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祸福
刚刚还满是灰尘的烧火棍,此刻已完全浮在水面上,尽管还是保持折叠的状态,但却显然轻如纸张,即便是木质的扇骨,都似是没有分毫重量。
陈老满是期望的看向自己的孙子和孙女,这才转过头,朝激动不已的李平说道:“还请镖头……查验的仔细些……”
陈老如何不知道,这是他能挽回自己孙子孙女,甚至是全家性命的最后一根稻草,毕竟李平多年来虽然在乡里横行霸道,但也不是会就他陈家性命而无的放矢之人。
李平赶紧蹲下,颤抖着双手,在水面上将烧火棍轻轻展开,然后又拂去烧火棍以及扇面上的灰尘和木屑,这才让它有了那么几分本来模样。
确是一把折扇的模样,扇骨墨绿,甚至深的有些发黑,扇面则是焦黄色,还有几处破洞,等李平轻轻的将它拿在手中,掂量一番,发现确实应了那句,质轻无骨,遇水则浮的形容。
李平心下思忖到,应该是宝扇没错了,但宝扇怎么会落得如此下场,便不由得扭过头,看向将烧火棍拿来的楚知吾。
楚知吾自然明白李平是什么意思,便一脸愧疚的说道:“自我进陈府起,这扇子一直就在厨房里灶台旁摆着,想来已是用来生火多年了,我也不知为何是这般模样。”
李平恍然,但劫后余生的他,心情自是特别好,连带着看向楚知吾的眼神中,都多了几分善意,李平打量了一番楚知吾后笑道:“你这小子,倒是机灵。今日你算是于我有恩,有何要求,尽管提来。”
楚知吾见李平还算是守信用的样子,便扭头看着从李平的手下那,接回孙子孙女的陈老,陈老自然也不会假装认不得这在府上多年的年轻人,只是心下犹疑到,这楚小子,在我家中多年,向来是个胆小怯懦的性子,怎的今天这么大胆,还想借此机会脱了这长工契约,这么多年来,我陈家也不曾亏待了这帮长工,难道是担心我陈家逢此大难,便要彻底败落,想要早早离了这是非?罢了罢了,既是他为我留下这俩孙儿,自当要信守承诺。
陈老也是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朝着身边的管家说道:“去把楚小子的长工契约拿来。”
楚知吾明白陈老的意思,自然是喜出望外,便朝着陈老和李平拱手作揖道:“能得自由,已是感激不尽,哪里还敢有奢求,到时便去外头见见世面也好。”
话一说完,李平不由得又打量了楚知吾一番,听到他这番话说得,倒是对他又高看了一眼。李平自问,若换成他是楚知吾今日,也不敢随意提条件,条件开得高了,便是自找不痛快,说不得还要挨一顿打,条件开低了,便是又亏了心,还不如就此作罢。
只是他李平何许人也,混迹江湖这么多年,什么豪侠小人没见过,这小小帮工又是何人,年纪轻轻的,在陈府上干了几年活,哪里还懂得这些门道。
李平心中叹道,不得不说,世间就是有些人生来便聪慧些啊,这老天爷……当真是算不得公平。
片刻后,管家才拿着一份契约样式的纸张,匆匆跑到前厅,交给了陈老。
陈老只顾揽着膝下孙儿,示意管家打开契约给他看,管家这才照做,陈老略微看了几眼,便问道:“楚小子,你可是姓楚名知吾,来我府上做工已十一年有余?”
楚知吾当即恳切的点头道:“是的,小子姓楚名知吾,来陈府年月已记不清了,但小子八岁来到陈府做工,今年应有二十了,确实已十余年了。”
陈老点了点头说道:“这便是你来时与我陈家签订的长工契约,虽我应允你舍下这契约,可话还是得先告知于你,此时外面的活计,不一定能比我陈家舒服,外面的吃穿工钱,也不一定能比我陈家丰厚,是否要离开陈家,便在你一念之间。”
楚知吾当然也知道世道艰难,但他来这,就是为了多见识一番,而不是躲在陈家,当这个不愁吃喝的长工的,可陈老的好意,他也明白。于是楚知吾便再次朝陈老深深鞠躬,说道:“小子感谢您的好意,但还是想趁着年轻出去闯荡一番,还请您谅解。”
陈老若有所思的点点头,便示意管家将契约交给楚知吾,接过契约的楚知吾终究是松了一口气,将契约仔细收起,只待出了陈府之后便将它烧毁。
李平见此间事了,本也不愿多说,欲迈步离去,但是看到楚知吾言行,心下也不由暗自称赞,便干脆问道:“你既已离了陈家,又要去见见世面,恰巧我要往县城一趟,要不与我同行?要知如今这世道,强人可是不少,若你单独上路,能否安全到达县城,那还是两说。”
听到李平的话,说楚知吾不动心就是假的,可这李平毕竟名声不好,那可是青峰镇上有名的恶人,楚知吾自然得考虑考虑。
然而李平也不是什么婆婆妈妈的人,他本就对楚知吾没什么坏心思,今日允他一事他自己不要,再主动提出带他一道去县城,这在李平看来已是仁至义尽,凡事可一可二不可三,若是这小子不愿,即便是算是救命之恩,李平也不能上赶着去报答吧。
但从今日所见所闻来看,楚知吾实在不能断定李平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自认见多识广的楚知吾,也不算对他李平过于害怕,便只是思考了片刻就答道:“那就多谢镖头照顾了。”
李平此时再一挑眉,虽说这建议是他自己提出来的,可他真没想到楚知吾敢答应,毕竟自己在镇上是个名声,他也再清楚不过了。
不得不说,楚知吾今日却是几次三番的出乎李平的意料,也让他对这小子,真正有了那么两分兴趣。李平便点头道:“你自去收拾,晚些来宣威镖局找我即可。”
李平说罢,便在楚知吾的道谢之后,带着一众手下离开了陈家。
陈家遭逢大难,陈老自是悲痛不已,可看着膝下好容易才保全下来的孙子孙女,又觉已是万幸,激动之下,便是站也站不稳了,由管家搀扶着,便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
男童女童受了惊吓,自然也是跟着爷爷一块,刚刚还挤满了人的前厅,此刻却是只有地面上的木盆和四处洒落的水迹,以及那堆沾湿了的扇子。木盆里的水恢复了平静,却似是一口深潭,映照着这个波澜不惊的世界。
楚知吾回房收拾东西,边上却是围了三个人七嘴八舌的,人人脸上都是诧异和不解。
“小楚你真要走啊?你小子是不是吃错药了?怎么今日这般奇怪?”
“就是就是,外面可不比咱在陈府里舒服,你看看外面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要不我带你去给管家认个错,还是别去算了吧?”
“楚哥你就别走了吧,你这一走,到时谁还给我帮忙一块挑水啊。”
这便是这些年来跟楚知吾同在一屋的几人,第一个说话的是葛胖子,在他们这一拨帮工里是最年长的,可是最扛事的,一般有大些的帮工来找茬,或是楚知吾几个惹了什么事,都是葛胖子摆平的。
当然,以他这个饭量,也还好是在陈家,要是在外面干活,怕不是把店家吃垮了,就是把自己饿瘦了。
第二个说话的是姚愣子,性格倒是跟原来的“楚知吾”相仿,有些胆小怕事,年龄也相仿,也就只敢在自己这几个人面前说说话,到了外头,那都是低头傻笑的角色。
第三个说话的是胡憨子,说他是憨子,那只是说他干活憨,偷懒可是一把好手,人长得牛高马大的,都快赶上葛胖子了,但只要一干活就是软手软脚,又不大会说话,往往他的活自己干不完,求着另外几人帮忙一块干,在陈家说错话、惹了事自己兜不住,又得求着另外几人一块帮他撑撑场面。
但胡憨子却是年纪最小的一个,今年不过十六,到外面惹事,也不过是跟其他帮工闹了矛盾,大些的事他也不敢惹,至于陈府里有些地位的老帮工,那更是不敢乱说话了。
楚知吾看着熟悉却又陌生的几人,不曾停下收拾的动作,却还是宽慰道:“我也不过想趁着机会多出去长长见识,过得几年要是混不好,说不定还得回来接着当帮工呢。”
葛胖子虽然觉得意外,但也明白人各有志,单从今天楚知吾跟那大恶人李平说话,就知道是往日里大家都小看了楚知吾,要是他自己,在那李平面前怕是大气都不敢出一下,便也不再劝,拍了拍楚知吾的肩膀,帮他收拾起衣物来。
姚愣子和胡憨子见胖子都不再劝,也都默不作声,帮着楚知吾收拾起来。
虽然来了陈府十来年,但楚知吾一个帮工,又有什么自己的东西,不过就是些衣物罢了,还都是陈府专门给这些帮工们做的,大家都一样,几个人一收拾,不过片刻,一个干瘪的行囊便整理了出来。
楚知吾看着行囊不免好笑,其他几人倒是都伤感的不行。葛胖子、姚愣子、胡憨子三人将楚知吾送到陈府的后门,便纷纷停住脚步,毕竟今天陈家遭逢大难,管家说过,无事不得离家。
楚知吾一步跨出陈府的后门,转过头看向这十年来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几人,心中不知为何也有些酸楚,挥手道:“管家不让出门,都莫送了,把门关上回屋去吧。”
三人默然,还是葛胖子发话说道:“我们不出门,便在这门口送送……若得空了,记得回来看看我们……”
楚知吾认真的点头说道:“一定!”
然后楚知吾便刻意的学着几人在镇上戏台边偷看到的,回陈府后会偶尔互相表演一番的唱词说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众位兄弟,咱们来日再会!”
葛胖子抱拳道:“来日再会!”
姚愣子抱拳道:“多多保重!”
胡憨子抱了抱拳,刚要说话,嘴一张,哇的便哭了出来。毕竟只是长得人高马大,实际上,还是个靠着三个大哥罩着,才能在陈府里免受责罚的小子罢了。
葛胖子和姚愣子赶紧捂住胡憨子的嘴,这要是招来了其他帮工,或是管家,那怕是真少不了一顿责罚了。
楚知吾看着面前熟悉的三人,用力的扭过头,便朝镇上的街上跑去。
恰逢此时,青峰镇上的夏雨淅淅沥沥,不知是打湿了楚知吾脚下的路,还是打湿了他身上的衣衫。
楚知吾一口气跑到了街上,好容易才在茶铺的屋檐下面躲了躲雨,却瞧见茶铺里喝茶的镇上人正朝着他指指点点,茶铺的老板也是个好事的人,想着客人们聊到的话题,便开口冲着门外的楚知吾喊道:“小子,我瞧你这穿着,你是陈府的帮工吧,来来来,进来喝口茶吧,不要钱,便是问你些小问题。”
客人们听老板这么说,不由得三言两语的夸起老板会做生意来,更是毫不避讳楚知吾的说道:“就是,刚瞧见李恶汉从陈府出来,此时陈家上下,肯定讨不得好,正是不知以何佐茶,老板就是老板,当真会做生意啊。”
旁边一人嗤笑道:“就你这货,不也是在那李平走远了,你才敢叫上一声李恶汉,刚才人经过之时,可都快躲到柜台下面去了。”
茶铺中的客人哄然大笑,开始说话那人面子上挂不住,便大声说道:“尔等又比我好上几分,还不是也担心平白无故就遭了这么一顿打。”
马上便有人起哄道:“我可不似你那般怯懦,说起来我家还算是那镖局的邻居,我幼年时,还曾到镖局去拜访一二,又怎会与你一般,平白无故便挨了打?”
老板本是为了给客人们找点谈资,多卖点茶水点心,可不想客人们真的吵起来,便赶忙对门外的楚知吾说道:“小子进来,说了不收你钱就不收你钱,不过问你些小事罢了。”
楚知吾又哪里不知道这些人的心思,只是陈家遭逢剧变,不论他们说与不说,都不是他该说的,陈老不想让他离开陈家,也未尝没有这个心思,毕竟树倒猢狲散,墙倒众人推,谁知道这些人中间有没有陈家的债主,万一知道货船出了事,再跑到陈家去哭闹要账,便又是一桩麻烦事。
这么多年来,陈家也不曾苛待“楚知吾”半分,他自然干不出这种不义之事,便笑了笑说道:“谢过老板,我就是在此避避雨,不用进去喝茶的。”
老板此刻却是脸色一变,心道这小子倒还讲几分义气,但却是驳了我的面子。
老板便冷脸骂道:“不进来就滚远些,别耽误了我做生意。”转过头,又是换上了一副笑脸,给客人们告饶,说自己办事不力云云。
楚知吾知道这老板的目的,虽还是有点生气,但也并未往心里去,只是觉得这雨确实小了点,便干脆离开了茶铺,往曾经偷看过的,宣威镖局方向走去。
只是楚知吾不知道的是,在他不远处,一直有个人正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自他从陈府后门出来开始,便始终盯着他了。
等到楚知吾来到镖局门口,镖局是大门敞开,也无人把守,可小镇上的人,不是经过时快速绕行,就是低着头,目不斜视的往前赶路,连瞧也不敢往里面瞧上一眼。
不得不说,青峰镇的人,是真怕了这李平。
然而楚知吾身上身无分文,恰好又说了要与李平一道去县城里,他是特意来这宣威镖局的,可到了门口,也没有这不请自入的规矩,便只得冲着大门敞开的镖局里喊道:“有人在吗?小子特来拜访!”
许久,才有一人从影壁后走了出来,楚知吾认得他是李平的手下之一,还不等楚知吾开口,那人便说道:“跟我来吧。”
也不等楚知吾回答,就转身往影壁后走去,楚知吾无奈,只能赶紧跟上,而一直跟着楚知吾那个人,也在楚知吾进入宣威镖局不久后,也走进了这宣威镖局,只是跟楚知吾走的,赫然是两个方向。
东边的大房里,李平正仔细摩挲,把玩着手中的扇子,可却是一点门道也没瞧出来,说它是宝扇,到底它宝贝在哪?李平也不敢乱动,毕竟这是混元帮要的物件,别说他李平能不能再回到县城里就靠它了,他的小命都是已经与这扇子紧紧联系到了一处。
房门被轻轻敲响,李平收好手中折扇叫道:“进!”
门外人便轻手轻脚,自己打开门进来,又将门关紧,再抬头,赫然便是刚刚始终跟着楚知吾的那人。
那人进屋便将楚知吾的一言一行都复述了一遍,详尽无比。
都说他李平是个恶人,殊不知这也只是他在老家青峰镇故意为之罢了,在外闯荡那么多年,小心谨慎步步为营,又哪里是一个恶人可以概括得了的。
等到那人禀报完毕,李平便随意的挥了挥手,让他离开,心底倒是对楚知吾越发好奇起来。与府内帮工有些情谊,却不惜情分也要去外面闯闯。已经不是陈府帮工,却也不愿在外谈上陈府半句。
李平不由得心中思忖到,到底是那小子看不上这几杯茶水,还是看不上茶铺里那些好事的蠢材呢?唔,这般年纪,说不得只是真不愿做这不义之举。有几分头脑,有几分胆色,还有几分义气,有趣,当真有趣。
李平当即喊道:“来人,把那小子带过来。”
在西边客厅干坐了一阵的楚知吾,这才来到李平这间屋子里。
总算看到正主,知道李平说带自己一道去县城,不是拿自己开涮后,楚知吾不由松了一口气,抱拳招呼道:“小子见过镖头。”
李平仔细的审视了楚知吾一番,却见他在自己的眼神里,没有半点害怕与惧意,直道是自己果真老了,这煞气连个毛头小子都唬不住了。李平这才开口道:“你小子,是青峰镇人氏?”
楚知吾点头道:“回镖头,小子应是青峰镇里河乡沙坪村人,父母皆在柳江镇杜府做工,小子也是年龄稍长便送到陈府做工。”
李平不置可否的说道:“倒是难得。既然你是青峰镇人氏,父母又在隔壁柳江镇上,为何想着出去见见世面,这去到县城里回不来的,可不都是在那落脚了的,多少人在路上就没了踪影,要么被虏上山去做了匪,要么被抢了直接一刀杀了,如此,你还想去见世面吗?”
楚知吾毫不畏惧的直视李平的双眼道:“小子想去。”
李平脸上的笑意一闪而逝,说道:“要不这样,你小子确是有恩于我,由我打本,你便在这青峰镇上,或是柳江镇上也行,开个铺子当个老板,生意也有我照拂一二,可不惬意,还去那县城,见那世面作甚?”
楚知吾却是作出一副惶恐的样子说道:“谢过镖头好意,但小子,还是想去外面看看,便是将来老了,也不枉出外走了一遭。”
李平眼中精光一闪,一拍椅子说道:“好!没想到你这小子倒是有胆识,比我镖局里那几个混账徒弟强多了,要不是你这年纪这么大了,老子倒真想收你当个徒弟好了,不比那群混小子强多了?”
楚知吾又是抱了抱拳说道:“谢过镖头赞赏,小子自小只会干些杂活,不敢有此奢望,镖头愿带小子一路同行,小子已是感激不尽。”
李平虽说欣赏眼前年轻人,也确实知道此人已过了学武年纪,尽管有些可惜,也不可能真的就收为徒弟,只是点了点头说道:“好,你且在此住上一晚,明日便与我一道前往县城,唔,你就找刚才引你进来那人,说我让他给你安排一间屋子住下。”
楚知吾点头告辞,心中还有些失落,尽管都说这李平是个恶人,但他倒不曾被欺负过,若是李平真愿意收他为徒,他自是高兴,可看刚刚李平那模样,又知道这年头有钱人家里,送子弟学武那都是趁着越年少越好,自己虽然看着瘦弱些,但也确实二十多了,哪里还真能去给人当弟子习武,说不得当个杂役就得千恩万谢了。
离开东边大房后,楚知吾倒也没想太多,只道是没这个运气,再说了,他此来更为感悟,也并非为了习武保家卫国,或是锄强扶弱。只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塞翁得马,焉知非祸。
是否真能如楚知吾所想,便也无人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