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旧梦
永远不要认为我们可以逃避,我们的每一步都决定着最后的结局,我们的脚正在走向我们自己选定的终点。——米兰·昆德拉《认》
中午11点刚过,小丁载着顾蓝回来了,两人刚刚在门口换好鞋,青庐的小芳便拎着两个食盒呼哧呼哧地出现在门口。
小丁见状赶紧双手接了过来,顾蓝回头热情的喊了声:“小芳姐。”在门口侧身让着人进屋。
小芳也不客气,抹了把脸上的汗珠,对顾蓝道:“洪姨听垣哥说小少爷胃口不太好,今天带来的全是糖醋口的,她又担心蓝少爷你吃不惯,另外做了一道石斑鱼。”
顾蓝闻言立即弯了一双笑眼对小芳说:“小芳姐回去之后,替我谢谢洪姨。还有,以后不用麻烦帮我另做别的菜了,语澈哥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小芳心大地点点头,没听出顾蓝语气中隐藏的羞涩,大概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没来由的情绪缘何而起,当下掩饰似的轻咳一声迈步寻谢语澈去了。
小丁虽然刚刚跟随顾蓝时间不长,但就他对这人的了解,隐隐约约那人屁股后面一条毛茸茸的尾巴眼看着就快捅破了天,于是一阵牙疼似的倒抽一口气拎着食盒去餐厅布菜。
谢语澈原本浑浑噩噩的脑海中被沈垣的一句低语激起一片涟漪,可是当他感受到自己的身体躺进软床时,便彻底放松下来,疲惫至极的心神在沈垣近在咫尺熟悉的气息包裹中得到慰藉。
……………
梦中,谢语澈的皮肤白的透明,顶着一头浅棕色的软发,大大的眼睛上覆着一层又密又长的睫毛,那模样比女孩还要好看,至少在当时,陈楚瑾还是非常喜欢这个柔弱漂亮的弟弟的,经常冒着事后被陈太太打骂的风险,也要打电话给刘静宛央求她带谢语澈去他们家玩。
小孩子之间比较纯粹,没有那么多的弯弯绕绕,他就是从心底里喜欢这个好看的弟弟,一心想带他玩自己的玩具,吃自己的零食。
直到有一天,谢语澈在院子里嬉闹,不小心让假山上支棱出来的一个菱角撞破了额头。
陈楚瑾一回头,只见那张白净的小脸瞬间被殷红的血迹浸透,那一刻仿佛一朵脆弱的白莲在他心底发出轻微的碎裂声,他赶忙撸起自己的袖子帮谢语澈止血。
可是那血似乎是逃脱出笼的猛兽一般,根本无法遏止,陈楚瑾顿时就慌了神。
他一手捂着谢语澈的额头,一手紧紧搂住谢语澈的肩背,一声声大声抽泣道:“弟弟,弟弟!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谢语澈天生凝血因子不足,一时间血流不止,头脑阵阵眩晕,险些昏过去。
还好陈楚瑾的哭喊很快就惊动了附近忙碌的佣人,有人见状赶紧跑到屋里去报信,而常年跟在陈太太身边的老妈子不知怎么的,这天没有跟着陈太太,反而热心地走到陈楚瑾身边安慰他,顺便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块白手绢捂住了谢语澈额头上的口子。
不多时,失血过多的谢语澈就被匆匆赶来的陈彤絮从陈楚瑾身边一把给抱走,他甚至都没丢给自己的儿子一个眼神,问问他有没有受伤,便一阵风似的驾车带着刘静宛母子往医院赶。
陈楚瑾泪眼朦胧中,看着面前远去的斑驳虚影,恍惚中有些明了妈妈经常挂在嘴上的那些“难听”的话,他爸爸真的不喜欢他!纵使喜欢,那点喜欢跟谢语澈摆在一块,也是微不足道的。
那天,陈楚瑾哭了很久,上前安慰他的佣人也没有几个。
从前的他是如何粗心蠢笨到这般地步的,心心念地一声声喊着“弟弟、弟弟”,看在这般佣人眼里,自己也不过像是一条傻狗,虚与委蛇地一遍遍讨好着他爸爸的心头好。
可笑的是——那人却并不领情。所以,每次等谢语澈回去之后,他妈妈才会恨铁不成钢的对他又打又骂。
现在,他终于体会到了,这些年妈妈心里是多么痛苦。
直到太阳西垂,院子里的乔木落在地上的剪影被抽细拉长,他敬爱的爸爸依旧没回来。
又过了十几天,陈楚瑾才隐约从他舅舅梁充那得到消息,谢语澈因为病毒感染引发心脏瓣膜肿大,差点丢了性命。
原本放到别人身上也不算太严重,动个手术就行;可是因为谢语澈还患有先天性重度血友病,根本无法实施手术,这才在重症监护室保守治疗了两个星期,险险地被控制住。
也是在这个时候,陈彤絮回家了。
从那天起,陈楚瑾看着陈彤絮的目光不再是濡目之情,狠厉的种子在他眼底逐渐萌芽……谢语澈出院后再次见到陈楚瑾,两人之间已经形成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尽管谢语澈依旧软萌,陈楚瑾却早已不复当时的阳光少年……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静宛温暖的掌心牵着谢语澈的手,跟着谢晖卿一起从陈家大宅里出来,陈彤絮则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一家三口身后,沉声劝谢晖卿道:“师弟,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大家没必要闹得这么僵,毕竟我也是为了顺鑫考虑。”
谢晖卿反问道:“为了顺鑫,就该做违法的事情吗?师哥,一步踏错,步步是错,你想让顺鑫有朝一日万劫不覆吗?”
陈彤絮辩解道:“事情没你想的那么严重,即使被发现了,上面还有老刘帮忙顶着。”
谢晖卿似乎被气笑了说道:“哼,老刘?真有那么一天,他能不能自保都难说,甚至不排除他会拿顺鑫当个垫背的。”
陈彤絮一把握住谢晖卿的手说道:“师弟,你真的要把资料递上去?你这么做,不光会把梁充折进去,到手的资金链眼瞅着就断了,后续我们拿什么弥补?”
谢晖卿冷冷道:“总比我们头顶始终悬着一把铡刀要强上许多,等挨过前面这几年,梁充回来了,顺鑫依旧壮大不是好过一朝覆灭?”
谢语澈拉着刘静宛的手,不明所以地看着平日里温声细语对自己说话的两个男人,此时正各自面色难看地针锋相对,他仰起小脸,扯了扯陈彤絮的袖口道:“陈伯伯,不要跟爸爸吵架了。我害怕!”
陈彤絮闻言,伸手自然地回握住谢语澈的小手,俯身说道:“语澈不怕啊,我们师兄弟在闹着玩呢。不如你和妈妈去楚瑾哥哥那玩一会?他那里最近新买了很多玩具。”
谢语澈鼓着腮帮子想也不想地说道:“楚瑾哥哥已经不喜欢我了,我要跟爸爸妈妈一起回家。”
陈彤絮脸上浮现出一抹隐匿的尴尬神色,瞬间又消失无踪,谢语澈因为正对着这张近在眼前俯视自己的脸,于是连他那几不可闻地一声叹息也清晰地捕捉到了,他心底不禁生出些奇异的颜色——不知道为什么陈伯伯的眼神突然黯淡下去。
一阵沉默之后,他忽然干脆单膝跪在谢语澈面前,把他小小的身板搂在了怀中,温暖粗糙的掌心揉了揉他头顶的软发,谢语澈人精似的乘势在陈彤絮脸颊上嘬了一口,奶声奶气地说道:“陈伯伯不要生爸爸气了。”
陈彤絮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然后柔声说道:“我哪有生气?我永远不可能生师弟气的。”
谢语澈撑着两只小胳膊,与陈彤絮隔开一些距离抬眼望着他问道:“真的?”
陈彤絮不容置疑道:“真的。”
谢语澈开心道:“那你跟我拉勾。”
陈彤絮好笑地伸出自己的手指,与谢语澈的两根小手指郑重其事地盖了个戳。
陈彤絮一路将他们一家三口送到宅院外,直到谢家的车子消失在了街角他才收回视线。
梦里定格在街角的那道追随他们一家三口的温柔目光,最终转移到谢语澈身上的时候,他已经在医院躺了近一个月,并且永远失去了爸爸妈妈。
谢语澈难受地蹙眉低声嘤咛,意识渐渐回笼,缓缓睁开眼睛看见床边守着自己的沈垣,他轻唤了声“垣哥”。
沈垣一直片刻不离地盯着谢语澈的脸,就怕他身体出现任何状况,直到他低低一声轻吟出口,便急切地上前问道:“感觉怎么样?好点没?”
谢语澈眨眨眼睛浅浅地点了下头,长长的羽睫下投下一道阴影,他斟酌着问道:“垣哥,如果有一天我被人发现是个手上沾满鲜血的魔头,你会厌恶嫌弃我吗?”
沈垣手里捏着从蜜饯罐里取出的一块焦黄的陈皮,递到谢语澈唇边不暇思索地答道:“你在我的心里永远是这世界上最最纯洁、善良、勇敢的小王子。无论你做什么,说什么都是正确的,即便你要杀人,那也是对方该死。怎么会因此厌恶你,嫌弃你?”
谢语澈叼着陈皮,心说:自己大概是睡懵了,就不该多问这一嘴。
只是人一旦决定做坏事开始,大概都会心虚紧张,谢语澈心里同样隐隐感觉到害怕。
可是他没人可以倾诉,他要做的事情不能惊动身边的任何人,恐怕在他有限的生命里,这也将是他唯一值得冒险的意义所在。
假如他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过完这一生,那又何必让他苟活这许多年,不如当年随着自己父母一起去了倒也省心。
窗外的阳光亮得通透,谢语澈望着蔚蓝的天空瞳孔微缩,眯了眯双眼,那片澄澈的天底下,即使再明媚的阳光也无法驱散心里的阴翳,他的生命注定只能就像沉积在枯井下的泥淖一样,再也见不得阳光。
他轻声叹了口气,房门外传来了顾蓝的声音,少年人鲜活青涩的嗓音瞬间将他的心神拉回现实——现在还不是喟叹的时候。
一直守在床边的沈垣,眼瞅着他家小少爷脸上的表情瞬间变换几息,又回复了往常的平静,他这才稍稍放下心来,问道:“大概小芳送饭过来了,出去吃?还是我拿进来喂你吃?”
谢语澈无声吞下了那块陈皮,对沈垣道:“出去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