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回旋
休特眼睁睁地看着四个侍者把他抬上长桌。
他动不了,但意识却慢慢清醒过来。
他的头因为重力歪向一边,他看见了他的母亲。
她在和男人调情。
她一点愧疚也没有。
一丁点都没有。
休特死死地看着她。
比起悲伤,他更多的是愤怒。
被逼到这种境地的愤怒。
他的眼神太过强烈,手已经搭在男人腿上的王妃终于注意到她被下了药的儿子。
她被休特的眼神惊地叫了一声。
面对周围男人温柔的问话,她拿着丝绸帕子点了点眼角。
她招来了管家。
“能不能让他把眼睛闭上啊,他睁着眼睛怪难受的,我这个当妈妈的,看了心疼。”
管家微弓着腰,答应了这个请求。
休特被人为地合上了双眼。
在这种情况下,他对于黑暗极度不安。
他想睁眼,但药效发作,他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他本来并不害怕死亡这唯一的命定性,但是他现在有了在意的人。
他不想死。
他还不能死。
最起码不是以这样的姿态——
危险在靠近。
休特的礼服被拨开。
凉意裹着令人心惊的冰冷。
他的心口裸露在空气中,他觉得自己的心脏在那么快地跳动,比他自己要生机勃勃,证明着他还活着。
闭上的双眼让他对声音更加敏感。
他能听见靠近他的侍者的喘息,管家没有感情的应答,对于他血液的期待……
以及他母亲调笑般地对着男人们的应和。
她的声音刺激着他的神经。
他小时候非常喜欢一个东西,是八九岁时候母亲柔软的手,她会抚摸他的脸,眼里是粘稠的爱意。
他还太年少,分不清那究竟是掩盖住的厌恶还是对欲望的诠释。
母亲在一个夏天午后拿起匕首狠狠朝他的心口挥了过去。没有人死,没有人受伤,他站在原地没有后退,他以为母亲只不过是在开玩笑。
然后到了今天。
他毫无意外地躺在白桌上,匕首正中他的心口。
果然。那个午后明媚的阳光下,她其实挥动了手。那匕首剜进他的血肉,他现在才觉得疼。
休特感受到了细密地疼痛,一点一点向下渗着。
是刃很薄的刀。
贴着他的皮肤在慢慢深入。
他的血滴流下,冰瓷的碗贴在他的肋骨处接着血液。
他觉得很痛。
连带着神经也一阵阵收缩着。
他怕疼。
他觉得自己像一个没有自己思想、也没有尊严的血袋。
或者是一只烤鸡,炖菜,牛排。
他疼得开始颤抖。
生理性地颤抖。
休特有了些会死的实感。
今天,他真的可能死在这张纯白的蕾丝桌布上。
休特想,他要把他们都烧死。
谁也别想得到他的心脏。
谁也不能。
于是在宾客的尖叫奔跑中,白色蕾丝桌布熊熊燃烧。
休特的血变成了不灭的业火,一直燃到切割休特的侍者身上。
休特听到了侍者凄惨的痛叫。
他有些快意。
怎么不用钝一点的刀来杀他,这样血滴飞溅,他能把这一片变成火海。
都别活着。
包括他的生母。
“大王子殿下,您的能力令人惊讶,但相当愚蠢——并且浪费。您要清楚,我们已经付了酬劳,您对您的身体并没有处置权。”
管家的话近在咫尺,休特能感受到,火灭了。
他们找了压制住他的魔法师,把他层层禁锢起来。
休特想笑。
但是他笑不了。
把血变成火焰,是他最后想出的反扑。
也是他对活着出去的最后尝试。
他的生路断了。
他在准备他璀璨的死亡。
当他们把他的心脏挖出来的那一刻,这个庄园会在爆炸中变成黑灰——他将带着这些人走下地狱。
他的每一块骨头,每一片血肉,都会变成爆炸的火星。
他带着温柔想着,他的小队成员们要找不到他了。
他就这么无缘无故地失踪了。
艾尔利特和菲阿娜一定会骂他。
他心爱的半人鱼会为他解释的,他一定是身不由己,或者有什么苦衷。
他们应该会找他吧。
在整个大陆,苦苦地寻找他。
他们会问,有没有人看到过一个红发的疯王子。
他叫休特·雷米亚兹,是他们的队长。
是他们的朋友。
好辛苦啊。还是不要找他了。
好好地生活,比赛,毕业,忘掉他。
“……休特。”
休特木然地想,原来太疼会出现幻觉。
他听到了杜库的声音。
为什么是杜库的声音呢?
是杜库的声音也好。
有个声音陪他去死,他也就没那么孤独。
“……把我们的队长,还给我们!”
休特心颤了一下。
这是艾琳的声音。
不近,但在人群中格外清晰。
不是……幻觉吗?
“啊啊啊啊啊!那些花动了,它们在咬人!”
“管家!管家!快把他们赶出去!啊!我的腿!我的腿被冻住了!快来救救我!”
“大人,大人,求求你,别杀我,我只是来看的,我一点儿都不想喝那个王子的血,我就是来凑热闹的——”
“我的天神!您真是美丽……您的一切话语都是我毕生追求的理想……您要我死?好的,我现在就死。”
“我的脸!我的脸!那个该死的女人用爪子划破了我的脸!呕……”
休特朦胧地听着。
他好像重新活了过来。
……是他的队友们。
他们来了。
在他绝望地要抛下世界的时候。
他们来了。
来救他。
把他从冷冷燃烧的孤独沙漠和死去的灵魂中,完整地拼凑起来。
侍者惊惶地逃走了。
他的伤口在慢慢干涸。
在一片混乱中,他被管家拎了起来,用刀抵住了脖子。
他听见管家有些颤抖的声音。
“想要他活着,你们就别动!都离开!”
“这句话同样给你,如果你想活着,就把休特放下,我会给你一条活路。”
是半人鱼的声音。
休特怀念她的声音。
虽然现在听起来,半人鱼要杀人了。
——
诺尔维雅在菲阿娜比赛时就发现了休特的异常。
药剂的味道虽然很淡,但对于半人鱼来说,闻出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诺尔维雅恍然记起自己身处在一本小说中。
美满的生活让她放下了警惕。
她在这时记起了关于休特命运的一个重要的转折点。
大王子殿下在小说中也不是一开始就疯到无差别攻击人的。
这样的表现出现在一场宴会之后。
一场分食休特的狂欢。
休特是怎么逃出来的小说里并没有写,只是说那一场宴会对于休特来说惨绝人寰。
休特逃出来后养了很久的伤,然后一个一个暗杀掉了那些宴会上的贵族们。
其中就有芃蒂娜朋友的父亲。
诺尔维雅在之后的日子里旁敲侧击了很久,但休特什么都不说。
诺尔维雅很不安。
她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所以她把这样的异常告诉了小队成员们。
这些天休特其实一直在小队成员的轮流保护下,从白天到夜晚。
在夜里也有人在皇宫外巡逻,是菲阿娜雇的保镖。
艾尔利特在休特主动来找他换班的时候就觉得违和。
这不是休特会做出来的事,他不动声色地问休特能不能把皇宫的事推脱掉。
休特摇了摇头。
他的神色太苦。
即使唇是笑的,眼神也欺骗不了他。
艾尔利特在接了雅琳休后就把异常告诉给了队友们。
在保镖汇报说有马车悄悄离开了皇宫后,“送你回家队”的成员们从各处出发,追寻着马车的踪迹。
马车走的法阵在各处中转,诺尔维雅在颠簸的法阵里一阵一阵地想吐。
她的胃在紧张地绞痛。
他们永远落马车一步,永远追不上那个马车。
诺尔维雅害怕是剧情在影响。她怕等他再见到休特,他会像小说中那样……
她不敢想。
她在无数颠簸后,终于在一个障眼法的门后找到了奢靡过头的庄园。
高傲的侍者拦住她问她有没有邀请函。
诺尔维雅装作偶然进来的贵族小姐,几句话就套出了这个晚宴真正的主题。
“品鉴异种的血。”
喝了能延年益寿,药到病除。
诺尔维雅看着菲阿娜打掉了侍者的牙。
她没有阻止。
她任由蛛姀催生那些名贵的花,让那些花咀嚼那些宾客的腿。
她任由艾尔利特让庄园血流成河。
她看着艾琳挠破的男人的脸,平静地抽干了他身体里的水分。
都是罪恶的东西。
该死。
她镇定地走进庄园,一眼就看见了在清澈的灯光下,白色桌布上的休特。
他像只动物一样被肢解,心口插着闪着光的银制拆信刀。
刀刃没入他的皮肉。
休特。
指节被纸的锐利边缘划破都会失落到无理取闹的,休特。
诺尔维雅的手在抖。
她听见她的理智咔嚓一声。
断掉了。
诺尔维雅捏紧了拳,她所到之处,人没有哭嚎就直接失去了生机。
寸草不生。
休特被一层一层的保护罩禁锢着,菲阿娜捶碎了一层,艾尔利特用那些宾客的脑袋撞破了一层。
在最后马上要触碰到休特时,一个管家模样的男人把休特胸口的刀抽出来,抵在了休特的脖子上。
血色糊抹住了休特的皮肤。
管家在威胁他们。
诺尔维雅歪头。
空气扭曲起来。
管家的手生生被挤压错位,他的关节缠在一起。
他发出了凄厉的嚎叫。
菲阿娜一拳打碎了他的喉骨。
诺尔维雅抽起刀,一下子了结了听到声响赶来的打手们。
艾尔利特扶住了休特。
他发现了休特软绵绵地不能动,他抱住休特,让他睁开眼。
“看,是我们,休特,没事了。你别怕,我们会处理这一切。”
蛛姀从灿老师那里几乎带了所有种类的药剂,她先给休特包扎了伤口,然后拿起了诺尔维雅的联络器给灿老师打了视频。
“灿老师休特不能动,他现在是怎么了需要吃什么药?”
灿仔细地看着休特,有些疑惑。
“他不是百毒不侵吗?”
蛛姀冷着脸。
“别说废话。说解决措施。”
灿抬着眉毛。
“蛛姀,怎么那么凶啊~这不是毒药,是咒。”
蛛姀皱眉。
“我看不出来是什么咒。”
灿点点头。
“专门针对他研究出来的,你不知道很正常。”
蛛姀快忍不住了。
她看着休特那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心中怒火猛窜。
“灿老师!说怎么解咒!”
“咳咳。给他下咒的是和他流着一样血的人,还在他的附近。把下咒人的心头血喂给他三滴就好啦。”
蛛姀挂了视频。她和艾尔利特对视一眼,都猜到了是谁。
那个交际花王妃。
蛛姀找到了大开杀戒的诺尔维雅。
半人鱼的白发被血濡湿。
那血不是她的。
“诺尔维雅,休特被下咒了,找王妃,要她的心头血!”
正在猎杀的菲阿娜和艾琳也听到了。
她们开始搜寻王妃。
诺尔维雅直直地朝一个方向走去。
她的“欺诈师”之名不只是一个戏称。
她很能揣度人的心理。
包括那个该死的王妃。
诺尔维雅切开了铺着香槟色桌布的圆桌。
“别杀我,求求您,我什么都不知道……”
找到了。
躲在桌子底下的王妃。
她的妆花了,狼狈又可怜。
那张和休特相似的脸上都是惊惶。
诺尔维雅扯着她的手腕,把她拖行到休特那里。
在这期间王妃说尽了好话。
她知道他们,她认识他们。
她的儿子所在的小队里的成员。
她以为这群人不会在意休特。
她许给了诺尔维雅无上的权势,无尽的金钱,优质的男人,世间所有她能想到的诱人的东西。
让她绝望的是,这个看起来并不那么可怕的白发半人鱼不为所动。
王妃崩溃了。
她的胳膊已经手腕已经脱臼,地面摩擦着她的后背和腿。
她像死狗一样被拖着。
她哀叫着。
“人鱼小姐,我好疼……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要休特属于他自己,永远不会有人把他送出去,让他流血。”
诺尔维雅声音淬了冰,沾了毒。
王妃不敢再叫了。
她被半人鱼发尾的血甩了一脸。
她怕死,怕的不行。
她有些后悔今天把休特送来了。
她大意了……
王妃被人鱼甩了出去。
她重重地跌在地上,抬眼就是休特绿色的眸。
王妃畏惧地避开视线,但是却想扑上去装作一个心疼的母亲。
“我的宝贝休……特……”
王妃话还没说完,心口突然疼的剧烈。
她慢慢低头,尖锥戳在她心口。
诺尔维雅拿着针管,抽出了血,滴了三滴给休特。
王妃倒了下去。
她流了泪。
“我……我好像……要死了……”
“不。”
白发的半人鱼俯视着她。
“你还不能死。你还没有体会过休特的痛苦不是吗?这算什么疼,算什么死?你会活着。”
诺尔维雅把蛛姀带来得修复药剂灌在王妃嘴里。
死亡是便宜这个没有心的女人。
她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