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青云
立冬七日后,贺璋大军已在官道之内,虽然此次只是二万兵马出动,但贺璋想来有马栏关四千守军与他首尾夹击,吃掉银瓶关一军那是再容易不过了,说不定还能借此围点打援,哄得银瓶关守军出关相救,若是潘山胆敢率军走出银瓶关隘口,贺璋便有自信让银瓶关关上一日之内挂上他贺璋的军旗。
只可惜希望是丰满的,现实却是骨感的。
当贺璋率军搜索过了整个官道,发现牧国军已在马栏关外时,顿时兴奋至极,下令全军突击,只待前军到时与马栏关守军一道,将这寥寥数千人团团围住,届时是围点打援,还是歼灭敌军,那都在贺璋一念之间了。
尽管熟知兵法的贺璋知道全军突击,必定会导致前后军分离,可此时敌军正在马栏关下,若是等大军压上,敌军四散逃逸,他便失去了此战的战略目的,哪怕是斩杀、俘虏近三千步卒也算是未竟全功,而围住这四千人,或可令银瓶关破关在即,他又怎能不激动。
何况此前冒死冲到大营传讯的辎重官,也告诉了贺璋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抢夺粮草的那群牧国军中,为首的是一名银甲将,擅使长枪,挥舞之下,押粮军中无人可挡。
自立秋一战后,潘芸的情报也被送入了贺璋的军帐之中,潘山长女,整个潘家的掌上明珠,偏是不爱红妆,自幼便习武学艺,如今更是在牧国守军中领牙将军衔。
当时贺璋得知抢粮的是潘芸率部,瞬间便想出了这围点打援之计,官道之上袭击押粮军,若要退回银瓶关,自然只能走官道,尽管东山军大营已不在道中,可贺璋仍旧安排了一万士卒下山守住官道,不论潘芸率部是向东进往马栏关,还是向西退回银瓶关,对贺璋来说都是瓮中之鳖。
行军两日来,官道之上未见任何向西的踪迹,反而是战马蹄印以及粮草车辙痕迹都正往东去,贺璋哪能不趁机追击,但他没想到的是,从辎重官能从押粮军中突围,到潘芸故意在劫粮之时显露身手,再到官道之上看似步履匆匆,一路向东的踪迹,都是他恨之入骨的夜瞑,给他布的局罢了。
贺璋率领六千骑兵火速前往马栏关,而后面一万四千刀盾士卒只能快速追赶,但两条腿还全副武装的刀盾兵,怎么追得上骑兵,只能眼看着距离越拉越远,但还是全速赶往马栏关。
当贺璋距离马栏关下不过一千步时,他才察觉到不对,马栏关守军并未对关下牧国军进行攻击,贺璋立马止住骑军,心中察觉到了不妙。正在此时,从后军突然冲出一骑,疾速奔向贺璋所在的前军,甚至战马的速度快得,让回过头见到这一幕的贺璋,心中开始慌乱。
“报!”
士卒翻身下马,战马却是在嘶鸣一声后迅速软倒在地,想必是已经用了什么军中秘药,才让战马消耗潜力疾驰而来。
贺璋按下心头的不安,喝道:“讲!”
士卒深吸一口气,这才说道:“昨日银瓶关守军几乎倾巢而出,突袭我军驻扎在官道上的营帐,荀飞将军阵亡,我军死伤殆尽,牧国军此刻正朝马栏关进军。”
贺璋闻言心头猛的一跳,果然不妙,原想围点打援,此刻却是自己被围,银瓶关守军不过四万,劫粮的一军有四千人,倾巢而出少说也有三万士卒出关,若是此刻大营来援,或也可再出兵两万,只是这两日时间,实在太久,贺璋此刻已在马栏关下,若是回头迎敌,不仅人倦马乏,更是腹背受敌,若是强攻马栏关,光凭这六千骑军,哪怕是另外一万四千刀盾兵也在此处,也是个久攻不下之境。
等到潘山大军压上,那便是退无可退了。
如若此刻化整为零,撤入山林之中,不说军粮不够,怕是也难逃被逐个击破的命运,思虑再三,除了下策,还是下策,贺璋只得下令道:“众将士听令,敌首潘山正率军来袭,大营之中陈寻将军定会派兵驰援,来敌不过三万兵,我军只需牵扯两日,敌军便是腹背受敌,届时银瓶关破,本将自当犒赏全军,众将士,随我调头,前阻来敌!”
将士应诺,战马嘶鸣,贺璋后军改前军,再次驱策着战马朝着一万四千刀盾兵而去。而马栏关下,正以逸待劳的潘芸及几位都统,看见贺璋调转马头迅速回撤,又不约而同的看了楚知吾一眼。
楚知吾只得解释道:“贺璋虽为敌军,但不得不说决策无误,即便我军想等他们靠近些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但也无法分兵营造一副正在抢攻马栏关的假象,贺璋察觉我军状况有异,自然不会再来,而选择回头驰援后军,虽仍是下策,但已是此刻妄想破局唯一能做的了。”
潘芸点头“称赞”道:“没想到楚教习不仅武艺高强,诡计频出,虽未统兵过营,但对这谋略之道倒是知之甚详啊,就连大名鼎鼎的贺璋,都被咱们夜瞑楚教习弄得疲于奔命,顾首不顾尾了啊。”
楚知吾哪里不晓得潘芸是在开他玩笑,都统们又哪里不晓得,只是此刻战局明朗,牧国军优势尽显,就像楚知吾早就断言到,只要贺璋被拖在中间,东山军投鼠忌器,即便是将牧国军堵在了官道之上,这边贺璋只要被俘或是阵亡,东山军群龙无首,又是进无可进,退无可退,哪还有第三条路走。
所以潘芸及众位都统的心情都很放松,虽然他们不会一同开楚教习的玩笑,但跟着将军笑笑倒是无伤大雅的。楚知吾无奈,也只能闭口不言。
潘芸见楚知吾这家伙不搭话,又是在全军将士阵前,自然也不好再多说他两句,只得朗声道:“全军听我号令,贼首在前,此战功成,莫谈封赏,我第六军首功当仁不让,若是犒赏少了,我潘芸亲自去帅帐请赏!现在!随我进军!”
将士们闻言皆是一笑,更是士气大涨,第六军八个营,除开有一营士卒因此前伤亡较大被要求留守马栏关外,七个营全部开拔,而为了防止关押的三千俘虏趁机闹事,楚知吾不仅给他们吃的很少,还在提供的些许饭菜中加了泻药,当时看得潘芸和几位大都统是表情怪异,就连张彪也玩笑说道:“看见了没,你们可千万别得罪了楚教习,不然吃不饱不说,还得拉到腿软,看你们受不受得住!”
当然,玩笑都是说过就算,潘芸率部开拔,也不提速,以防贺璋六千骑军又这么杀回来,这官道之上,若是距离骑兵太近,那可不是什么好事。只是第六军早有准备,弓箭、拒马、长枪一早就准备妥当了,如果贺璋此刻敢掉头冲锋,那么第六军这差不多三千五百人就敢吃下他贺璋六千骑军。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被打得溃不成军的第六军,已经敢正面跟贺璋率领的东山军一决高下了,或许是从潘芸领第六军牙将开始,又或许是夜瞑之名响彻东山军大营开始,更或许是在无数个日夜刻苦操练想要报仇雪恨开始。
当贺璋率骑军回到后军附近时,潘山已经率部死死咬住了这一万四千刀盾兵,面对着手持长戟的一二军以及不断抛射的飞羽军、飞箭军,交战片刻东山军后军已是苦不堪言,只要举盾挡箭,便会被长戟找到破绽,一刺一划,白白损伤性命,可如果以盾挡戟,那么箭雨又会覆盖整支后军,攻也不是,守也不是。
即便是贺璋骑军回援,面对着如今的局面也是方寸大乱,若想绕到两翼冲锋,可潘山的飞羽、飞箭二军又不是吃素的,这六千骑军冲过去,还能剩下多少,能不能冲到已摆好阵型的拒马旁边都是问题。若是此刻歼灭追在他们身后的第六军,那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别说潘山不会放他们脱离战阵,可两军作战,最忌讳便是腹背受敌,如若让麾下将士知道身后还有追兵,那么士气必然一降再降。
贺璋自知大势已去,可他身为主帅,如果此刻一退,别说此战必败,就连东山军此次进攻牧国,都会宣告失败,但若此时不退,等到短兵相接,潘山率部再无人阻拦,他贺璋便是想走也走不了了。
不过须臾之间,贺璋便打定了主意,高声喝道:“所有骑军,随本帅冲锋!”
绕过刀盾兵阵营,骑军分成两支,如同洪流一般涌向长戟军,这样的行动也是出乎了潘山的意料,毕竟以骑军的速度,如果仅是绕到两侧进行冲锋,飞羽军、飞箭军也根本来不及抛射,但骑军虽能冲入长戟军阵营,但在冲锋过后也会被牢牢围住,再也撤不出去,毕竟六千骑军还分兵两支,想这样冲破几乎三万人的牧国守军,堪称天方夜谭。
可即便如此,贺璋仍是一马当先,不仅自己一身玄甲,就连座下明显比其他人高出一头的战马也是身披玄甲,挥舞着钩镰枪直入潘山大军之中,一边收割着牧国守军的性命一边喝道:“潘山何在,可敢与我一战!”
刀盾兵见主帅贺璋一马当先,当下都是连性命都不顾,狠狠杀入长戟军中,尽管对上长戟,刀盾吃亏不少,但如此一来,反而不用考虑牧国军羽箭,反而伤亡少了。
飞羽军孔祥也率军与飞箭军将领一道,长弓随意挂在身上,便抽出腰间长剑,冲向如同绞肉场一般的战阵之中,一时间,战阵内血流漂橹,东山军的将士们见此情景,早已心存死志,自然是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血赚,而牧国军虽兵力上有优势,可也经不起如此消耗,毕竟这些士卒们那都是牧国举国之力才招来的,潘山见情况不对,完全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时,赶忙喝道:“贼首贺璋,我等双方可号令手下将士暂且停手,你且与我狠狠杀上一场,若你赢了,拿走我潘山项上人头不说,我今日便放你等离去,若你输了,命丧于此不谈,还须下令手下将士投降,我潘山担保不伤他们性命!”
不得不说,潘山提气鼓荡出声,不仅让双方攻势为之一滞,更是在言语间就让这以死相搏的东山军多了几分侥幸,可谓是一石二鸟。毕竟如果潘山若是真输了,他想放贺璋离去也是不行了,到时牧国军也自有他的副将来统领,而若是赢了不仅诛灭了贺璋,更能让东山军因主帅阵亡而士气大减,甚至因投降能保全性命而大规模投降,避免了牧国军的折损。
但贺璋如何又是想象不到,但此刻仅凭士卒死战,已无法拖住潘山,若是能与潘山一战而胜之,哪怕牧国军食言,也会因此士气大降,对于东山军来说自也是能再抵挡得久些,至于能不能抵挡到援兵到来,贺璋不知道,他也没得选。
于是贺璋便在战阵之中高声应道:“好!本将且在今日送你归西!众将听令,暂且停手,退后五十步!”
同时潘山也喝道:“牧国军听令,后退五十步!”至于败给贺璋,潘山想都没想过。
就这样,尽管地上血流成河,可潘山和贺璋,还是踏着不知是敌是友的血水,相隔十步对峙了起来,玄甲将贺璋同样是一把钩镰枪,只是面对着潘山,却是直接摆出了守势。
身着玄黄甲胄,还披着大氅的潘山,随意一鼓身上气劲,大氅便飘飞出去,被他的亲兵接住了。腰间的宝剑已有多年未曾饮血,虽然仍时时保养擦拭,但却如同失去了百兵之王的魂魄一般,就这么松松垮垮的挂在腰间,丝毫不起眼。
右手捏着从旁边士卒那拿来的一根长枪,随意一刺,枪身震颤,直抵枪尖,竟发出刷的一声枪鸣,贺璋闻声脚上又再紧了两分,而潘山却是不满意的皱了皱眉,心下骂到,这将士用的长枪竟敢不用最上等的牛筋木,这外面包裹着的竹片也不是最上等的毛竹,难怪久战之下,枪杆都有些歪斜了。
可一想到这一年来牧国几乎不事种植生产,潘山又是幽幽一叹,国力如此,哪怕是浴血奋战的将士们,又情何以堪呢。
贺璋不敢抢攻,而潘山又不急着攻击,两人开始站在军阵中心绕起了圈子,贺璋一是深知潘山一身功夫高深莫测,二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援兵,而潘山也是一样,不过他是为了等潘芸从贺璋身后追来,再度打击东山军士气。
牧国虽小,经不起大战折腾与损耗,潘山也不长于谋略之道,但在这军阵士气上,那可是比贺璋还要细腻多了。
拖了一阵,潘山才试探性的舞起了长枪,也不知是什么枪法,乍一看有些像是蟠龙枪,可仔细一瞧却又像是军阵行伍之中常见的枪法,只是跟钩镰枪一碰一搭,贺璋便会感到巨力传来,手臂震得发麻。
如果是两军对垒,攻守势易,贺璋是断不会理潘山的单挑叫阵的,可此时此刻,哪怕贺璋确实力有不逮,也必须站出来,不然东山军主力要是尽殁于银瓶关外,那其他几路分兵的,基本上可以等死了。
与其说这一战关系到他贺璋的生死,不如说关系到此次国战胜负,他也早就打定主意,只要撑到援军到来,他贺璋生死不论!
但此刻,他却只能小心翼翼的应付着潘山的攻击。潘山虽看起来打得随意,实则也不敢托大,只是这贺璋丝毫不露破绽,又不愿主动进攻让潘山找到机会,潘山自然也不敢逼得太紧。
就这样,潘山与贺璋二人在阵前打了一炷香的功夫,尽管对于他们二人而言,这些消耗算不得什么,但对双方将士而言,可就不止如此了。
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潘山一边与贺璋缠斗,一边观察着东山军将士们的状态,以自身气机感应着东山军军阵,还能与贺璋打得有来有往,贺璋虽是苦不堪言,但也只能勉力支撑。
然而当潘芸率部追来时,一切又变了,生力军的来到不仅让牧国军士气大振,剩下的东山军却是士气再衰,此消彼长之下,其实此时东山军败局已定。
但即便是败局已定,牧国军的消耗也是在所难免。东山军又何尝不知此刻窘境,只是主帅在战,他们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能焦急的观战与期盼着奇迹的出现,毕竟所有人一眼就能看得出,就贺璋的实力,比潘山差得可不止一点半点。
而楚知吾又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一个俘虏,只叫手下二百人跟着他大声唱起了东山国的歌谣,说是唱,其实也不过是跟着念罢了,紧接着张彪等另外几位都统便都是有样学样,让手下士卒一块大声念。
气机观察着东山军军阵的潘山,明显感到在这声响起来之后,东山军的士气已经几近于无,就连与他对战的贺璋都是失误连连,漏洞百出,更是气机不稳,谁能想到,楚知吾来了之后,竟还给东山军演了一出四面楚歌来。
贺璋心头大恨,自知大势已去,强提气劲一枪格开了潘山之后后退几步,潘山并未追击,想必也是早已确定了己方的胜势,并不想逼得贺璋狗急跳墙,如果贺璋肯束手投降,那么身后从大营追来的东山军自然也不需担心了。
可贺璋只是看潘山并未追来,便放心的转过身,这一眼,便是越过了千军万马,看到了潘芸身旁不远处,那个甚至还一脸稚气未脱的牧国青年,他此前从未见过楚知吾,可楚知吾也不知道为什么贺璋一眼就能认出他来,甚至从贺璋眼中刻骨的恨意,是很明显认出了,他就是夜瞑。
战马上的楚知吾觉得匪夷所思,只是被这贺璋眼神一激,浑身如同野兽炸毛一般紧了起来,一呼一吸又变得极为绵长,可即便是认出了楚知吾的贺璋,也并未真的如心中瞬间所想一般,投出手中钩镰枪,直刺死那个让他功败垂成的夜瞑。
而是听着他自幼便熟知的歌谣,再次缓缓转身,以钩镰枪拄地,默默吐出一口鲜血,再提气朗声道:“今日兵败,我贺璋可死,但我东山国儿郎们可活,既有潘山保证,切莫白白送了性命。”
说罢贺璋倒提钩镰枪,与潘山交手后第一次向潘山身边靠近,潘山也是看清了贺璋的死志,轻轻一叹,随意一拄,长枪竖直立在地面上。潘山右手扶腰,慢慢放到了腰间剑柄之上。
贺璋见此,更是激起了心中悍勇,只觉全身气劲鼓荡,习武多年,这可能就是他贺璋自认最强一击了,这一枪下去,别说是个血肉之躯,便是一块磐石,他也敢将其砸碎了。
等到贺璋欺身再进,潘山才握住了剑柄,就在贺璋挥动钩镰枪,将中未中之际,潘山才拔出佩剑,一瞬间便也欺入贺璋近身,仅是一蹬,一旋身,贺璋的头颅便高高飞起,待得贺璋身躯软倒在地,潘山早已挥剑入鞘。
饮血的佩剑只在出手那一瞬发出一声剑鸣,之后便又再次悄无声息的回到剑鞘中,然而气机与之相连的潘山却觉得,就在那刹那之间,佩剑的魂魄,又醒转了过来。
贺璋死后,将士皆降,而桑国也借此时机入侵东山国,东山国为了要回俘虏的将士,还花费了不少钱粮。至此,东山国与牧国的战事,便在南雍朝十三诸侯国一片哗然中结束。而屡建奇功的楚知吾,也在战后前往牧国国都,被封为右将军,只是一心要回牧云郡的楚知吾还没来得及推辞,就已从越发器重他的潘山处得知,其他几国,也正对牧国虎视眈眈,更有甚者早已重兵部署于边境,以至于楚知吾只得捏着鼻子领了这右将军,为牧国,也为仓山上的师父师弟,前往牧国北境戍边。
而也正是这牧国右将军的官职,让楚知吾真正接触到了涟漪不起的江湖之下,汹涌翻腾的重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