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避难
“驾!前方让道!”
忽然人群后方传来马蹄奔踏的声音,本就挤作一团的众人只得左右分开,不少人拥挤着倒在地上,这才给马匹让出一条路来。
众人怨声载道的寻声望去,却又忽然住了嘴,因为来人也是手提长刀,即便是在这暗无天日的雨夜,不时反射光亮的长刀也是如此夺目。
等到骏马停下,众人更是敢怒不敢言,因为来人正是刚上任不久的五山城治安官,邬蒙。
邬蒙翻身下马,提着长刀缓步走到贼匪面前,那粗壮的汉子脸上也闪过一丝僵硬。楚知吾正纳闷着,这邬蒙怎的不用双锏换上长刀了,却只见刹那间刀光一闪,锋利的长刀已是架在粗壮汉子的脖子上。
邬蒙厉声问道:“你可知我是谁?”
尽管长刀在颈,粗壮汉子还是伸手制止住了手下贼匪,强提心气看向邬蒙说道:“自是认得邬少寨主。”
邬蒙嘴角扯了扯,说道:“既认得我,便让开路。”
粗壮汉子死死的盯着邬蒙,邬蒙却是不以为意,似是在等待粗壮汉子屈服、让路。
半晌,粗壮汉子一言未发,邬蒙已是眉头皱起,冷喝道:“怎么?木岭山的话不好用了?”
粗壮汉子却是看了一眼邬蒙后方,连同楚知吾在内,乌泱乌泱的人群,说道:“敢问少寨主,今日是以何身份上巫棚山?若是以木岭山少寨主的身份,巫棚山上下自当欢迎,少寨主可随意进出。若是以这五山城治安官官职,让巫棚山毫无获利的放众人进山,那邬大人就请回吧,我五山境内道上的规矩,今日一破,巫棚山便再无立足之地,邬大人若要强闯,坏了规矩,便是木岭山,也再无立足之地!”
邬蒙大怒,张目喝道:“你!”
接着长刀瞬间扬起,邬蒙手腕一拧,以肘带刀,长刀便向那粗壮汉子的大好头颅,狠狠劈去。将将在长刀要把粗壮汉子斩首之时,邬蒙却又是左手自下而上狠狠一掌,长刀冲天飞起,再被邬蒙接到手中。
粗壮汉子的肩头已被划破,鲜血淌了下来,但却始终未退一步。
连邬蒙都轰不走这些贼匪,众人已是绝望,有人喝道:“进不得,退不得,横竖是个死!不如杀上巫棚山去,兴许还能留下性命!”
虽然只有寥寥数人响应,可众人的眼睛,却已是死死的盯着这群贼匪了。
邬蒙回过头,不屑的笑了一下,刚刚煽动众人的声音却又低了下去。多方人马再次陷入僵局,可挤在最前面的楚知吾,丝毫不怀疑,若是后方大水将至,哪怕是山上早有埋伏,众人也会合力冲杀上去,只是此地鱼龙混杂,谁都不想当这出头鸟罢了。
雨势丝毫未减,但远处不知城墙还是河道传来的巨响,正一下一下撞在众人心头,众人看向贼匪的眼神,也是越来越冷。
正在局势一触即发时,忽然有几个戴着斗笠的人从人群中挤了出来,走到最前方,众人也并未当回事,只是当来人略微掀起斗笠,语态轻松的问道:“怎么还没上山呢?”
众人这才发现,这几个不知不觉出现的人,竟是杜家大少,杜少康,还跟着他儿子,杜定山,至于剩下几人,想必也是杜家人了。
此时此刻,杜少康却成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楚知吾毫不怀疑,若杜少康不能劝得贼匪让路,那么这个雨夜定会血流漂橹。
“杜大少!”
“杜大人!”
众人语带惊喜的招呼道,杜少康也是朝着身后众人拱了拱手。这一切,楚知吾和老板娘等人看得真切,南拳门的高朗也看得真切,但是这么多五山人却只是知道,杜家杜少康,此时已是他们唯一希望。
杜少康就这么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单人走向粗壮的汉子,而明显这汉子脸上已是难看至极,杜少康笑道:“诸位好汉,此时天灾,小半城的人都需避开这水患,非寻常时日,还请好汉们通融一二。”
粗壮汉子却只是冷冷盯着杜少康不言语,似是不愿再多说一句,众人好容易燃起的希望,又快因此破灭了。
杜少康却是不以为意,接着笑道:“诸位上山,不过求财,此时将众人拦下,说不得还要以少战多,如何计算,都是笔划不来的买卖,买路也好,买道也好,左右也是一盘生意,好汉,哪有生意不做,便要赶客的道理?”
粗壮汉子眉头一皱,知道不能再装作没听见,便不情不愿的朝杜少康拱了拱手道:“杜大少,这道上的规矩,您不会不明白,今日我巫棚山若是白白放人进山,明日便会有其他各路人马,要踏平这巫棚山,此例一开,我是给各位开了活路,但却是把我巫棚山上兄弟,逼上了死路。”
杜少康却是爽朗一笑,先是回头看了看众人,见众人无异动,才又转过头说道:“哪有好汉说得这般严重,既是生意,自不可能让好汉们白白让道,好汉开了价,但总不能不让我等还价。五十两,还要现银,大伙都是逃难到此,哪会带那些贵重之物。”
粗壮汉子看向众人,冷笑道:“杜大少有所不知,这逃命之人,才会把最值钱之物带在身上,若是愿意买路,便是再多人,巫棚山也欢迎之至。”
杜少康此刻再次回头,看到众人脸上挂不住的模样,也只是淡然笑笑,朝粗壮汉子说道:“好汉不过是求财,这么多人,一人一物又要收到何时去,我身为五山县水运官,逢此大难,与好汉做一笔生意,换得今日所有人,皆可上山避水,好汉意下如何?”
粗壮汉子眉头一挑,拱手说道:“杜大少请说。”
只见杜少康举起右手,伸出三根手指,转过身看向粗壮汉子说道:“巫棚山所属,无论是客船,还是货船,无论吃水多重,货运多少,我都免三年费用,以此交换,如何?”
这条件一提出来,粗壮汉子已是眼冒精光,即便是下面听到的众人,也不禁纷纷咋舌,即便是将这贼匪的名头租借给各大家,让他们不向杜家交钱,来做这水运生意,那都是一笔巨款了,真要盘算这究竟值多少银两,那可是怎么也算不清楚了。
粗壮汉子哪里还顾得上肩头血液早已浸透了衣衫,连忙问道:“杜大少此言当真?”
自露面以来始终笑脸相对的杜少康,却忽然冷下了脸,眉眼低垂,看向粗壮汉子,粗壮汉子此时却如同被毒蛇盯住,只觉脑后发麻,片刻后,杜少康才移开视线说道:“我杜家人说话,自是算话。”
粗壮汉子这才回过神来,赶忙转过身去,对着后面漆黑的山间喊道:“撤去檑木、滚石,让道!”
紧接着又立马喝退他身边一道堵路的几人,赶忙向两边退去。
杜少康便回过头对众人说道:“后方水势汹涌,诸位赶紧随我上山避患去吧。”
“多谢杜大人!”
“谢过杜大少大恩!”
众人道谢的声音此起彼伏,倒是把风雨声都遮盖了下去,杜少康却只是随意的摆了摆手,当先便往巫棚山上走去。
楚知吾几人互相看了一眼,当然猜了个大概。
这巫棚山的贼匪,怕本来就是如木岭山一样,是杜家安插在此处的,但想到这里,楚知吾又疑惑的看向了老板娘和陈爷,老板娘和陈爷也是满脸不解,只是现下摇了摇头,示意大伙先跟着上山去,晚点再说。
楚知吾也只得按下心思,跟着众人往山上走去,众人看到了被扔在山道旁的檑木、滚石,这才后怕起来,万一刚才真的打起来,即便是巫棚山的贼匪都死绝了,这五山城逃难出来的人也不知道得死伤多少,当下对杜少康更是感恩戴德,毕竟这买路钱,也算是杜少康替众人出了。
山路难行,特别是雨势颇大,但众人互相拉扯一把,总归也是走到了一处山寨门口,里面明显有人把守,也有火光,有人还想靠近山寨,便被里面的人喝止了回来。
“交钱买路,路就到此处!想上山便绕过去,不过咱好心提醒一句,后面的路可没这么好走了!莫把我这山寨当成了客栈!”
明显此时说话的,应该就是这巫棚山寨的寨主了,只是从五山城内一路走到此处的众人,当然是又困又冷又饿,哪里还有其他心思,便是有些好事的,想要借此占了山寨住下,也不敢随意挑头。
众人只得绕开山寨,但正如那寨主所言,后方已无道路,只得认识的人各聚一处,共同遮风避雨罢了。
山寨右边明显大树多些,植被稀疏些,大部分人便往右方走去,有的在树木间张开斗篷,有的甚至挂上了布帘,以期遮风避雨,乌泱的人群,此刻化整为零都散在了巫棚山上各处。
楚知吾、陈爷,包括小华都看向老板娘,老板娘却是少见的在此时看向了王阔,王阔故作神秘的笑了笑说道:“大家稍等我一阵,我去前方探探,尽快回来。”
老板娘点了点头,王阔便迈步走向了草木茂盛的山寨左侧,楚知吾等人则是让开了路,围在路旁一棵大树下。
楚知吾还准备问怎么王阔往左边去了,就听老板娘说道:“楚小子和陈爷在这等着,小华跟我去拾些细木来。”
说罢,老板娘便带着小华消失在了这雨夜的山林间,楚知吾当然也是又冷又饿,这夜风一吹更是头昏脑涨,但还是看着漆黑的山林问道:“陈爷,您说桃姐和小华这么去,不会有危险吧?”
陈爷靠着树干,倒是气色不错,更是中气十足的说道:“你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还不把那蓑衣披实些,此时要是染上了风寒,就麻烦了。”
楚知吾看了看雨势,紧了紧蓑衣,无奈的笑道:“这风大雨大的,咱也没得办法啊。”
陈爷看了看王阔先前去的方向,又看了看老板娘和小华离开的方向,拍了拍楚知吾的肩头说道:“莫慌,没事的。”
果然如陈爷所料,不到盏茶功夫,老板娘和小华就回来了,只是二人却是形状不一,老板娘不知用什么捆住了许多石子粗细的细木,一手托着便走了回来。小华则是穿着蓑衣,抱着许多叶片茂密的树枝,样子十分狼狈。
见到二人回来,楚知吾赶忙上去帮忙,赶忙从小华那里抱下了过半的树枝,仔细一掂,才发现其沉重,心下感叹着小华的厉害,却听到老板娘怪腔怪调的说道:“哎呀当真是年老色衰了,竟都无人来帮我这弱女子搬些东西。”
几人闻言也是不禁笑了起来,还不等楚知吾将树枝放到大树下,再折返过去给老板娘背木头,老板娘便随手将那捆细木扔到了大树旁,光是听这声音,楚知吾冷汗都流了下来,心中庆幸道,还好没去帮桃姐拿木柴,不然这桃姐单手就能托住的一捆细木,怕是我扛在肩上都不一定扛得动。
楚知吾没帮上忙,只得讨好的朝老板娘笑笑,可老板娘却是轻哼一声,对大家说道:“稍微退开些,我好给这大树整整枝条。”
楚知吾和小华将树枝放好,当然是立马退开了。
只见老板娘双手挥舞,竟是看都看不清楚,大树上却响起了咚咚咚咚,如同斧凿般的声音,等到老板娘绕着这大树转了一圈,楚知吾跟着小华的视线抬起了头,才发现大树上竟出现了两排细洞,一高一低,高处的密些,而低处的疏些。
楚知吾还纳闷老板娘这是想干什么,就见到老板娘拿起了细木,随手向大树掷去,细木竟是纷纷扎进了高出那一排细洞里。等到一排细洞都被老板娘以细木填满,老板娘才拍了拍手掌,朝小华笑道:“小华,接下来便靠你了。”
小华点了点头,从地上那捆细木里,拿起了较粗的三五根,先是跺了跺脚,踩了踩路旁的石头,紧接着借力一蹬,另一只脚在大树上一踏,手一勾,便挂在了大树上。
只见小华将细木斜插进低处的洞里,顶部恰好抵着高处的细木,楚知吾才知道老板娘和小华这是要干什么,她们竟是借着这大树,做了一把巨伞。
小华这么来回几次,就将低处那排洞口也都填满了,刚要再抱起树枝,陈爷便打断道:“还是让我这把老骨头活动活动,小华辛苦了,稍歇息会。”
陈爷说罢也不等小华拒绝,弯下了腰如同择菜一般,将地上的树枝一根根往大树那边抛起,瞬间就将这巨伞的伞面也完成了,直看的楚知吾是目瞪口呆。
老板娘这才冲着楚知吾说道:“傻愣着干什么,进来躲雨了。”
楚知吾抬头看了看如同巨幕一般的伞骨和伞面,不由得喃喃道:“还好只是下雨……”
楚知吾看着与往日并无区别的老板娘和陈爷,又看了看稍微比往日里憔悴些的小华,心底自嘲道,现在怕是我来此之后,面色最白的时候了吧,可惜是煞白啊。
经过楚知吾等人的五山人,当然眼红他们头上这巨伞,可很明显在如此恶劣天气,还能得空做成“巨伞”的楚知吾一行人,并不好惹,所以众人都是稍稍靠近,有些眼红,便又立马退去了。
患难时节,谁知道究竟是水难更凶,还是人祸更险。
再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王阔才回来,先看了看楚知吾,才侧过头对老板娘点头道:“找到了,咱这就出发吧,只是楚小子。”
老板娘也跟着侧过头,看了楚知吾一眼,这才对王阔笑道:“放心,这小子如今有点底子,撑得过去的。”
楚知吾当然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是听老板娘说要动身,便又离开了靠着许久的大树,就这一下动作,便觉得天旋地转的,身上有些热,又有些冷。
刚要开口,却见老板娘和陈爷,一左一右的将他扶住了,陈爷冲他点了点头,老板娘却是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道:“臭小子,可得撑住了莫睡过去,晓得了没?”
楚知吾只好轻轻的点了点头,只觉得更晕了,一行几人,这才离开了巨树,王阔开路,老板娘和陈爷扶着楚知吾在中间,小华在后面,却是行动飞快,片刻便消失在了其他人眼前。
只是留下的大树和巨伞,要见识多少险恶的人性,那便无人知晓了。
楚知吾这下当真是一路颠簸,不知颠簸了多久,这身上的一冷一热,忽然只剩下了热,一直眯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的楚知吾,此刻才发觉所处地方竟然有光亮,等到王阔在楚知吾脸上拍着,直把楚知吾脸都拍红了,楚知吾才真正醒了些。
老板娘、王阔还有陈爷,哪怕没有看着这里,却始终关注着的小华,这才松了口气。可楚知吾只觉头疼欲裂,脑子里一片空白,短短一瞬间,竟是疼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看到王阔的嘴一张一合,却不知道他在说些什么,半晌,才反应过来,王阔不断重复着说道:“楚小子,此刻须得靠你自己,走到火堆旁,站桩,可听清了?若你听明白了,便点点头。”
不知王阔重复了多少遍,楚知吾这才眯着眼睛,点了点头,王阔便一把将他扶到火堆旁。
原来这里,竟是一处山洞,算不得宽敞,但也不算逼仄,因为知道此刻楚知吾状况不对,洞口早已被王阔和陈爷堵得严严实实,一丝风都吹不进来。
等将楚知吾扶到火堆旁,王阔才又不厌其烦的重复道:“站桩,想想如何站桩,明白了,再点头。”
又是重复了许久,楚知吾才轻轻点头,脚步虚浮的站了个架势,原本扶着楚知吾的王阔,只得一点一点泄力,从楚知吾到火堆边,到王阔完全泄力,让楚知吾能独自站桩,竟花了盏茶功夫不止。
王阔这才略微放心的坐到一旁,视线却始终未曾离开楚知吾。
老板娘正思索着这一日的奔波,陈爷正靠着洞墙假寐,而小华,也只是盯着火堆,不知在想些什么。
这一夜,风雨已来,福来客栈的几人,也只能暂凭这山洞,稍稍避过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