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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再遇许叔微父女

杭州衙署外,墙根下坐了一排等候揽活的力夫。

赵莽也混杂其中。

旁边隔着宣诏亭,不远处就是衙署大门,有八名甲兵守卫。

看装束,应该是本州厢军,还是厢军里专司戍卫的战兵一类。

与折可存、韩世忠麾下西军士卒同属在籍军人,按大宋军制,已算作正规军行列。

赵莽刚一走近,守卫齐刷刷朝他看来,目露警惕,看得出兵员素质不差。

就是态度不大友好,没等赵莽拿出军报,守卫就大声呵斥,警告他不许靠近。

衙前大街,行人不少,多是些布衫布鞋的平民,头戴辐巾的普通士人,挑担卖货的小商贩。

赵莽一个黑脸挎刀的壮汉,身高体格又十分出众,混迹其中颇为惹眼。

刚从街头走来,衙署守卫就注意到他,也难怪对他格外提防。

蹲在墙根下的力夫们围成一堆,低声议论着什么,对他指指点点。

这群靠出卖力气贴补家用的力夫,大多面黄肌瘦、身板瘦弱。

突然出现赵莽这么个膀大腰圆的汉子,让他们觉察到强烈的职业危机,还以为这人是来跟他们抢活干的。

按照大宋户别划分,这群力夫属于城镇坊郭户。

按户等划分,他们都是下五等“贫弱之家”,算是杭州城最底层市民。

力夫们经过一番商议,一致决定,不能让赵莽这个生脸汉,在这块地盘抢饭碗。

他们推选出一人作为代表,上前和赵莽交涉,想让他挪远些。

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浑身古铜色,胸口敞露,两块还算厚实的胸大肌一跳一跳。

赵莽瞥了他一眼,懒得理会,扭头盯紧衙署大门,观察动静,思索怎么才能混进去。

汉子装出一脸凶相,提口气刚要说话,忽地一阵风刮来,宣诏亭下,一张残破告示吹到他脚边。

汉子低头一看,斗大的字他不认识,不过也看出这是一张通缉告示。

“通缉”两个大红圈圈下,有一副人面像,画了一张凶神恶煞的人脸。

汉子一鼓眼,看看脚边通缉告示,再看看赵莽,“俺娘唷~”惨嚎一声,扭头撒丫子就跑。

一众力夫相互看看,也起身跟着逃开。

赵莽捡起通缉告示一看,画像之人还真是他。

只是,这一版的人像可就糟糕多了,豹头、环眼、燕颔虎须,满脸凶狠,就差把“恶人”两个字刺脑门上。

这分明是猛张飞,哪里是他?

赵莽气得把告示揉搓一团,也不知那汉子从哪个角度看出来这是他。

一辆马车停在衙署前,驾车人瞅着有些眼熟。

赵莽走到宣诏亭后,从侧面半探脑袋窥视。

守卫小队长匆匆跑下台阶,恭敬行礼。

车里走下一人,是一位四十多岁青衫文士,相貌颇为儒雅。

“许先生!?”赵莽大感意外。

车厢里又蹦下一人,是个十四五岁的绿裙小娘,赵莽记得她叫草儿,好像是许先生的徒弟。

许先生、草儿、仆从兼车夫狗宝。

说了几句话,守卫恭请许先生入衙署。

草儿指着远处河对岸的集市说了些什么,许先生笑着点点头,嘱咐几句。

草儿嬉笑着应下,像只欢快的雀儿,蹦蹦跳跳朝大观桥跑去,老仆狗宝赶紧跟上。

目送他们过桥,许先生才在守卫的恭请下步入衙署。

赵莽收回目光,心里满是惊奇。

这许先生能以贵宾之姿出入杭州官衙,看来绝非普通郎中。

赵莽看看衙署,又看看草儿和狗宝离去的方向,心思微动,抓起草笠戴上,往下摁了摁,遮住大半张脸,快步追上前。

过了大观桥,来到一条热闹街道。

州学堂、光孝寺、杂作院,一应官办机构、香火寺庙都在这条大街,游人、学子、赶集的内城百姓、在官办作坊做工的手工艺人,全都汇聚在此,熙熙攘攘好不热闹。

草儿跑来跑去,一会跑到街边小摊买些糖人、果脯,一会又挤进围观人群里,观看一些杂耍艺人卖力表演。

起哄叫好时,草儿也跟着喊叫,小手拍得啪啪响。

狗宝乐呵呵跟在身边,没过一会,两手提了一大兜杂七杂八的东西。

赵莽混迹人群里,四处张望。

这里人太多,贸然露脸,只怕引起不必要的骚乱。

得想个办法,把草儿和狗宝引来......

一个瓦片头小孩跑太快,猛地撞到赵莽腿上。

赵莽低头看着小孩慌张脸蛋,顿时有了主意。

~~~

“小娘子,咱回去吧!”

街上,狗宝拦住草儿,两手提着大布兜,背上箩筐也快装满了。

草儿嬉笑道:“再去成衣铺逛逛,给爹爹买身襕衫。”

说着,她就要跑开,狗宝急忙拦下,无奈道:“主家给了五贯钱,全花没了!”

草儿睁着乌溜溜眼睛:“这么快?没买多少东西呀!”

狗宝只作苦笑,有用的没用的买一大堆,可不就花光了。

草儿眨眨眼:“前日张帅守给的五十缗钱引,爹爹不是交给你保管吗?”

狗宝小声道:“主家说了,在杭州,一缗钱引只值六百五十文大钱,不划算!等咱到了东京,一缗钱引就值七百七十文,到时候再用掉!”

草儿拍拍腰间小荷包,嘻嘻一笑:“不怕,我还有两块小碎银,找个典当铺兑成钱,再去逛衣铺!”

狗宝愕然,草儿提溜一下从他身边逃开,蹦跳着就要跑。

一个瓦片头小孩不知从哪里窜出,揪住草儿裙裾,慌张道:“姐姐~姐姐~你是郎中吗?”

草儿一愣,笑道:“是啊!”

小孩一指街边巷道:“俺哥气病犯了,躺在那边起不来,你能救救他吗?”

草儿想都没想,急忙道:“快带我去!”

小孩拉着草儿的手就跑,狗宝喊了几声,赶紧跟上。

小孩带着草儿跑进巷子,左拐右拐,来到一条偏僻无人的小巷。

果然见到一个汉子躺在水沟旁,一顶草笠遮住脸。

草儿赶快上前蹲下身查探,刚伸手,一只大手猛地抓住她手腕。

赵莽揭开脸上草笠,坐起身子。

草儿本以为是这人自己醒过来,等见到眼前黑脸冲她咧嘴直笑,才猛地想起些什么。

“是你这坏人!”草儿吓得花容失色,刚要尖叫,赵莽巴掌一摁捂住她的嘴。

瓦片头小孩站在一旁拍手起哄:“小两口打架喽!~”

赵莽挥挥手道:“没你事了,一边玩去!”

小孩伸出巴掌:“说好给俺两个大钱!”

赵莽往褡裢里摸摸,摸出两枚铜钱塞给他。

小孩美滋滋地捏着钱币,对草儿嬉笑道:“姐姐,他说你是他相好,俺才带你过来的!别怕,他要敢欺负你,俺就去报官!他这张脸,俺记下啦~”

“唔唔~”草儿大眼满是惊恐,哭咽着挣扎。

赵莽虎着脸,作势欲打,小孩往巷口一钻,眨眼跑没影儿。

狗宝气喘吁吁赶到,一眼认出赵莽。

见他手里挟持草儿,惊怒骂了声“恶贼”,扔下身上东西,从箩筐里拿出刀,冲上前就要拼命。

赵莽一只胳膊夹住草儿,侧身避开,弹脚踢中他左腿膝弯。

狗宝吃痛,单膝跪地,手中刀又被赵莽一脚踢飞。

赵莽松开草儿,抱拳歉然道:“草儿姑娘,我并无恶意,可否听我把话说完?”

草儿泪水涟涟,咬着唇强忍哭噎,搀扶起狗宝。

狗宝一瘸一拐,护在草儿身前,满脸悲愤:“恶贼!有种冲俺来!”

赵莽苦笑了下,捡起刀还给他:“二位当真误会了,我真不是盗贼匪人!这次贸然打扰,也是有事相求!”

狗宝夺过刀,护在胸口,警惕之色不改:“你到底想干什么?”

赵莽看向草儿,尽量让自己看起来和善些,“敢问姑娘,你和许先生是师徒还是父女?”

草儿躲在狗宝身后,小声抽噎着,迟疑了下,小声道:“是我师父......”

赵莽忙问:“我见许先生出入官衙,他可是在任官员?”

草儿摇摇头,狗宝厉声道:“也不怕告诉你,主家许叔微,乃江南名医,与两浙帅守张苑乃是至交好友!

此次,主家正是受张帅守邀请,前来杭州处置瘟疫!

你若识得好歹,就赶紧退去!伤了我家小娘子分毫,主家必请张帅守发兵擒你!”

赵莽大喜过望,没想到许先生和张帅守还有这层关系。

狗宝咬紧牙关,暗暗叫苦。

这恶贼到底什么来头,连两浙帅守的名号都镇不住他?

怕不是哪座深山恶寨下来的山大王,属于杀人不眨眼,吃人不放盐的一类?

赵莽叉手前躬,深深行礼:“我有一份军报,乃是河东军第四将折可存将军签发,还请帮忙呈送张帅守!”

狗宝和草儿愣住,原以为他找上门来,是想抢钱掠财,敲诈勒索,又或是惦念小娘子美貌,想趁机劫个色?

没想到,竟是要求他们送信给张帅守?

狗宝满脸不信:“没有其他条件?”

赵莽想了想,又道:“一定要把这份军报亲手交给张帅守!最好,请张帅守来见我!”

狗宝和草儿相视一眼,小声说了几句话。

狗宝道:“张帅守就在衙署,正和主家谈事,俺留下,请俺家小娘子跑一趟!”

赵莽笑笑,摇头道:“草儿姑娘留下,你去报讯!”

狗宝脸色一变,刚要拒绝,赵莽道:“我只给你一刻钟时间,晚一步,你们就别想再见到她!”

狗宝气得浑身哆嗦,草儿脸蛋发白,咬咬唇,小声道:“狗宝叔,你去送信,我留下。”

狗宝犹豫了会,从赵莽手里接过军报,故作狠厉道:“离我家小娘子远些!敢欺负她,定叫你死得难看!”

赵莽咧嘴一笑。

狗宝把刀塞给草儿,小声嘱托几句,扭头朝巷子外跑。

“告诉许先生,莫要动歪脑筋,见不到张帅守,我是不会放人的!”

赵莽冲他喊了声。

狗宝趔趄了下,回头恶狠狠地怒瞪一眼,匆匆跑出巷子。

赵莽心里稍稍松口气。

如果军报能直接交到帅守张苑手中,余杭县的事再无人能遮掩。

听折可存说,张苑本是两浙提刑使,方腊起事之初,他第一时间上报朝廷,可惜被时任宰相王黼封锁消息,放任方腊壮大势力。

方腊兵围杭州,知州赵霆弃城逃命,张苑并同制置使陈建、廉访使赵约率军抵抗,陈建、赵约兵败被杀,张苑突围逃往秀州。

张苑在两浙路官声斐然,折可存对他也颇为推崇。

如今他升任两浙路安抚使,兼杭州知州,首要任务就是彻底拔除摩尼教顽固势力,尽快恢复两浙民生。

要想集中官府力量,一举剿灭方毫团伙,只有寄希望于张苑。

虽说韩世忠答应带他去见兵马钤辖杨可世,但赵莽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单独行动,不能连累韩世忠受刘光世记恨。

韩世忠为人厚道,愿意帮忙,赵莽却不能不为他着想。

身后传来一阵窸窣声,赵莽回过头,只见草儿收拾地上散落的各式小玩意。

都是刚才狗宝慌忙救人时丢下的。

见赵莽走来,草儿双手紧紧握住刀,瘦弱身子紧贴土墙,浑身哆嗦不停。

赵莽没看她,自顾自蹲下身收拾东西。

笔墨纸砚、灯油、纸鸢、油纸伞、画本图册、各色酥饼糕点、果脯、蜜饯,乱七八糟一大堆。

赵莽胡乱塞一块,装了满满两大布兜。

倾倒的箩筐里,还有不少东西散落。

赵莽瞥她一眼,继续低头收拾。

捡起一件浅青色小衣,细绢制成,轻薄柔软,一端呈长方形,一端呈倒三角,两边各有两条系带。

赵莽拿在手中,展开抖了抖,暗自疑惑,这玩意儿怎么个穿法。

草儿突然扑上前夺了去,慌忙揉成一团,藏在身后,脸蛋红似火烧。

赵莽愕然,旋即明白了,挠挠头,装作什么也不知道,继续收拾杂物。

背起箩筐,一手提两只布兜,赵莽朝她伸出手:“刀给我,你一个斯文小娘,手里拎把刀,怪惹眼的。”

草儿鼓鼓嘴,往后退了一步。

赵莽笑道:“再给你十把刀,你觉得能打过我?”

草儿气呼呼瞪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刀递给他。

赵莽随手扔箩筐里。

“许先生是你父亲?”赵莽突然问。

“是....”草儿弱弱地回应,猛地反应过来,闭上嘴巴,却见赵莽笑呵呵地看着自己。

“坏人!”草儿咬着唇嘟哝,低头踢飞脚边小石子,心里有些小郁闷,自己怎么三番五次被这坏人哄骗。

赵莽低头看着她,这小娘个头不高,只到自己胸口,身板更是瘦弱。

上回偶遇没细看,这会才发觉,小娘长得挺好看。

鹅蛋脸,乌溜溜一双扑闪大眼,红润润小嘴,颇为娇美。

“你叫什么名字?”赵莽笑道。

草儿轻轻哼了哼。

赵莽道:“你不说的话,我现在就带你出城!”

草儿眼里闪过慌乱:“许青葙(xiāng)!”

赵莽默默念了念,记在心里。

“走吧,去桥边等。”

草儿看着他大踏步走出巷子,冲他背影一阵吐舌头扮鬼脸,然后噘着嘴慢吞吞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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