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晴水决堤
京城上空,雷声持续了七、八天,多是雷声大雨点小,但陌阳江水位还是涨了接近一米。
二十多年前的时候,皇帝曾下令在陌阳江与晴水河的中间,开凿一条分洪用的水道,此次陌阳江的水位上涨,主要是因晴水泄洪所致。
晴水河两岸,陌阳江水道的上游,还修有六条分洪、灌溉用的水渠,眼下六条水渠都已先后开闸帮助晴水主流分洪,可陌阳江的水位依旧持续上涨,已经预示了洪灾的开始。
汛报一个时辰一到,皇帝已经几日没有睡过一个完整觉了。
前世经历过这场天灾,不久之后因难民的涌入,导致京城陷入混乱的景象历历在目,襄王府也同样不分日夜的灯火通明。
安永清与叶舜华接到了孙知县命人抄录详尽的每一封羊报、马报,接连不断,让人舒不开眉头。
“汛情与上次相比……一般无二啊……”
安永清喝了一口颜色浓到发黑的茶,长吁短叹。
叶舜华也捏着额头,努力睁着干涩的眼,读完了孙知县的信。
“加固后的堤坝目前还扛得住,但是水位上涨太快、流速太凶太猛,孙知县说如果雨势仍旧不减的话,芳定只怕撑不到后日。好在他已经命人将粮仓内的存粮,还有部分方便取下的守山粮转移至地势高处,官差自今日开始,会有序引领百姓去避灾。”
她也重重吐出一口气,用力抹了一把脸,眼中爬满了血丝。
“可咱们心里都清楚,这样是不够的。芳定周边还有四五个郡县,百姓之间有不少相识,会互通消息。如此一来,一传十、十传百,百姓必然恐慌,即便灾情扩大不到那些郡县,担惊受怕的百姓也会去找他们求得更大的生机,那些粮食远远供不上那么多张嘴。”
“是啊……”安永清搁下了皇帝命人送来的汛报,眉心拧出了一个大疙瘩。“你的看法呢?”
“尽人事听天命吧。”叶舜华想了想,招手叫来清芷,吩咐了她几句,又道:“我在京郊码头有几间铺子,铺子的库房里,我已经命人采买了不少米粮。一旦发生了我们预料的情况,我会马上带着府里的人出城,沿官道每二百米设一粥棚。只要灾民能吃饱,也就不会进京闹事了。”
“那你别喝酽茶了,”安永清走过来夺走了她刚贴在嘴边的茶碗,“快回去好好睡一觉。粥棚需要的人手若是不够,我从北镇抚司拨给你。”
她笑了笑,眉眼之间是抹不去的疲惫,猫一样用脸颊蹭了蹭他的手。
“先是说谎,现在居然开始公器私用了,你跟我学坏了啊,我的镇抚使大人。”
话音刚落,她打了个哈欠,靠在他怀里慢慢闭上了眼睛,不一会儿,呼吸声悠长又平缓。
他柔柔的弯起了眼睫,声音低沉而温润。
“你还知道啊,我的小狐狸。”
他小心抱起她,稳稳的缓步去寝殿。
母后曾经给他讲过两个故事,昔日他理解不了,如今却是懂了。
两情缱绻会让很多事变成命中注定。
她若是妲己,他便建鹿台为她摘星,她若是褒姒,他便烽火戏诸侯博她一笑。
前世误会今世解,他把她究竟如何一一都看在眼里,她是红颜,却非祸水,她值得。
——
两日后,几道来自晴水沿岸州府县的汛报抵京,把内阁大学士与六部尚书等重臣全部聚在了御书房。
往来传令的内官和各路官员,把御书房的门槛都踏低了两寸,然而该来的还是来了,即便晚了两日。
“皇上!芳定急报!晴水决堤了!洪水已经冲上了河岸,吞没沿岸四处村庄!且水势只增不减!”
皇帝的手下意识猛一攥,朱笔断成了三节。
“朕知道了,下去再探再报。”
侍卫走后,皇帝阴沉的眼光落在了一群大臣的头上。
“水患刻不容缓,工部及河道官员是否已至地方指导补救?”
工部尚书李元庆跪地回话。
“回皇上,夏汛来临之前,臣已命工部侍郎及各司郎中、员外郎、主事等,全部赶赴晴水沿岸郡县。河道总督梁大人托臣转达,他已亲自赶往晴水上游,争取尽快平稳事态。”
接连九日暴雨,水患必然发生,他们已经把能做的都做了。
皇帝缓缓点头,看向户部尚书周鸿鹄。
“户部即刻准备赈灾银粮,在去往芳定的沿途设点集发放,能设多远设多远,务必要帮助百姓渡过难关!羽林卫从旁协助,维持秩序,绝不准有人恃强而多占,弱民空手而归的情况发生!另传朕旨意,通告各藩司、兵马司,把控地方市价,若遇奸商哄抬物价、发灾难财,立斩无赦!再命太医院备好昔年药方,下放到受灾各州府,严防灾后疫症!”
踱步想了想,皇帝抬手指向礼部尚书赵乐启。
“乐启,你马上着手准备,明日朕要亲自去先农坛祭祀山川神明,以求上天垂怜、安定民心。”
赵乐启领旨告退,剩余人大气不敢出,竖起耳朵站等。
皇帝心情差到了极点,攥紧拳头转了一圈又一圈。
灾情若处置不当,最容易引发民乱,晴水下游距离京城只有几百里,一旦发生民乱,必将祸及京城。
该做的准备还是要有。
“五城兵马司巡防班次加倍,京城九门守卫酌情增派,以防不测。”
能做的差不多都做了,接下来便只能听天由命。
又五日后,笼罩在京城上空的阴云终于退去,许久不见的阳光祛走了缠人的潮气。
陌阳江水位涨势停止,水灾渐有衰退但还未结束。
早朝时,皇帝的脸色阴转多云,可好迹象并未持续多久,多云就再次变成了雷暴。
安宁润迈步出列。
“父皇,儿臣有本上奏。”
安宁润顶着户部侍郎衔,他所奏之事,大约关于赈济。
皇帝平静抬手。
“讲。”
安宁润捏着他收到的线报,信心满满。
“父皇,此次水灾,户部的压力着实不小,赈济的米粮一发再发,可儿臣听闻,如此大举的放银放粮之下,灾民中居然还是出现了人吃人这种恶劣现象。”
他这话犹如一发炮弹,打入沉寂的死水中,当即引发轩然大波,满朝哗然。
人吃人啊,上数三代先帝都未曾发生过的丑闻,居然再次发生了?
自古至今,菜有洞是因虫蛀食,畜肌瘦是因虫寄生,民无路是因官贪腐,二皇子所言,意指朝中出现了蛀虫。
可这个消息,他们任何一人都未曾收到过,二皇子又是如何而知?
皇帝怒火燃起之前,同样也有疑惑。
厂卫都盯着这场水患,眼线没有一刻离开过主理官员,东西厂和锦衣卫都未曾察觉的事,他是怎么知道的?
“你且细说与朕听。”
不肯成为我的人,那便离开朝堂,去地府告冤吧。
安宁润傲然瞄了一眼工部尚书李元庆,镇定自若的把他所知的情况和盘托出。
“父皇,我朝防灾措施除去存粮放赈之外,还有修筑城防时增添的部分守山粮,为的是灾情或战乱发生之后,百姓饥肠辘辘之时可以挖出守山粮应急果腹。此次水灾,若有守山粮做最后的保证,断不会发生人吃人的惨剧,可若是守山粮不够呢?”
皇帝看的分明,立马明白了安宁润在含沙射影,指责工部私吞了营造款项。
但工部尚书李元庆的为人,皇帝是知道的,他刚正不阿,断然做不出贪墨之事。
可安宁润也总不至于蠢到这种程度,无凭无据就当朝污蔑重臣吧?
皇帝皱紧了眉头。
“你可有证据?”
安宁润不慌不忙拱手道:“水患无情,儿臣日夜忧心,所以曾命人去实地考察过灾情。前日儿臣收到了回报,说芳定城廓只用了石砖和夯土,父皇可派人往芳定微服查访,看看灾民走投无路时是否取到过守山粮,一问便知分晓。”
他言之凿凿,皇帝也开始半信半疑。
皇帝毕竟是久居宫中的天子,天上看不到民间的实情。
知人知面不知心,难道他真的用错了人、信错了人?
皇帝把目光落在了安永清身上。
北镇抚司的情报网,是除了东西厂之外最为细密的,若有这种事,安永清不会不知,他若知道又为何不报?
安永清这时也翻开了奏折,捋顺着想要说的事,但两手忽地顿了顿。
他的奏折里夹着一张纸条,字迹如群鸿戏海、骏马奔腾却又不失娟秀平正。
叶舜华的字。
在某个地方还画有小猪头。
“黑炭:一月内,芳定现五名死士,携炸药,意图炸毁守山粮栽赃,被我拦截,均负罪而自戕,尸首已在运送途中。我推断五人为‘猪’的手下,但往来信件皆送给死去的程锦,目前死无对证,酌情见机行事。”
落款是几笔简单勾出的小狐狸,活灵活现,可爱非常的翘着后腿挠耳朵。
安永清没忍住勾了勾唇角。
“永清!”
皇帝正火大,见他最稳重的儿子居然莫名在上朝时傻笑,当下沉声斥问。
“你若知道什么好事,不妨也说出来让朕高兴高兴!”
安永清立刻敛了笑意,迈步出列跪倒。
“父皇,儿臣也有本启奏。”
皇帝强压怒气。
“讲!”
安永清调整了心情,心无旁骛道:
“启禀父皇,儿臣在一月多之前去芳定巡查之时,为免突发灾情以致消息闭塞,所以特地留下了几名缇骑。儿臣昨日收到缇骑急报,在晴水决堤之前,他们在芳定周边擒获五名形迹可疑之人,身上皆带有炸药。火药是民间禁物,除登记在册的工坊之外禁止持有,儿臣以为,此事定有蹊跷,故而特地奏请父皇,严查此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