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风起

“你这挑水啊，不能这么挑，年纪轻轻的察觉不到，到年纪大了，就知道伤着腰的难受了。”

“劈柴啊，要心稳，心稳了，手才能稳嘛，你瞧瞧这柴劈的，大小不一，粗细不同的，知道的你是在劈柴，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个木匠呢。”

“生火就更不必说了，你须得将这些柴禾架好，才能有燃火的余地，就跟人一样，基础不扎实，那功夫又能练得多好？”

与其说楚知吾是在福来客栈的后院干活，不如说是对他的再次锻炼。到了此处，原本劈了十年的柴，架势都不对了，原本挑了十年的水，水都洒出去浪费了，更不用说例如切菜，这些楚知吾都没接触过的后厨的活。

楚知吾这才明白，为什么老板娘桃姐说，后院里王阔就是管事，大到生火做饭，小到挑水劈柴，就没这个满脸横肉的汉子干不好的活，甚至干起来轻松惬意，这些活细致起来，那可不是身材壮硕些就有优势的。

转眼之间，楚知吾来到福来客栈，也有一周了，小华教他铺床叠被，找到客房里的每一个死角，演示如何干活的小华，倒是从来没有不耐烦过，反而是性格温和的王阔，每每看到楚知吾那干活的架势和成果，没少指正他。

楚知吾当然明白大家的善意，在这五山城里，或者说在这世道里，有一门手艺，甚至能干好一个活计，那便是一条生路。

要不是楚知吾实在厌恶了算账，故意表现出对数字的愚钝，陈爷那个大算盘，说不得就得被他也打上好几遍。

与其他几人都想将本事教与楚知吾不同，老板娘倒是从未有过这些心思，只是早已察觉到客栈众人都不简单的楚知吾，却怎么也看不出到底老板娘厉害在哪，直到某一天晚间，在送完客栈里最后一桌吃饭的客人时，老板娘才似有若无的对楚知吾提了一句：“聪明是好事，但有时也要懂得扮得痴傻些，才不至于引人瞩目。”

楚知吾便马上点了点头道：“懂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嘛。”

哪知老板娘却是看着他，嘲笑着说道：“嘴上懂了，心里没懂。”

楚知吾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看不出老板娘厉害在哪，就已是老板娘的厉害之处了。

小华堪称特殊的眼力和对身边环境的洞察力，王阔根基深厚的架势以及举重若轻、提轻若重的使力要领，陈爷的算力和信息判断，对楚知吾来说都是摆在明面上的能力，并未对他有任何的隐藏，而老板娘此时此刻的一番话，才让他明白，大隐于市，究竟有多困难。

这日晚间，夜已深了，等吃饭的客人们都陆续吃饱喝足的离去，福来客栈几人才开始吃晚饭，小华是一口一口细嚼慢咽的，不知在一边想着什么，一边咀嚼着嘴里的米饭，王阔则是囫囵吞枣一般，一碗饭飞快的就见底了，然后又自己跑到后厨盛上下一碗。

坐在最靠近后院的楚知吾，想让王阔把碗给他，他去给王阔盛饭，但王阔只是摇了摇头笑道：“就你给我装的那饭量，可不够我几口吃的，老实吃你的吧。”

楚知吾这才作罢，等到王阔再盛饭回来，楚知吾也正默不作声的吃饭时，老板娘却突然说道：“方才彭工头说，最近城西不太平，大家这几日都注意些。”

一边吃菜一边抿着小酒的陈爷闻言一愣，说道：“彭工头说的？他手底下可是不少做些力工活的伙计，难不成是有人看混元帮穆帮主受伤了，想要动一动城西的地盘不成？”

胡吃海喝的王阔闻言，却是把饭碗都放在了桌上，严肃说道：“还真有可能，以往有些什么事，都有混元帮主持公道或是从中调停，如今穆帮主受伤，城西虽然不富庶，但这抢地盘一事，可从未消停过。”

老板娘倒是淡定，一边吃饭一边说道：“莫要担心，我只是叫大家都注意些，倒也不用过于紧张，即便是城西打起来，总也有个高下之分，我们老老实实做生意的，无非是谁管这条街，就向谁交些管费是了。”

原本默不作声的楚知吾却是突然开口问道：“这混元帮的名声，在五山城内如此之好吗？”

这话一说，老板娘眼中闪过一丝精光，而王阔和陈爷却是低头琢磨起楚知吾这话的意思来，也就小华有什么说什么，她瞥了一眼楚知吾说道：“还算不错，若是有穷苦人家被人欺辱的，有些人告到混元帮去，混元帮也愿意替他们出头。时不时还会发些米粥，让城西的流浪儿们还能有口饭吃。”

楚知吾闻言点了点头，一边吃着饭，一边有意无意的说道：“愿意替人出头，平日里还施些恩惠，难怪名声甚好，只是究竟是真心如此，还是刻意做作，那便不得而知了。”

老板娘、王阔、陈爷都没说话，小华不知是针对楚知吾，还是真心觉得混元帮不错，刚想开口反驳，就听到后院那边传来了一道声音，当即转过头紧盯着前厅通向后院的那道门帘。

“这位兄弟说得不错，谁知道那混元帮里，都是些什么虚伪货色！”

同样听到这声音的楚知吾，赶紧回过头看向后院，可这后院，怎么会突然还有人进来了。但楚知吾没注意到的是，王阔此刻已是满脸尴尬，老板娘则是一脸嫌弃，陈爷又开始自顾自的抿起酒来。

门帘被人掀开，楚知吾一下便认出了，这人便是前些日子，在城里街市被少年行窃，抓住少年要打断他一双手的人，南拳门高朗！

楚知吾心底一惊，他怎么会到客栈来，还是从后院里来的，可联想到之前客人们提起过，这高朗与王阔有旧，楚知吾就没那么担心了，只是惊讶未减罢了。

正在楚知吾惊讶时，王阔却是板着一副面孔说道：“要你别乱跑，你又滚到前厅来作甚？”

楚知吾注意到了王阔言语中的随意，这种随意，在楚知吾看来就是关系密切的一种体现，毕竟王阔可不曾这么对他说过话。

谁知那天在街市上笑容狠厉的高朗，此刻却是谄媚一笑，说道：“师父您做的菜这么香，我就在后厨吃光饭哪行。”

高朗这话，又把楚知吾一惊，赶紧转过头，一脸诧异的看向王阔，心底琢磨道，那些客人不是说王哥没收下高朗吗，难道其中另有隐情？难道，王阔是南拳门中人？

在场的也就楚知吾从未见过高朗，楚知吾此刻反应让王阔也连忙解释道：“误会了误会了，臭小子别乱叫，谁是你师父。”

高朗倒是丝毫不以为意，撇了撇嘴说道：“您是师父，您可以不认我这徒弟，哪有徒弟不认师父的。”

老板娘看到高朗一手拿着筷子，一手拿着饭碗，这才无奈的说道：“行了别贫了，坐下吃饭吧。”

高朗立马冲着老板娘笑道：“多谢桃姐，还是桃姐心疼我。”

说罢立马就要坐下，王阔却板着脸说道：“没大没小，桃姐也是你叫的？叫丽姨。”

老板娘闻言却是柳眉一竖，转头看向王阔说道：“还没问你这小子怎么在后院呢，你倒好，一来就让他把我叫老了。”

接着老板娘又赶紧朝高朗说道：“就叫桃姐，我看这福来客栈里，谁敢不服。”

王阔当然不敢跟老板娘对着干，只得尴尬的笑了笑，转过头对高朗说道：“让你坐你就坐下，磨磨蹭蹭干什么？”

高朗一脸委屈，这才拍了拍楚知吾的肩膀说道：“这位兄弟，麻烦让点位置。”

桌旁仅有四张长凳，小华和老板娘坐一张，陈爷和王阔一人一张，原本楚知吾也是坐一张，可这高朗来了，他又不敢跟王阔挤一块，不好意思跟陈爷挤一块，就只能跟楚知吾坐一张长凳了。

楚知吾这才反应过来，连忙往左边挪了挪。干了一天活，正吃得起劲的楚知吾，以为晚饭可以继续了，谁知道老板娘可没放过王阔的意思，斜着眼睛看着王阔说道：“如今啊，这客栈里我也是越发没地位了，这不，都有人偷偷把人藏到咱们后院了。”

王阔哪里受得了老板娘这么说，赶紧拱手告饶道：“桃姐你便饶了我吧，这小子下午从后门跑来，赶都赶不走，非说有什么要事，我是瞧着时辰不早了，要做饭了没办法，才让他进来的。”

这话一出，老板娘的眼神自然而然的就看向了高朗，还不等老板娘开口，高朗便自己招了出来。

“我是听说，几个大家联合，就着混元帮穆川被人刺杀的事，提议官府立个官职，好好管管城西，省得再出这种事。当然啊，这事是官府借着几家的嘴提出来的，还是他们自己想的，那我便不知道了。只是说，要在城西这片地方，举荐出一个治安官来。”

听到高朗这么说，小华都更放慢了吃饭的速度，开始若有所思。老板娘则是眉头轻蹙，明显是在琢磨。王阔和陈爷也是一样，只是一人喝着酒，一人摆弄着手里的筷子。

发完言的高朗当然是等着大家的回复，只有楚知吾，还在一边不紧不慢的吃着饭菜，一边看着众人的反应。

片刻后，大家都回过神来，一齐看向动作不大，但吃得飞快的楚知吾，还是高朗惊讶的说道：“这位兄弟，食量惊人啊。”

楚知吾故作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这才赶紧把碗里的最后一口饭吃到嘴里，放下碗筷，做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倒是把几人都逗笑了，老板娘摆了摆手说道：“边吃边说吧。”

楚知吾立马起身，让坐在长凳另一头的高朗差点摔在地上，楚知吾又赶忙道歉，在高朗示意自己无碍后，楚知吾便又跑到后厨，给自己装了一碗饭出来。

等到楚知吾再回来时，老板娘还是给楚知吾介绍道：“楚小子，这是高朗，是你王哥的徒弟，不过你王哥认不认，那就不知道了。高朗，这是楚知吾，刚来咱们客栈里干活，你师父看他可看的紧，怕不是真动了收徒的心思。”

楚知吾看着跟自己年龄应该差不多大的高朗，心下思忖道，这要是平白无故比人大了一辈，终归是不太好吧？

可高朗先听到老板娘承认他的身份，明显兴奋了起来，但后来听到老板娘说王阔动了收徒的心思，又蔫儿了下来，思索片刻后，知道老板娘这是打趣他，才又笑着对楚知吾说：“兄弟不妨事的，你叫王哥，我叫师父，我们各算各的。”

王阔却是眉头一皱，对着高朗说道：“就你能说会道。”

一直笑着的陈爷也来劝道：“王阔，莫要如此严厉，今日小高前来，不也是想提醒大家伙注意嘛。这么说来，跟彭工头给的消息，就对得上了，想必是因为这啥子治安官的事，咱们这城西啊，怕是要乱起来了。”

王阔先是瞪了高朗一眼，再扭过头朝陈爷笑了笑，倒是老板娘，却忽然眼神变得高深莫测起来，直直的盯着高朗，即便是在高朗身边埋头吃饭的楚知吾，也马上感受到了。

高朗只得心虚一笑，朝着老板娘说道：“什么都瞒不住桃姐，我这不是想着，真要弄个什么治安官，那我师父他老人家，不也能去争上一争嘛。”

正吃着饭的王阔，这才回过神来，拿起筷子就敲向了高朗的头，故作凶狠的说道：“谁去争，争什么！你这南拳门的高徒，是觉得客栈里的日子不够清净还是怎的？”

见到王阔像是敲木鱼一般敲着高朗的脑袋，小华先是噗嗤一下笑了出来，就连老板娘，也是笑着看王阔敲了一会，才阻止下来，说道：“若是你师父愿意去，我定然是没有意见。不过你师父当年怎么也不肯正式收下你，还把你推荐去南拳门，想必你也知道他性格，要想我劝啊，你就收了这心思吧。”

高朗见自己的计划被老板娘戳破，干脆就破罐子破摔，饭也不吃了，视线委屈巴巴的在老板娘和王阔之间来回移动。

老板娘是什么人，自然不会有半点动摇，不得已，高朗只得看向王阔，刚要开口，便被王阔打断道：“别说，今日你这话说出口，来日我是怎么都不会给你开这后院门的。”

小华捂着嘴笑了起来，陈爷又是一副看戏的表情，不得已，高朗便将目光转向了一直埋头吃饭的楚知吾，笑着说道：“楚兄弟，要么你帮忙劝劝我师父，他不愿出手，这城西乱起来，怕是得死伤不小啊。”

楚知吾见被点名了，只得从碗里抬起头，囫囵把嘴里的饭菜先咽下去，才说道：“桃姐说了，后院里都听王哥的，王哥说了算。”

王阔一脸满意的点了点头，心下想到，不枉我这么关照你小子。

可转瞬间又听楚知吾问道：“这城西治安官，实在是个不好做的官，又比较张扬，为何高兄定要让王哥前去一试？”

没想到高朗却是被楚知吾问住了，张嘴一噎，却是半个字也没说出来，心里别提多后悔找楚知吾来劝说王阔了。

倒是一句话，让桌上的众人也回过味来，高朗又不是个傻子，为什么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他会让自己师父去做呢？众人便将视线对准了高朗，只有楚知吾见大家没有关注他了，又开始偷偷的扒起饭来。

高朗没办法，这才苦笑着说道：“我知道瞒大家不住，但这事咱可就真不能往外说了，我南拳门那几位师父说啊，这次很有可能，是杜家、孔家等一帮大家族，见混元帮忽然缩下去了，想把五山城里这滩水搅浑，好来个浑水摸鱼，弄出来这么个治安官，就是要让城西先乱起来，他们才好肆意插手。”

王阔却是眉头一皱问道：“你师父？齐雄那家伙说的？”

高朗见王阔这么严肃，只得老实点头道：“确是齐师父出的主意，师父您可千万别让他知道是我说的啊，不然我可真要在南拳门里遭罪了。”

陈爷倒是喝得兴致来了，醉眼朦胧的看着高朗说道：“你小子，现在可是南拳门里的宝贝疙瘩，他们哪会收拾你。”

高朗苦笑着不敢说话，老板娘却是皱着眉头说道：“如果真有几个大家族在后面兴风作怪，那此事还真需从长计议，就怕治安官是假，借此搅乱五山，才是真。如果等到那一步，即便客栈想置身事外，怕是也困难了。”

高朗见老板娘松了口，这才忙不迭的点头说道：“就是就是。”

王阔也严肃的点了点头说道：“既是如此，咱们城西自己不乱，不就没事了吗？”

高朗更是朝着王阔一竖大拇指，点头赞道：“正是如此啊，在这城西，能以身手服众的，让城西不至于内斗就能安稳下来的，非师父您莫属了啊。”

王阔张了张嘴，终究察觉到自己已经把自己绕进去了，于是赶紧把嘴闭上。

众目睽睽之下，王阔都忍不住要拍桌子答应下来时，又吃完一碗饭的楚知吾，这才拍了拍肚子说道：“既是有人推波助澜，想必也不会真的任由城西自己选出个治安官吧，说不定，就有后手等着。”

这话一出，倒是让高朗也立马皱起了眉头，不再那么笃定让王阔去争这治安官了，毕竟对他来说，王阔的安全，自然是摆在第一位的。

城西治安官一事，福来客栈几人不知道会商量到多晚，可今夜高朗到来，却正是风起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