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2章 顿悟
赵烁从未想过，沙阿城、赤塔城隐而不宣的秘密，就这样在一个简陋的饭店里，被人毫无顾忌的说了出来，说出来的人甚至不知道死的是谁，只是知道有这么回事。
赵烁甚至以为，哪怕他们知道死的人是圣岛弟子，这些人也会眼睛一斜问道，圣岛是哪儿。
身为圣岛弟子，赵烁自以为自己见过北凛底层的百姓，见过暮雪城的疾苦，也见过生活的辛酸了，然而当他在这个饭店里，听到众人口中的谈资，他才知道，不知从何时，北凛的百姓们早就麻木了，他们不关心圣岛，也不关心魔法，只关心自己的工钱有没有着落，只关心接下来还有没有活干，圣岛的一切，魔法的一切，离他们太过遥远，哪怕是有可能继任岛主的自己坐在他们面前，哪怕他们知道了自己的身份，也不过匆匆一瞥，说不定还不如那个，天赋平平但仍有魔法师妄想的年轻人来得重要。
赵烁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从小长大的圣岛，本该是无数北凛人心目中圣地的圣岛，竟是如此模样，竟是如此无足轻重，也与他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哪怕是他想要复仇的地方，也并不是如今这般模样。
饭店的劣酒很是一般，但到这里的，无论是埋头挣钱的普通人，还是伪装至此的赵烁，都醉了，醉的一塌糊涂，似是都想要逃避那个清醒的生活。
当赵烁跟着商队离开沙阿城时，其实他想要的情报，已经有得七七八八了，通过饭店里听到的故事，再加上圣岛的情报，他已经拼凑出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但也正是如此，他才知道不论是他自己，还是岛主燕鸿岳，都对局势的判断，大错特错。
圣岛弟子在二城遇害的事情，确实隐秘，可这并不代表二城的百姓就不知道，只是他们都不关心了，不关心圣岛弟子，更不关心圣岛，这种隐秘，并非避忌的隐秘，而是漠然的隐秘，如果此时的圣岛大举行动，并不能在这二城，得到任何百姓的支持。
相反的是，沙阿城主与赤塔城主的行为，并没有影响到普通的百姓，百姓也就做个三缄其口的样子，大家相安无事正好，可在不知不觉间，二城所有的百姓早已被城主们裹挟，站在了圣岛的对面。
有此认识的赵烁，也茫然了，他像是夹在了北凛人与圣岛中间，明明他也想向燕鸿岳复仇，向圣岛复仇，然而他的身份，却是令这些北凛人麻木不仁的圣岛弟子，有好几次赵烁拿起了海鸣螺，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就这样，赵烁跟着商队，浑浑噩噩的来到了赤塔城，拿了工钱以后，赵烁终于自己花钱，主动请上了对他照顾有加的老李，来到了赤塔城里一间还算不错的酒馆，点的，也都是好酒好菜。
“赵啊，你这一餐饭吃下来，从沙阿城来到赤塔城的工钱，可就没了大半啊，要么咱们换个地方？”
赵烁摇了摇头，看着这跟他平日里印象相同的酒馆，却怎么也忘不了沙阿城里那简陋的饭店。
见赵烁坚持，老李也无奈道：“行行行，就算是老李承了你的情了，怎么，是不是想留在赤塔城里，觉得这儿适合你修行？”
赵烁沉吟了片刻，又是摇了摇头，老李见赵烁情绪不高，故意玩笑道：“那你该不会是嫌彭老板给的工钱少吧？这一趟过来，也没加几个人手，分到每人手上，不算少了，真不少了。”
赵烁笑了笑，还是摇头道：“不是工钱少，我是在想，我这么坚持修行，是不是真就不务正业了，我是不是真该放弃。”
从泊里城劝了他一路的老李，却是没想到在这里，赵烁竟然开窍了，但老李琢磨了许久，还是说道：“放不放弃，我说了不算，但你要知道，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有些路子，我们走不通，或许你能走通，或许你也走不通，甚至我们可能本来脑子活泛点，也能走通，但我们走着走着，不愿意走了，然后就停了下来，向每一个路过的人说，‘诶，别往前走了，前面走不通的。’有的人不听，往前走了，可能走着走着，就回头了，我们只会觉得，前面真是走不通了。但还有人，他们就这么走过去了，从此不再出现，久而久之的，我们也忘了这么些人，只是还在这告诫着后来的人，这里走不通了。”
老李的话，说得很绕，赵烁也没听明白，加上本就脑子里诸事繁杂，赵烁也只能苦笑着点点头，就跟老李一边吃着菜，一边喝着酒，一桌二人，各有心事。
这餐饭吃得，比在沙阿城时还慢，但这酒馆里的人，却是没有沙阿城里那般大方，说起话来低声细语的，像是隐藏着什么，但又生怕别人不知道。
酒足饭饱，一壶酒也被赵烁和老李，一杯接着一杯的喝完了，喝着平日里没喝过的好酒，老李甚至都有些醉了，低着头酝酿了半天，才开口对赵烁说道：“反正这世上，得有我这样站在这走不下去的人，也得有你这样，一门心思要往下走的人。”
同样是略带酒意的赵烁，听到老李这句话，却是如同醍醐灌顶，整个人都清醒了几分，尽管还有些事没想清楚，但并不妨碍赵烁知道，自己究竟该干什么了。
眼见赵烁的情绪好了许多，老李的眼睛也眯了起来，赵烁叫人来结账，许是心中高兴，声音大了些，却恰好被邻桌的人注意到了，掌柜刚走来，赵烁还没来得及让他算账，邻桌人就大声道：“王掌柜，怎么现在，什么人都能来你这店里吃饭了？这要是影响到了其他客人，以后熟客不愿来了，那你这生意可怎么做啊。”
王掌柜在堂前多年，哪能不明白这人的意思，只是赔笑作揖道：“小店开门做生意，哪有敢挑客人不是的道理，还望刘老板您见谅，待会我再给您送上一壶好酒来。”
邻桌人冷哼了一声，没有接话，王掌柜这才千恩万谢的又作了作揖，转过身来看向赵烁和老李，笑道：“客人是需结账，还是再添点酒水？”
赵烁是什么人，对邻桌的人当然不以为意，对这老板的说辞，倒是颇为满意，点头道：“结账吧。”
掌柜笑着将饭钱的数目报了出来，又将交过钱的二人送到了门口，这才返回了酒馆里，只是回到酒馆以后，侧头跟店小二说了几句。
情绪好转的赵烁倒是心情不错，不过刚才喝酒喝美了的老李却是轻轻一叹道：“说了浪费钱吧，这么贵的一餐饭，你就是拿去换修行的东西，也能换上不少吧，也好，反正这店估计以后也去不了了。”
赵烁只当老李是心疼钱，故意说道：“为何去不得，你要觉得好吃，明日再来又何妨？”
老李看着赵烁，摇头笑道：“刚才那位掌柜回去，定是训斥店小二去了，怎么放我们两人进去了，别说明日了，你哪怕是即刻调头回去，小二也决计不会让我们进去了。”
赵烁一愣，疑惑道：“可刚才那掌柜话里的意思，包括收钱送客，都没有半分不妥帖啊。”
老李笑道：“赵啊，你还是年轻，走得少，也见得少，那掌柜的话，是说给其他客人听的，做的样子，也是做给其他客人看的，可你看，邻桌的人一有不满意，那掌柜就送上好酒，按说是我俩被人嫌弃了，那他也没少你半个子的饭钱吧，别人是熟客，你这是一锤子买卖，当掌柜的，哪能拎不清这个。”
赵烁闻言，又沉默了下来，老李见状，宽慰道：“你也不要置气，那掌柜也是为了做生意挣钱，能不得罪，他当然谁都不想得罪，可非得得罪一个，你也莫怪别人得罪了你，何处不是如此，等你见得多了，也就惯了。”
赵烁一言不发，只是心中，某种执念更甚。从前，他只以为自己在岱屿岛上，受旁人欺压得足够多了，心中忿忿不平，可直到如今，走出岱屿岛上，来到北凛，第一次没有以圣岛弟子的身份行走在外，他才意识到，哪里没有欺压，何处又不是欺压，甚至北凛人，早已见怪不怪了。
赵烁心中暗道，圣岛如此，北凛又如何逃得。
接下来的日子，赵烁没有再在路上修行，也没有到了一处地方，就要修行看看，四处转转，反倒是能在破旧的客栈里，一待就是一天，能在简陋的饭店里，就着劣酒和粗茶淡饭，跟老李等人喝得酩酊大醉。
彭都商队从泊里城出发至今，已经有一个月了，而这一个月下来，赵烁也越发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货腿子，好像连岛主燕鸿岳交给他的任务都忘了。
商队走走停停，最终来到了北凛最南端，但却是贸易最繁华，商队最多的地方，塔巴城，几乎与中州接壤的小城。
别看塔巴城小，却是商队往中州通商的必经之路，当然，东边西边也都还有商路，可对彭都商队来说，塔巴城是最佳选择，也是唯一选择。
塔巴城小归小，但到处是商货与饭馆，甚至有许多商队，都将仓库建到了城外，而且不论是北凛的商队，还是中州的商队，到了这边境之城，似乎都随意了许多，在这里，好像看不到北凛与中州那刻骨铭心的仇恨，反而是极为轻松自由，有矛盾了就出城打上一架，但塔巴城的规矩是，不能死人，否则这里的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就连赵烁，也在这座名不见经传的边境小城，看到了之前所没有见过的活力，看到了不论是暮雪城，还是泊里城，都不再有的，豪放不羁的北凛风气。
来到这交付完货物的彭都，也难得的感慨了一句。
“没想到到了这离中州最近的塔巴城，才觉得自己还像是个北凛人。”
塔巴城小，但好在城池周边早就被来往的商人们改造了出来，就连赵烁他们住的地方，也比其他城里干净了许多。而塔巴城的热闹，更是从城里，一直蔓延到了城外。
赵烁看着客店外面，兴高采烈的，不知是中州的，还是北凛的人，不由得开始思考起一个问题，难道原本，圣岛所期待的北凛，就是现在泊里城的那些模样吗。
看着这些欢声笑语的人，赵烁终于问起了自己那个始终没敢问得问题，难道北凛，真的需要圣岛吗？
也是这一路上第一次，赵烁在北凛人的口中，听到了圣岛二字，提及的时候，也没有任何褒贬，他想象中的尊崇和唾弃，都并不存在。
“圣岛没什么不好的，想当年阿穆城冰冻整整半年，周边的几个大城，哪里有人管，要不是圣岛要求几座城伸出援手，要不是圣岛弟子亲赴阿穆城救援，恐怕现在早就没有那座冻土上的阿穆城了。”
“所以我们就该如同供奉神明一样的供养他们吗，所以各城看到我们这些跑商的，就要恨不能多盘剥一点吗，圣岛好不好我不知道，但圣岛没有让我过得轻松半分。”
“你这就是想吵事了，各城收钱，那不是各城城主的事吗，说得不好听些，就算没有圣岛，这些城主就不收钱了？”
“那又如何，城主借着圣岛的名义收钱又如何，圣岛就不知道吗？那高高在上的圣岛主有制止过吗？他如果知道，那为何没有作为，他如果不知道，又何必整日鼓吹什么无所不能的圣岛主。”
“你啊，这话要是放在海威城，怕是会被置在市场里，任人唾骂的。”
“我还能去那？哪怕去一趟再挣钱，我也怕来回一趟，这钱缴得渣都不剩了。”
“话说，那你就去沙阿城、赤塔城看看，看看他们这两城里，你被收得钱，会不会少上半分。”
话说到这里，客店里的争执忽然就停了下来，好像在这无所顾忌的塔巴城外，也还有着什么禁忌。
然而胆子大起来的赵烁，就真像一个没见过世面的年轻人，好奇的问道：“沙阿城和赤塔城怎么了，为什么少收些钱？”
不论是之前不答话那个，还是无意间说出这话的那个，都不出声了，见赵烁丝毫没有放弃的意思，说出这话那人则是敷衍道：“你这小年轻，打听这些干什么，回去歇你的去吧。”
赵烁却是故意开口问道：“我听二位刚才争执，听起来，这沙阿城、赤塔城，好像不归圣岛管了似的？”
二人听到赵烁的问话，明显为难了起来，其中一人，瞟到赵烁身后坐着的老李等人，更是开口道：“彭老板！管管你这伙计，这是能问得吗？”
哪知到了塔巴城以后，也找回了几分北凛人风采的彭都直接说道：“有什么说什么，咱们北凛人，有什么说不得的？”
二人讶异，之后更是解脱似的笑道：“就是，咱们堂堂北凛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小年轻，我还就告诉你，这赤塔城和沙阿城想反抗圣岛，不是一天两天了，说不定有更多城池准备这么干，只是没这两城做得绝罢了，圣岛弟子都敢杀，他们有什么不敢做的。”
这下好像轮到赵烁讶异了，环顾四周，却发现众人没有一个像他这样感到吃惊的，才故作惊讶的问道：“难道他们不怕圣岛报复吗？听说那里面的魔法师，可都了不得。”
“报复？那就只有那些个城主们知道了，只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城主，他们能是那种没有考虑过后果的蠢人吗？小年轻，凡事别看得这么简单。”
听到这里，赵烁才猛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是不是不仅他自己被选成了燕鸿岳的牺牲品。这更有可能是一个连环局，哪怕自己从赤塔城、沙阿城全身而退，在圣岛向二城报复时，才是真正动荡的开始。
这一下，赵烁也迷茫了。
夜深人静时分，赵烁时隔一个月，再次拿起了海鸣螺，跟李太平说了他这一路的见闻与推测，而海鸣螺对面，则是李太平长久的呼吸声。不知过了多久，李太平才苦笑道：“我们想着浑水摸鱼，却没想到可能把自己淹死在水里，赵烁，你何时回暮雪城，我们得好好商量商量了。”
合皇岛上，孔方的表情，玩味却多了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