘还教导了那些礼数,梓鹃便说事无巨细,言语、出行、饮食、盥栉、坐卧皆有,听得一旁的师兄师姐们早已掩面而笑,师父单问见入书房已有许多礼仪,便打断梓鹃说在王府不必那么多规矩,让我们忘掉这许多规矩,只记得军令如山便可,不必太过拘礼,军师也在一旁无奈地摇头说殿下要如此教,怕是漼氏要找麻烦,师父笑言既已来了王府,漼氏就管不了了!
从未见过像师父这样行事力求简单、简洁的,我曾问过师父为什么至今都不教我,才知我是师父正经收的第一个徒弟,听说师父曾苦思该教我些什么,还曾请教太傅,他问梓鹃漼府可有说教什么,梓鹃说武功不可,余下皆可,三师兄说来王府不学武功,岂不是像只讨一个徒弟的名号,师父不语,只是看了一眼三师兄,三师兄立刻就再不说话了,最后师父说取琴来的时候,师兄师姐都诧异非常,皆言只知师父武艺精湛,却未曾见过师父抚琴,还是军师解惑说师父过去在中州虽不精于礼法,但才学无人能及,师父原来隐藏的如此之深。
军师稍后便带我入琴房,言都是传世之物,有些还是先帝走后才送过来的,我比划着问军师,那一把是师父用过的,军师指向一把七弦古琴,此琴是师父幼年所用,名为长风,我摸着琴弦,想起《高唐赋》有云:“长风至而波起兮,若丽山之孤亩。势薄岸而相击兮,隘交引而却会。”
此时,却听得一声粗犷地笑声远远传来,只听那人道:“你小子不肯跟我到凉州郡一聚,肯定是在府里藏了个大…美人!”。
见到我惊讶之余,指着我:“你,你是,你是木易辰的小王妃”。
我急忙摆手说不是不是,弄错了,不是的,但我不能言明,手语他却不懂,只不无遗憾地说:“我懂,我懂,我知道他不能明媒正娶你,这小子非要发个什么毒誓,麻烦得很。”我着急的摆手说不是不是,让他出去问一问就知道我是谁了,误会了,误会了。于是做邀请他出去问一问的手势,可他却误会更深,“弟妹,你轰我出去做什么,难道府里不叫弟妹,那叫什么?”,挠头道:“难道是我又说错什么了?那是叫娘子吗?”
他又自言自语解释道,他不是什么皇族,是平藩的藩王,没怎么读过书,又忙作揖说见谅,我急急的回礼,所以师父进来的时候我们还在互相作揖还礼。
“你可别吓着我的徒弟了。”,徒弟,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师父一眼才恍然说道:“哦,漼家人把她送来了。”拍手说:“我不知道呀!”师父便让我先离开了。
到门口时见到百姓们带来许多新鲜蔬果粮食,才知是惠洺王送来给将士们的,借此感谢师父的急难救危之恩,他们见到我时,却如同他们的王一样,误以为我是王妃了,我急急摆手,此时惠洺王刚好出来,才赶紧斥责下属给我赔礼,我赶忙摆手示意,不必如此。
却见惠洺王对师父说:“堂堂任城王收徒弟,需让王军和西周的百姓都认得她呀。”,师父竖日便带我到城楼阅兵,向将士们郑重地介绍了我,我还记得那日师父穿着便服,陪我一起在城楼上站了许久,回想起来那是师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和我站在城楼上,直到我离开西周的那日,却独留师父一个人在城楼上。
最令我欣喜地是初入王府后的半年里,师父一直都在王府里,记忆中也是师父留在王府最久的一次,只要有余暇,师父都会仔细教授我的功课,偶尔有空的时候会教我下棋或者弹琴,他见我喜欢茶道,还特意教我煮茶烹茶,在那些灸茶、碾茶、罗茶、煎茶、调盐、投茶、育华、分茶的细小动作里,师父每次都不厌其烦,做得极认真,而我从旁修习的过程漫长却恣意,只有在这些时候我才会觉得师父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师父天质自然的气度在他的一投足,一抬眸之间都会被我捕捉到,很难想象一个在累累白骨中血战沙场的将军,一位战无不胜凌冽绝杀的王,此刻会沉静从容地坐在我的身旁,悉心耐心地教导一个女弟子,从十一岁直到二十一岁,而以后漫长岁月里的每一次别离和重逢,世事和岁月带给我们的每一瞥痛楚和绝望,仿佛都能被这冬去春来,如沙砾般柔和静谧的美好所抚平,如果石榴年年都会红,树上的柿子每年都能平安落下,为什么后来的我们却再也等不到想见的那个人,只愿人生若只如初见,岁岁年年长相伴,掰开石榴留你一半,枝上柿柿皆遂人愿。
我一直很好奇师父是什么时候学的手语,好似从我进王府的第一天起,我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得懂,而且王府里的每个人也都听得懂,起初只道师父是过目不忘,后来才在军师那里得知师父下了军令,府里的每个人必须在一个月内学会读手语,还记得有一次我在师父的书房里读书,撑着下巴不小心就睡着了,一头歪在了师父的腿边,他伸手接住了我的脑袋,在我这个不大不小的年纪,师父虽是师父,但终是觉得男女有别,师父就用房里的白色狐皮裹着一路抱我到了自己的房里。
竖日醒来才知自己贪睡,想着师父一定很生气,梓鹃更言作为未来的太子妃,虽是不留心睡着了,但也应该注意,第一次知道太子妃的身份会影响到师父的声誉,也会影响师父如何待我,我更加愧疚难安,莫名地有些难过。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抄书闭门思过,最后大师姐请师父过来时,我正在荷塘边抄写思过,“你大师姐说你把自己关起来了,可是为了昨晚的事吗?”
“师父,我错了。”我比划着说。
“师父原谅你了,与其在这里做重复无用的事情,不如去看看关心你的大师姐吧,再不出去,你师姐该着急了。”师父总是能无声无息地化解我的忧愁。
我笑着说谢谢师父,便收起纸笔去找大师姐一起用午膳了!师哥师姐们大部分时间都在军中训练和巡逻,白天也很少能见到他们,但他们都很关心我,每次有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给我这个小师妹。
生辰快到的时候,漼府和宫里虽送来了许多贺礼,但这一切似乎都与我无关,一日我正矗立桥上抬眼看白雪红梅甚是好看,师父缓缓走来,素手递来一卷帛书,只道是送给我的生辰贺礼,我急忙摆手说使不得。
“先看看是什么,再决定收不收吧。”
原来是师父战事的捷报,如此珍贵的东西,师父真的要送给我么?我抬眼询问时,却只看到师父坚定的眼神。
“以后我出征,你等捷报,本王也不用愁你每年的生辰礼了。”我满心欢喜地答应着。“谢谢师父!我定好好收藏,以命相护。”
师父不在王府的时候,我大多都是在藏书楼内,藏书楼的书几乎一排排都被看过,而我最中意的是三楼一面空着的墙壁,我一直想在上面留字,师父笑着答应了,说王府的这面墙一直空着,可能就是在等十一落字呢。
那是师父快要出征前的一个晚上,不知情的我依然在藏书楼写字,《上林赋》正写到“曳独茧之褕绁,眇阎易以恤削,便姗嫳屑,与俗殊服,芬芳沤郁,酷烈淑郁;皓齿粲烂,宜笑的皪;”却侃侃停在这里,提笔想不起来下文,背后响起师父轻柔的声音,“想不起来了!”
“长眉连娟,微睇绵藐,色授魂与,心愉于侧。”师父执笔写下,当最后一个字落笔时,我痴痴地看着师父写的字,与我写的大不相同,娟秀边宛如劲松,长柏在侧,我比划着说:“阿娘曾说,这句话是说男以色授,女以魂予,情投意合,心倾于……侧。”侧字未出口,我才低头觉得不妥,却未看到师父嘴角涌起浅浅地笑意,看着我并未接话,反倒说:“近日边关有战事,明日王军就要出征了,我是来告诉你一声,我已经安排总管刖绶照顾你们起居,我们走后,王府就只剩下你和梓鹃两个女孩了,照顾好自己。”
我拉过师父的手认真写上捷报二字。
“好,王军从此以后只有捷报。”
“师父什么时候回来?”
“浔阳一直是我朝国土,这次是东夷族为抢占水草而来,估计两三个月,你安心等师父的捷报。”
竖日清晨,我独立于藏书阁三楼的栏杆前不舍地目送师父和军师、师哥师姐们出征,除了军师,他们皆身披铁甲战衣,徐徐走出王府,唯有三师兄回头笑着向我招手,师父虽看到了我,却并未回头,留我一人空落落地守着偌大一个王府,当时的我并不懂得,师父师姐们不回头便是不盼归期,不留牵绊,才能舍命沙场,为国尽忠。
师父走后,我很少出王府,西周城完整的样子我都没有见过,只在集市上逛过两次,有一次听漼寿说,西州城北有一座法门寺,便在以后的每个初一和十五都去那里上香,祈求师父和师兄师姐们能平安归来。那里常有来自南梁和吉多王朝的僧人点香,我便试着学习了他们的文字,只是依然不能言语。
每日睡前刖绶都会亲自送来一碗药,只因味道颇苦,我不甚喜欢,每隔一月也会有大夫来诊一次脉,药的味道也会变化,只因他说是师父特意嘱咐的,我还是会乖乖喝下。
三个月了,师父说好的归期却迟迟未到,只有两次捷报传来,他和大师兄、三师兄、四师姐都被调遣至衡水一带,三哥和大师姐在寿阳增派兵力援守,我还是会有点惧怕王府的士兵,所以最初师父出征的两年里,我都是睡在师父的书房里,总觉得那里更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