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非我族类
人把话说得如此重、如此正经,清芷不由替叶舜华脸热了一会儿。
傻姑娘,王妃虽看起来是个直来直去、甚至有时候缺心少肺的,但其实生了一套莲藕心肠,满肚子都是眼子!她在算计你呢!你还道谢?还肝脑涂地?虽死不忘?
清芷突然觉得夜昙没被天香楼卖出去还帮着人家数钱,属实是个奇迹。
见她对摆放位置无异议,清芷松了一口气,点头说“好”便揣着替她家王妃羞愧的酸肠子溜了。
不久后,入夜,三更初,叶舜华亲自来了内使歇房。
凝神听了一会儿屋里,才点头让清芷和重明进去。
清芷赶紧搬了一盆新的紫茉莉,将有问题那盆替换。
重明走到了床边,确定夜昙的确陷入昏迷,这才将手覆了上去。
小心谨慎轻轻按过五官,刚要走时就听夜昙发出了惊叫,人也蜷缩成了一团,眼角滑下两行泪。
只是她后面说的话实在听不清。
屋里两个人步子一顿,门口的叶舜华也皱起了眉。
招手让他们出来,把门关好,三人去了前寝殿。
重明沉默片刻,突然撩袍跪倒。
“小姐,属下可以断定,夜昙并非中原人士,实为外族人。属下心知小姐爱才,但请小姐三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万不可将其留在身边。”
谁知叶舜华格外镇定,只摆手道:“我自有定夺,你回去休息吧。”
叶舜华平日里的确与他们打成一片,但遇到决策时绝对说一不二,重明听她如此讲便明白此事已不容他置喙,眉头蹙了蹙便无奈告退了。
回到后寝殿,清芷煮好丹参水混入浴桶,服侍叶舜华更衣沐浴。
水汽氤氲,清芷轻手轻脚帮叶舜华擦背,动作有些僵硬。
叶舜华微闭双眼,轻叹一声。
“清芷,你也觉得重明所言不错?”
清芷抿了抿唇,小声道:“奴婢只是觉得……不无道理……您在昌乐是亲自与外族打过交道的,他们野蛮贪婪,未经教化,粗鄙无知,屡屡侵扰边民……您收夜昙归为己用,若是叫人察觉……”
必会给叶舜华招致祸患,且这祸患只会大、不会小。
叶舜华知道这丫头是为她好,便耐着性子柔声道:“你还记不记得,在昌乐时,祖父料理过一宗小偷小摸的案子?”
以老侯爷的官位,素来只过问大事,这种小恶犯不上让他劳心。
那些年中只有一次破例,清芷自然有印象。
“奴婢隐约记得,好像是一个五岁幼童潜入民户,偷了些萝卜干和酸腌菜。”
“那你可记得祖父是如何处置的?”
“记得,老侯爷说下不为例,把人放了之后,又叫奴婢拿了几斤饼子偷偷送给那孩子。”
叶舜华缓缓点头,低声道:“若我现在告诉你,那孩子以及他的母亲和祖母,都是南傲人,你怎么想?是否觉得祖父该将那孩子就地处死,或是任由他渴死、饿死?”
清芷张了张嘴,可嗓子眼就像塞了一坨棉花,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她至今还记得,那孩子瘦的不成样子,衣裳破破烂烂,满眼惊恐,但接了饼子之后那笑容却比春日清泉更干净。
他才五岁,又没有伤人,若只因他是外族人便处死,实在有些残忍。
可这种话又与她方才说的和重明说的背道而驰。
清芷不知道怎么办了。
叶舜华又道:“战火燃起之时,从来不止一方百姓受难。南疆的边民是民,南傲的边民同样是民。他们都是无辜的,是当权者无穷欲望之下的牺牲品。”
“那孩子若如你所言,野蛮贪婪,他满可以在夜间入室先偷刀具,虽只有五岁,抹个脖子的力量却是有的。”
“把熟睡中的人杀光,他想拿什么便可以拿什么,可他只是赤手空拳去偷了晾在院子里的萝卜干和腌菜。”
“这种东西,用来果腹也是勉强,他不过是希望他已经被糟蹋致残的母亲和重病的祖母有一口吃的,不至于饿死罢了。”
“偷固然不光彩,但他是走投无路才行偷窃之事,可以害命却并未害命,说到底,只是为了尊长的孝顺之举,足见他心是好的,又怎能轻以对错论之?”
“人心之不同,如其面焉,小人有恶中之善,君子亦有善中之恶,又怎能以非我族类一言以蔽之?”
“夜昙也是同样,她身有旧伤,想来是逃亡至此,又被抓去了天香楼,受尽了凌辱折磨。”
“我在到达天香楼之后,曾听到了管事的交谈,夜昙伤了好几人的脸。”
“她身手与你差不多,若想制胜,轻而易举,可她频频伤人的容貌,你可知为何?”
清芷想了想,手突然一颤。
“她难道是……”
叶舜华微笑颔首。
“不错,她是故意为之。她知道那些人都是沦为玩物的下场,所以才故意伤了他们的脸。”
“肯为他们出大价钱那些人,无一不是看中了他们的容貌,若容貌毁了,自不会有人买,她觉得这样做说不定能让人逃过一劫。”
但天香楼的人不会肯花钱喂那些已经没用的嘴,已经进去过但卖不出去的人,只有一个下场,死。
叶舜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想得虽然简单,但却是出于善心。昨夜救下的人,除了她都是我朝百姓,她未曾因‘非我族类’而放弃救人,我又凭什么因一句‘非我族类’而弃她不顾?”
“这辈子,我只求一个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其余繁琐诸事……与我何干?”
“的确,留她为我所用是冒险了些,可福兮祸之所倚,祸兮福之所伏,今日我给她容身之所,未尝不是在种下善因,他日亦可能收获善果。”
“这世间事……谁又能说得准呢?便是我的前路,我也看不大清楚……”
说着说着,叶舜华有些烦闷,抬起水淋淋的胳膊,用手覆着双眼。
她重生一世,许多事也是在意料之外,全不是按照固有的一件一件依次而来,许是天道变幻无常,她也不想胡乱揣测。
何况夜昙也是个受人压迫的苦命人,她的母族也会在不久后俯首称臣,彻底归为大乾子民。
夜昙那句梦呓清芷和重明没听清,但她却听见了,也听懂了。
内容是,“主人,我知错了,请饶恕我,我想活下去”,之后她又唤了一个人的名字。
那熟悉的腔调、口音,让她刚听到时背脊生寒,现下自右肩到左腋更是隐隐作痛。
大乾与西萝必有一战,前世大皇子被安上谋反的罪名,她领兵出征平叛,虽实力碾压,但到底打了一场。
因着那场内战引发了不少后续问题,朝廷一时间也有混乱之象。
其余的叶舜华不清楚,可她却知道这问题中最大的一个,便是在大皇子自刎、大皇子妃母女被贬为庶人之后不久,西萝趁乱入侵。
其包藏祸心已久,准备充分,声东击西,绕道西南突袭百岁关。
百岁关易守难攻,但朝廷收到的第一条战报,便是百岁关被西萝一举攻下,朝廷陆续派兵支援,但西萝凶悍,几位将领接连战死,损失惨重。
西萝连拔六城之后,朝中已无方便调遣之将,安宁润便又将她推了出去,领三万大军驰援、退敌。
她领兵在西南鏖战了数月,终是深入腹地,打到西萝王亲征。
虽有平国公贺云山前后呼应、南北夹击,战况对他们越发有利。
但刀剑无眼,她还是在最后那场战斗中身负重伤。
因连日征战身心俱疲,她被人在背后劈中一刀,甲胄被砍穿,巨大的伤口自右肩直达左腋。
她险些死在西南。
捡了一条命得胜回京,功劳自是安宁润的,而她虽养好了伤,却也在她背上留下了一条触目惊心的伤口。
明明是前世之事,但在听清夜昙所说的西萝语之后,她还是觉得背痛。
这一世她保住了大皇子,也派人留心了西萝那边的动向,却不知他们会在何时发难了……
叶舜华靠在了浴桶边缘,仰头随便揉了一把脸,再睁开眼时,眸底深深便是比夜色更加暗沉。
无论何时发难都好,眼下她已有了必胜的把握。
不过还是先把王府内的刺拔干净。
“清芷,去把万嬷嬷、康嬷嬷、鲁嬷嬷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