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回山
第二天清早,楚知吾向胡先生和舒木辄道别后,先是去了一趟天下楼,专程找到了柳山浮鳞族的丘海道谢,而身在天下楼的丘海,哪能不知道天下事,看到楚知吾安然无恙,更是听他说,因为碧海珠而逃过大难,丘海也是心有余悸,不禁对当初楚知吾要离开余芳城时,强行送给他碧海珠的事暗自欣喜,倒不是说为了挟恩图报,而是岳鱼让柳山浮鳞族有了如今的声势,丘海自认无以为报,能帮到楚知吾,也不过稍表心意罢了。
从楚知吾现身天下楼的这一刻,消息就已经传播开了,远在东海的岳鱼,闻言只是一愣,可真要见到自己这个九死一生的徒弟了,岳鱼又有些不知所措,看着前来诉苦的吴语,深吸了一口气。
几十年的老兄弟,岳鱼没有借机刺上两句,吴语就已察觉到了异样,而看岳鱼的神色,吴语不由得按下了抱怨,表情变得有趣起来,微眯着眼睛,轻声道:“北凛,还是帝洋?”
岳鱼缓缓吐气,一边摇了摇头,吴语反倒是诧异起来,只见岳鱼脸色难堪,稍显为难的对吴语说道:“我徒弟,要来了……”
吴语一愣,片刻后反应过来,笑声响彻整个小屋,甚至听海崖的邻居们估计也能听到,直笑得眼泪都快流出来了,吴语才稍微收敛道:“我倒是要看看,你是怎么被你徒弟,收拾成这样的,我还以为真是出了什么事。”
岳鱼瞪了他一眼,根本没心思搭理他,光琢磨着怎么面对自己这个徒弟了。
楚知吾通过余芳城的传送阵,直接来到了山海城,从山海城去海神山的路早已封闭,但楚知吾是什么人,是此次东极之变的关键人物,是岳鱼的徒弟,甚至本该是岳鱼唯一的徒弟,根本不用岳鱼吩咐,传送阵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而刚出传送阵的楚知吾,也被山海城翘首以盼的人群惊到了。
好在顺风堂的人在场维持,总算还是有条路给楚知吾走,而再到山海城,楚知吾也没想到,竟是就遇到了故人。顺风堂陈冲,依旧是他,正满脸笑容的看向楚知吾,楚知吾原本沉重的心思,也仿佛轻快了不少。
“陈兄弟,又得麻烦你了。”
“这麻烦什么,不过是陪你走一道罢了,只是许久不见,楚兄弟似乎变化不小。”
楚知吾一怔,知道陈冲说的不是自己的实力境界,而是自己的情绪心境,当即无奈的摇了摇头,陈冲知道楚知吾发生的事,只是略显安慰的拍了拍楚知吾的臂膀,两人分别骑上一匹青角马,哒哒的朝山海城外走去。
一路寂静,再没有往日繁华的商贸,也没有周边跋扈的百姓,在路经王家镇时,家家户户闭门不出,一个人影都没有,或许是知道自己平时嚣张惯了,此时就更加小心谨慎了。
楚知吾这才知道,原来山海城距离海神山并不算远,原来这一段距离,可以走得这么快。直到来到了海神山脚下,看到除了沉寂以外,与之前并没有不同的山海盟,楚知吾不由得摸了摸手上的扳指,与即刻回程的陈冲道别之后,才单人匹马,走进了山海盟的大门。
刚一踏进这里,往日的记忆立即浮现,楚知吾看了看沙滩的方向,又看了看后山的方向,最终却是脚步一顿,走向了一个,他几乎不曾去过的方向。
海神山上,没有人对山海盟区别对待,也没有人隐藏消息,哪怕是彻查仍未完成,如今的海神山,中州数得上的人物齐聚一堂,谁敢在这里生事。而山海盟自上而下,也都知道了楚知吾回来的消息,王潇一声令下,所有山海盟的弟子和长老齐聚大堂,今天南岭宫的查问也暂时停止了。
包括南岭宫、武岩山的诸多弟子在内,几乎都到了大堂里,等待着楚知吾的到来。楚知吾当然不知道海神山上的安排,只是脚步不停的来到了一处大屋门口,强压着心情抬起头,看到门口白纸扎的灯笼,以及大大的一个奠字,忽然如鲠在喉。
缓步走进大屋里,竟是在堂前只看到一个人,佝偻着身子,步履蹒跚的换着灯火,楚知吾深吸一口气,快步上前,扶住眼前这个仿佛失去了往日精气的人,轻声说道:“我来吧,方叔。”
方崎石侧过头,眼神一片空洞,只是在认出楚知吾后,才缓缓的点了点头,在这里,已经没有了往日诸多苛责的方副盟主,也没有了一来山海盟,就惹得弟子们鸡飞狗跳的执律长老。
楚知吾小心翼翼的换过灯火,接着来到堂前,对着摆放的灵位,郑重的双膝跪地,磕了三个头,再起身时,楚知吾的额头通红,眼睛也是通红。
楚知吾跟方崎石说起了这一路,说起了壶梁岛,说起了众人的经历,说起了众人的磨难与险阻,说起了众人的收获与喜悦。再说到东海遇袭,说到方均心中对土系魔法的志向与执着,说到方均为了保护楚知吾而牺牲。
当楚知吾说完这些,再抬起头时,已是泣不成声,而方崎石也是老泪纵横。
山海盟大堂里,不论是雷樊、祝日成、楚知意,还是图图等人,都早就翘首以盼。众人第一时间,就收到了楚知吾已到海神山的消息,可随着时间分秒流逝,不仅这些人越发焦急,三个势力的其他弟子和长老们也是心中慌乱,大堂里隐隐有些细碎的声音。
然而高坐上位的大佬们没发话,这种时候,也没人会站出来主动开口,雷樊等人不断交换着眼神,可这毕竟不是武岩山或是南岭宫,高居首位的岳鱼一言不发,面容严肃,其他人哪里敢有意见。
此时的岳鱼,当然知道楚知吾在哪,他耳中听着楚知吾跟方崎石讲起这一路上的事,心中有感同身受的沉重,也有消散不去的怒火,而更多的,则是他身为师父的几分自责。
岳鱼心中清楚,楚知吾遭遇的这些磨难,要不是跟方崎石说起,他是不会主动告诉自己这个师父的,只能心下悠悠一叹。
再过半晌,大堂内细碎声已不断,众人纷纷低声议论,怎么楚知吾还不来,可又不敢脚下挪动半步。
终于,一袭黑衣,一脸冷峻的楚知吾,忽然来到了大堂门口,众人侧目看去,只见他袖肩之上别着黑纱,这才知道他是去哪了,一时间,大堂内一片寂静。
在座高位的其他人,当然也知道楚知吾的动向,此时再看向这个素未谋面的年轻人时,有人眼中露出欣赏,有人眼神带着心疼,有人看了看楚知吾,又看了看岳鱼,才了然心中的似曾相识之感,从何而来。
这段时日已经沧桑了无数的王潇,嘶哑着喉咙,开口道:“人齐了,开始吧。”
话音刚落,一个形容枯槁的身影,被山海盟的弟子带了上来,竟是被王潇留了一条性命的郭修平,昔日气度堂堂的山海盟副盟主,如今却是披头散发,双眼迷昧,似乎已经失了神智,只是口中不断念叨着。
“一切都是我的错,请大人绕过山海盟。”
即便是这样,楚知吾也一眼就认出了,软倒在地上的,就是郭修平本人,激动之下,楚知吾抬头一看,正看到岳鱼看向他的目光,师徒俩一对视,楚知吾就明白了,此情此景,也是师父特意为他安排的。
楚知吾深吸一口气,冷声道:“郭修平!你谋划加害山海盟弟子,你可认罪!”
神志不清的郭修平,闻言却是猛然一震,双眼之中竟然恢复了一丝清明,跪地求饶道:“执律长老!各位大人,执律长老,求求你们发发慈悲,我真不知道钱卜印是北凛人哪!山海盟中其他弟子更不清楚啊!求你们放过山海盟吧,这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与山海盟无关啊!”
还不等楚知吾开口,王潇就在座上怒喝道:“住口!你造的孽,整个山海盟为你所累,你还想推脱不成?”
郭修平哑然,只是仍在低声求饶。
楚知吾闻言却是再也按捺不住怒火,质问道:“你身为副盟主,设计袭击同门弟子,逼得两人身死,在你口中竟是只有勾结北凛一条罪状?”
众人这才知道,对楚知吾来说,郭修平袭击同门,才是重点。他身为山海盟的执律长老,身负深仇大恨,如今首恶就在眼前,竟是连自己错在哪都不清楚,楚知吾如何能够不恨。
楚知吾看着山海盟的诸多弟子,看着肩上的黑纱,心中沉痛,方均尚有去处,可楚知吾,要以何面目去那与世无争的附海镇,告诉万山的亲人,万山竟然在东海,被自家人偷袭而牺牲了。
想到这里,楚知吾的恨意再难扼制,沉声问道:“郭修平可还有所隐瞒?”
事关重大,哪里有人敢搭腔,倒是座上的吴语,看着楚知吾的模样,心中生起了几分欣赏,开口道:“不曾隐瞒,只需查验。”
楚知吾一言不发,不见他开口吟唱魔咒,甚至连短音节施法也没有,将手自上而下,狠狠一按,纯白色的火焰如同恶蛟,狠狠咬向跪倒在地面的郭修平,郭修平的惨叫声响彻大堂,而后化为灰烬。
然而火焰并未消散,包裹着灰烬从大堂门前一闪而逝,看得吴语眼中异彩连连。楚知吾这才说道:“他不配葬在这海神山上。”
山海盟的弟子,武岩山的弟子,南岭宫的弟子,都被楚知吾这一手给震慑住了,山海盟的弟子们甚至以为,到了此时此刻,楚知吾才真正有了执律长老的杀伐果断。
可大仇已报的楚知吾,心中除了几分快意,却并没有半点喜悦,因为他清楚,就算是将郭修平挫骨扬灰,方均和万山,也回不来了。
楚知吾缓缓吐出一口气,转过身看向座上众人,开口问道:“首恶已除,能否放山海盟一马?”
仍在惊惧之中的山海盟弟子及门人,这才明白,楚知吾的狠辣,都是做给在场众人看的,为的,还是想保住山海盟。
座上众人面面相觑,他们也没想到,楚知吾这样一番作为,竟然还是为了保全山海盟。吴语心中的欣赏更甚,但面上却是严肃开口道:“不行。”
师父高居首位,不愿表态,这时吴语又开口拒绝,楚知吾心中当然也有不满,吴语是谁他不清楚,但能坐在那个位置的,他知道定然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可身心俱疲之下,楚知吾也不想计较那么多了,慵懒的开口问道:“你是何人?”
看到楚知吾这样不分尊卑的态度,吴语却是更加喜欢,眼珠一转,开口大笑道:“我乃南岭宫宫主吴语,负责彻查山海盟一事,山海盟勾结北凛,如若查清了,弟子门人再无干系者,可就地遣散,原弟子及门人,随处可去,不会再受到此事任何牵连。换句话说,无论如何,山海盟也将不复存在了。”
几十年的老兄弟,岳鱼哪里看不出吴语的心思,当即无声的说道:“那可是我徒弟,你就别打这如意算盘了。”
哪知吴语却是丝毫不当回事,更是侧过头直接对着岳鱼开口道:“怎么,你徒弟来得山海盟,去不得南岭宫了?”
紧接着,吴语更是笑着对楚知吾说道:“若是日后你来南岭宫,别说什么长老,南岭宫副宫主,给你如何,若你还不满意,这宫主之位,给你又如何?”
山海盟的弟子们一脸惶恐,武岩山的弟子们一脸震惊,南岭宫的弟子们却是一脸无奈。
楚知吾只知座上人身份高贵,但哪里能猜到是南岭宫宫主,火系元素役使吴语本人,一时间也有些吃惊,听到吴语前半句话,想起了自己师父以往的那些叮嘱,楚知吾也立即答道:“原来是吴语大人,晚辈有眼不识泰山,还请前辈见谅。”
见楚知吾这态度随意转换的模样,吴语先是愕然,接着眼中的欣赏之意更甚,还不等他答话,楚知吾就再次开口问道:“若我愿前往南岭宫,前辈可否放过山海盟?”
一句话让吴语又是一怔,看向楚知吾的眼神之中,除了欣赏,还更多了几分认可。相处了几十年,岳鱼怎么看不出吴语已经有所意动,只是看着自己经历不少苦难,许久未见的徒弟,岳鱼还是强压下心中的不忍与自责,开口说道:“不行。”
在场众人,谁不知道岳鱼是谁,岳鱼亲自开口,这事也算是就此定下,无需再做讨论,岳鱼看着楚知吾,开口说道:“山海盟的各位,不是我狠心,不愿给山海盟一条路走,只是此时的海神山,不仅有我们在场这些人,更有整个中州的瞩目,乃至北凛的狼顾。如果今天山海盟安然无恙,明天就会有无数势力,胆敢勾结北凛。一旦事发,他们只会说‘山海盟做得,我们做不得?’。”
紧接着,岳鱼语气一变,轻缓了许多,说道:“大家都知道,楚知吾是我的徒弟,而他手上,这枚象征山海盟执律长老的扳指,实际上,是我托人转交给他的。原本,这枚扳指,是山海盟的老盟主,王老先生特意交付给我的,只是阴差阳错之下,倒是让我的徒弟,成了山海盟的执律长老。想当年,余芳城那场血战之后,中州奋起反攻,山海盟前辈、同僚死伤无数,付出了无数血泪,才有现在的中州。如今他们的牌位正供奉在我们身后的后堂里,如今,亲身参与过那场大战的郭修平,曾经山海盟的副盟主,竟然因私与北凛勾结,这又让那些先辈的英魂们,何以自处?即便是我,也无颜面对九泉之下的王老先生。可错了,就是错了,山海盟必须要为之承担责任。”
岳鱼的一番话,说得大堂里鸦雀无声,原本心有不满,甚至有些抵触的山海盟弟子及门人,这才释然了。
岳鱼的目光柔和而坚定,只是在看向楚知吾时,才有着深深的愧疚。
做师父的,保护不了自己的徒弟不说,就连徒弟的想法,都没法维护。
岳鱼自嘲的一笑,哪怕是身为中州的第一人,也有着他的身不由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