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私军
是夜,弘德殿的烛火亮到了三更天。
皇帝的龙案上摆着两封折子,是前些时候两个地方新上任的一总兵、一副将递上。
折子前面是些场面话,遥望皇城叩谢皇恩云云,而让皇帝眉宇间飘着愁云与雷云的却是两封折子后面雷同的内容。
要打仗免不得调用军户,况且如今这时节,各地也都在着手招秋种的徭役。
但这两名地方将领递呈的折子上都说了同一个问题,辖地户籍上登记过的青壮年男丁大批量不知所踪,以至于这部分地方军务如陷入泥沼,几乎无法进行。
且这两封折子里还说,他们到任开展工作发觉了这个问题之后,去询问下级与同级官员之时,两地的不少官员都是闪烁其词、搪塞敷衍,似在帮什么人打掩护。
言下之意便是有贪腐情况发生了。
弊政之大,莫若贿赂行而征赋乱,现下皇帝连嫡子都舍出去了,只为稳固民心,可若是如此这般,在征徭役时还伴有贪官佞臣作乱,他舍出去一百个儿子这世道也安定不了。
那些不知节制的小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依旧不知孰重孰轻,心中仅存私欲,当真令皇帝极为恼恨。
皇帝一拍龙案,沉下脸让全德秘传了西厂提督。
西厂全力查案如苍蝇闻见了血腥,数千人的大网撒出去,没出几日便有了消息传回。
皇帝瞧着眼皮子底下一长串以“姚”开头的名字,头痛欲裂又愤怒非常。
“怎么回事。”
西厂提督感受到从皇帝处扑面而来的压迫,当下连呼吸也如蚕吐丝一般,生怕发出一点恼人的声音。
“回皇上,两地的姚家各位山主,手底下以采煤居多,但煤窝最易出事故。”
“今年开年之后,那两地煤窝一因挖穿地下暗河,导致严重透水,水淹井道,又因挖凿过深,井道入口发生塌方,只此一次被溺死、压死的煤工便过百人,且……这个数量还仅是地方官府的书面统计结果。”
“另一因触煤生火,又加之风井通风不完善,井中囤积的大量毒气遇到火星产生了爆炸。因尸首支离破碎,事后想统计死亡人数也是不能,当地官府更没有将此事记录,只是民间……骂声不断。”
皇帝始终不言,但面色却是越听越青紫,放在桌下的左手攥成拳,手背上青筋盘布。
西厂提督当年也是个苦命出身,若非没有办法,谁愿意净身做个阉人呢?看过民间疾苦,此时又说到感慨处,一成不变的声线也难免微微发颤。
“这以矿发家之人,若失了良心,身上背的人命债怕是不比战场上那些武将少……姚家其余山主手下,虽不是煤窝,却也是常见事故时有发生,折损人命不计其数。”
“当地官府凡能与他们所营之事扯上关系的官员,每年收受姚家的孝敬不下数十万两。便是连那些不入流的,拿姚家的冰敬碳敬加一起,也要超过数百户寻常百姓一年的嚼用之资。”
“深挖这些官员,每家每户暗地里都是骄奢侈靡、穷奢极欲,奴婢说句大不敬的话,他们品秩不高,过的却都是土皇帝一般的日子。”
“姚家以钱换权,地方官员为其大开方便之门,其余事便还好说,可这人命都是有数的。”
“姚家手上的人命越积越多,随之而来的后果便是当地可用的壮劳力越来越少,但姚家的采掘却并未停过。”
“奴婢已经查明,是姚家或以重利诱惑、或干脆强行绑拉,威逼利诱着那些当地或附近他们以为可用的壮劳力为他们采掘矿材,才导致了两位新上任的大人几乎无人可招。”
结论一出,皇帝的眼球才缓缓动了动,一开口嗓音无比低沉。
“既是被强迫做工,为何他们不跑,几十上百人一同逃跑的话,姚家如何拦得住。”
皇帝问到了关键,西厂提督后背冒出了冷汗,稍显慌乱的扯着袍子跪在了地上。
“回皇上……这么多年来,并非没有想要逃走之人,但……他们是实在逃不了啊……”
皇帝散出的气势越发阴寒逼人。“几十上百人一同都逃不了?”
“回皇上,是的。姚家为了逼迫和看押他们,只那两地的各山主手下,收买拉拢的犬马……这些年来早已破了……万数……”
皇帝听到这终是忍不住拍案而起,呵斥了一声“放肆!!!”
西厂提督把心一横,脑门碰在了地上不敢抬。
“皇上,这还只是西厂的初步探查结果,若……若将所有姚家豢养的打手全数统计出来……奴婢只怕……”
只怕会得出一个超过几州府常规驻军的数量。
皇帝听懂了,却久久不能言。
这已经不是他能不能原谅的问题了,姚家在触碰皇权的底线。
如此数量已不能称之为打手,而该称之为私军。
按朝廷律法和祖制,唯有藩王可拥有私军,但私军数量至多一万左右,且用途是拱卫京城、守卫国门。
而姚家呢,豢养数量如此之巨的私军,今日可以用来欺压百姓,明日便可用来颠覆皇权!
这是拥兵谋反!
皇帝的拳头按在了桌上,逐渐用力,拳峰处越来越清晰的疼痛感,让他心底火气不断翻涌升腾。
作为皇帝,他必得忍常人不能忍,他自问一直以来他的确是这样做的。
他可以容忍底下的人小贪,若那些人犯下的错不大,人偶尔多吃一分、多占一点,皇帝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毕竟水至清则无鱼,总归绝大多数都进了国库就成。
可姚家人几次三番犯错,且次次都是大错特错,将皇帝的容忍当成了纵容,看眼下这模样颇有几分不管不顾、天老大姚家老二的趋势了。
他们打通了地方的关节,豢养私军,若非今日事发,是否皇帝他日一觉醒来,十八年前的悲剧会再度重演。
皇帝重重坐回了椅子上,心里怒骂道,姚家简直是一群喂不饱也喂不熟的狗!
但让他不好发作的是,这群狗偏偏是他二儿子的外祖家,而二儿子又刚有了洗手奉公、夙夜在公的回转之相。
他不好在这个时候明着将二儿子的面子扯净。
皇帝按了一会儿鼻梁,紧皱双眉闭着眼问道:“朝中谁人的亲眷在与姚家暗中较量。”
西厂提督将脑海中的人际关系图铺开,沿着脉络细细摸索了一番。
皇帝这是在问谁家涉足矿业,且规模不小,能与姚家相争。
这问题须得谨慎回答,给皇帝一个最满意的人选才是。
他首先想到了平国公夫人的外家郭家,但郭家至多只算是小打小闹,手头只有些朱砂等不要紧的小矿脉,且平国公是武将,皇帝不会愿意看见武将的妻房家里,抱着一堆随时可能变成兵器的宝贝。
思忖良久,西厂提督小心翼翼道:
“回皇上,奴婢记着光禄寺珍馐署署丞袁培运,有个拜把子兄弟叫杜志航的,家里是做这个行当的,听闻每年在出货定价方面,杜家与姚家时有摩擦。”
珍馐署署丞,是个从七品职位,虽是个肥差,但也终归不是什么重要官位。
何况关系只是把兄弟,没有血脉相连,即便日后他们变成了狼,皇帝也不怕他们能翻出什么大浪。
皇帝轻舒一口气,说了一句“甚好”,便没再言语。
西厂提督闻言却是如蒙大赦,却也同时如临大敌。
皇帝这句甚好是给他下的命令,示意他该对姚家动手,并适当提点杜家要抓住机会,莫要让这个唯一一次趁火打劫的时机白白溜走。
希望杜家的人不是什么蠢人吧。
西厂提督擦了一路冷汗,安排完下一步,晚些时候着便装进了玉英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