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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8章 十三省

却说十三省察院祝茂连,巡察到广东。千里传声,万里传名。说道:新察院为官清正,极甚明见。

一乡人共做一张含冤状词,高城三日赴告。为虎恶杨昌勒婚不从,买贼扳良事。檄保吴祖基密掖花容,强逼蚁女为偏,我等六人联志不从,被恶发纵家人四十,登门抢夺。蚁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虎恶心头未遂,难以入手。后因太爷经审勘问六犯,此桩大案,未尝六人,打劫总有贼伴,急急供出,罪可轻恕。以致六贼供扳。我六人获到公堂,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问成死罪,实是冤情难诉,陷死良民。伏乞青天电察,则蚁生死难忘。泣血苦告。

察院已到了连州上了新任。各官礼物纷纷。杨昌见察院大老爷升任都来送礼。有一衙役近附低言,此人就是恶虎。察院瞧视此人,面如虎性若狼。心中可恨,将其虎恶拘禁厢房。叫人擂鼓升堂。拘出六个经阵贼犯,台前勘审。六犯带齐,到了公堂跪下。爷台喝声詈骂:“你六贼焉敢受贿扳良,从实招来,免我三推六勘。”其贼禀告我六人焉敢受贿扳良,只因我兄弟十二人同谋贯串。我们六个经阵捉获,死而无悔。其实同谋,因见苦乐不均,是以供之。”爷台喝叫动刑,六犯俱上了夹棍,苦痛难当。其中一个埋怨道:“当先我说不可受贿,都是你五人连累于我,供扳六个良民。”爷爷喝声又骂:“急急供招,免我再动刑法。”其贼抵当不起,只得招认:“当初上恶杨昌,叫我供扳六个良民,每人赏我银子十两,是以供之。事到其间,不得不说。”一笔招成。察院叫人录出口供,发回监去。

再唤土恶杨昌听审,杨昌向前打个鞠躬,察院拍案厉声骂道:“杨昌这厮,恃土恶依据一方地道,逼民勒婚买贼扳良,从实招来。”土恶低头说道:“并无此事。”察院道:“现有六贼供招受贿扳良,又有乡民冤状在我台前苦告。何不睁开狗眼一看。”土恶无言抵挡,当堂行杖四十,收入监去。察院又唤六个被陷犯听审,察院问道:“你当初被陷冤情从实诉上。”

犯苦诉:“当日我六人皆是土恶佃丁。一日土恶顿起婬心,勒檄保长吴祖基密报花容。我六人各有一女,美貌超常。一日唤集我六人到了贼家,只道有何论事。不想那贼说起我家六个女儿与他为偏。我等料知虎势难逃,将女带往异乡。说道六个女儿昨夜投水身亡。只道此事了毕。其贼纵起家人数十登门抢夺。恶贼无能入手,不想祸门已开。又遇这一宗贼案,恶贼入监假作看亲,喝退禁子。其贼开定我六人姓名,每贼赏银十两,买贼供良。州官行牌,捉获小民,到了公堂,问成冤枉死罪。”察院道:“你当初就不该招认。”“禀上爷爷,刑法太重,不得不招,不得不认。”察院又道:“当堂招认一定是死了。”又禀:“认了亦死,不认亦死。总望皇天答救,今日幸逢青天大赦,死里还生,则我后代儿孙铭沾恩泽。”察院吩咐将六人去了手剪链子,带入厢房听候发落。

又唤保长吴祖基听审,祖基跪下。察院怒骂祖基:“这厮你当初密报朱文卓等六女花容,误人性命非轻。你这厮该当何罪?”吴祖基禀上:“土恶杨昌乃一坊土霸,勒檄我小民,若不遵唯小民死于泉世矣。”察院骂曰:“这厮原是一班狗党。”喝喝行杖二十,发放回家。批曰:审得六贼,当阵捉获乃真赃贼犯,死而无悔。温知州一片暗昧,不察明冤,不究正犯,反加陷民,险误丧身大祸,良可痛哉。孰可忍也,合当降级罚俸三月。汝等六人身受明冤,幸逢天赦,应沉复浮,以降复升。幸有云开见日,明察秋毫。风烟下坠,紫气升腾。上有天恩全悯,下有地祈默佑。宥你六人回家,各安生业,免致冤枉。土霸杨昌,虎恶逆理,无道屡行十恶,檄勒乡民朱文卓等六女强逼成婚。人愿如此,天理未然。婬心未遂,故将银两买贼板良,害人倾家灭命。上有皇天鉴格,国法明刑,决不轻贷。狼心害人不死,反为灭门之祸。与六贼一同造罪,以定国法,以正风化。

钦命大老爷判断:贼案六名,土恶杨昌,一同押出法场枭首。事皆已毕。却说六个被扳人犯,幸有天恩大赦得命还乡,答谢天地,六人聚议云云:“钦命大老爷为官清正,审事犹如察镜。若不得大老爷这等清正,我们六人已归泉世矣。”顾清源说道:“今我六人无物可报这般大恩,如之何矣。”常大年道:“当日被土恶杨昌强逼,我等六个女儿檄勒为偏,是以惹出这般大事,险些误了丧身之祸,今日已得死里偷生,我们六人将六个女儿相送以酬大典。”众人诺曰:“甚妙,极合我心。”于是各人回归。言知妻女此事云云,无有不从之理。其中一女说道:“爹报爷命,儿报爹恩,理之当然。”此日各有手本一个,献女酬谢大典。大老爷吩咐:“钦承圣旨,千里为官,护国为民,本院以到活放冤民,除治奸党。一来为国扶正;二来平静奸权。焉敢擅受民女,决不受也。汝等百姓,回归勤务桑田,各安生理,工商各执,毋作非为,去罢。”又说:“文光耀感铭察院大老爷恩德,念念在怀,无物可报他恩,愿将女儿相送。推辞不受,我等将女儿送到他家,恳求太夫人、少夫人容纳两全其美。”自六个女儿送到祝家不胜喜悦,终日欢怀舒畅。又说祝茂莲做了十三年察院,一日,奉旨回乡,一家人喜乐欢天。正室以生三子,六妾共产八男,三子已登两榜,五子皆是乡科,三子忝在黉宫。一家团圆聚会,天下共闻云云。

话说国朝永乐年间,北直顺天府香河县,有个倪太守,双名守谦,字益之。家累千金,肥田美宅。夫人陈氏,单生一子,名曰善继,长大婚娶之后,陈夫人身故。倪太守罢官鳏居,虽然年老,只落得精神健旺。凡收租放债之事,件件关心,不肯安闲享用。其年七十九岁,倪善继对老子说道:“人生七十古来稀。父亲今年七十九,明年八十齐头了,何不把家事交卸孩儿掌管,吃些现成茶饭岂不为美。”老子摇着头,说出几句道:“在一日,管一日。替你心,替你力,挣些利钱穿共吃。直待两脚壁立直,那时不关我事得。”每年十月间,倪太守亲往庄上收租,整月的住下。庄户人家,肥鸡美酒,尽他受用。那一年,又去住了几日。

偶然一日,午后无事,绕庄闲步,观看野景。忽然见一个女子同着一个白发婆婆,向溪边石上捣衣。那女子虽然村庄打扮,颇有几分姿色:

发同漆黑,眼若波明。纤纤十指似栽葱。曲曲双眉如抹黛。随常布帛,俏身躯赛着绫罗。点景野花,美丰仪不须钗钿。五短身材偏有趣,二八年纪正当时。

倪太守老兴勃发,看得呆了。那女子捣衣已毕,随着老婆婆而走。那老儿留心观看,只见他走过数家,进一个小小白篱笆门内去了。倪太守连忙转身,唤管庄的来,对他说如此如此,教他:“访那女子脚跟,曾否许人?若是没有人家时,我要娶他为妾,未知他肯否?”管庄的巴不得奉承家主。领命便走。原来那女子姓梅,父亲也是个府学秀才。因幼年父母双亡,在外婆身边居住。年一十七岁,尚未许人。管庄的访得的实了,就与那婆婆说:“我家老爷见你女孙儿生得齐整,意欲聘为偏房。虽说是做小,老奶奶去世已久,上面并无人拘管。嫁得成时,丰衣足食,自不须说。连你老人家年常衣服茶米,都是我家照顾。临终还得个好断送,只怕你老人家没福。”老婆婆听得花锦似一片说话,即时依允。也是姻缘前定,一说便成。管庄的回覆了倪太守,太守大喜。讲定财礼,讨皇历看个吉日,又恐儿子阻挡,就在庄上行聘,庄上做亲。成亲之夜,一老一少,端的好看。有《西江月》为证:

一个乌纱白发,一个绿鬓红妆。枯藤缠树嫩花香,好似奶公相傍。

一个心中凄楚,一个暗地惊慌。只愁那话忒郎当,双手扶持不上。

当夜倪太守抖擞精神,勾消了姻缘部上,真个是:恩爱莫忘今夜好,风光不减少年时。

过了三朝,唤乘轿子抬那梅氏回宅,与儿子、媳妇相见。阖宅男妇,都来磕头,称为“小奶奶。”倪太守把些布帛赏与众人,各各欢喜。只有那倪善继心中不乐,面前虽不言语,背后夫妻两口儿议说道:“这老人忒没正经,一把年纪,风灯之烛,做事也须料个前后。知道五年十年在世,却去干这样不了不当的事。讨的花枝般的女儿,自家也得精神对付他,终不然担误他在那里,有名无实。还有一件,多少人家老汉身边有了少妇,支持不过,那少妇熬不得,走了野路,出乖露丑,为家门之玷。还有一件,那少妇跟随老汉,分明似出外度荒年一般,等得年时成熟,他便去了。平时偷短偷长,做下私房,东三西四的寄开,又撒娇撒痴,要汉子制办衣饰与子。到得树倒鸟飞时节,他便颠作嫁人,一包儿收拾去受用。这是木中之蠹,米中之虫。人家有了这般人,最损元气的。”又说道:“这女子娇模娇样,好像个妓女,全没有良家体段,看来是个做声分的头儿,擒老公的太岁。在咱爹身边,只该半妾半婢,叫声姨姐,后日还有个退步;可笑咱爹不明,就教众人唤他做‘小奶奶’,难道要咱们叫他娘不成?咱们只不作准他,莫要奉承透了,讨他做大起来,明日咱们颠倒受他呕气。”夫妻二人,唧唧哝哝,说个不了。早有多嘴的,传话出来。倪太守知道了,虽然不乐,却也藏在肚里。幸得那梅氏秉性温良,事在(上)接下,一团和气,众人也都相安。

过了两月,梅氏得了身孕,瞒着众人,只有老公知道。一日三,三日九,捱到十月满足,生下一个小孩儿出来,举家大惊。这日正是九月九日,乳名取做重阳儿。到十一日,就是倪太守生日。这年恰好八十岁了,贺客盈门。倪太守开筵管待,一来为寿诞,二来小孩子三朝,就当个汤饼之会。众宾客道:“老先生高年,又新添个小令郎,足见血气不衰,乃上寿之征也。”倪太守大喜。倪善继背后又说道:“男子六十而精绝,况是八十岁了,那见枯树上生出花来。这孩子不知那里来的杂种,决不是咱爹嫡血,我断然不认他做兄弟。”老子又晓得了,也藏在肚里。

光阴似箭,不觉又是一年。重阳儿周岁,整备做萃盘故事。里亲外眷,又来作贺。倪善继到走了出门,不来陪客。老子已知其意,也不去寻他回来。自己陪着诸亲,吃了一日酒。虽然口中不语,心内未免有些不足之意。自古道:“子孝父心宽。”那倪善继平日做人,又贪又狠,一心只怕小儿子长大起来,分了他一股家私,所以不肯认做兄弟,预先把恶话谣言,日后好摆布他母子。那倪太守是读书做官的人,这个关窍怎不明白。只恨自家老了,等不及重阳儿成人长大,日后少不得要在大儿子手里讨针线。今日与他结不得冤家,只索忍耐。看了这点小孩子,好生痛他。又看了梅氏小小年纪,好生怜他。常时想一会,闷一会,恼一会,又懊悔一会。

再过四年,小孩子长成五岁。老子见他伶俐,又忒会顽耍,要送他馆中上学。取个学名,哥哥叫善继,他就叫善述。拣个好日,备了好酒,领他去拜师父。那师父就是倪太守请在家里教孙儿的。小叔侄两个同馆上学,两得其便。谁知倪善继与做爹的不是一条心肠。他见那孩子取名善述,与己排行,先自不像意了。又与他儿子同学读书,到要儿子叫他叔叔,从小叫惯了,后来就被他欺压。不如唤了儿子出来,另从个师父罢。当日将儿子唤出,只推有病,连日不到馆中。倪太守初时只道是真病。过了几日,只听得师父说:“太令郎另聘了个先生,分做两个学堂,不知何意?”倪太守不听犹可,听了此言,不觉大怒,就要寻大儿子问其缘故。又想道:“天生恁般逆种,与他说也没干,由他罢了。”含了一口闷气,自到房中,偶然脚慢,绊着门槛一跌,梅氏慌忙扶起,搀到醉翁床上坐下,已自不省人事。急请医生来看,医生说是中风。忙取姜汤灌醒,扶他上床。虽然心下清爽,却满身麻木,动弹不得。梅氏坐在床头,煎汤煎药,殷勤伏侍,连进几服全无功效。医生切脉道:“只好延捱日子,不能全愈了。”倪善继闻知,也来看觑了几遍。见老子病势沉重,料是不起。便呼么喝六,打童骂仆,预先装出家主公的架子来。老子听得,愈加烦恼。梅氏只是啼哭,连小学生也不去上学,留在房中,相伴老子。

倪太守自有病笃,唤大儿子去到面前,取出部(簿)子一本,家中田地屋宅及人头帐目总数,都在上面。分付道:“善述年方五岁,衣服又要人照管。梅氏又年少,也未必能管家。若分家私与他,也是枉然,如今尽数交付与你。倘或善述日后长大成人,你可看做爹的面上,替他娶房媳妇,分他小屋一所,良田五六十亩,勿令饥寒足矣。这段语,我都写绝在家私部上,就当分家,把与你做个执照。梅氏若愿嫁人,听从其便。倘肯守着儿子度日,也莫强他。我死之后,你一一依我言语,这便是孝子。我在九泉,亦得瞑目。”倪善继把部子揭开一看,果然开得细写得明。满脸堆下笑来,连声应道:“爹休优虑,恁儿一一依爹分付便了。”抱了家私部子,欣然而去。

梅氏见他去得远了,两眼垂泪,指着那孩子道:“这个小冤家,难道不是你嫡血?你却和盘托出,都把与大儿子了,教我母子俩口,异日把什么过活?”倪太守道:“你有所不知,我看善继不是个善良之人,若将家私平分了,连这小孩子的性命也难保。不如都把与他,像了他意,再无妒忌。”梅氏又哭道:“虽然如此,自古道:子无嫡庶。忒杀厚薄不均,被人笑话。”倪太守道:“我也顾他不得了。你年纪正小,趁我未死,将孩子嘱付善继。待我去世后,多则一年,少则半载,尽你心中拣择个好头脑,自去图下半世受用,莫要在他身边讨气吃。”梅氏道:“说那里话,奴家也是儒门之女,妇人从一而终。况又有了这小孩儿,怎割舍得抛他。好歹要守在这孩子身边的。”倪太守道:“你果然肯有志终身么?莫非日久生悔?”梅氏就发起大誓来。倪太守道:“你若立志果坚,莫愁母子没得过活。”便向枕边摸出一件东西来,交与梅氏。梅氏初时只道又是一个家私部子,原来是一尺阔、三尺长的一个小轴子。梅氏道:“要这小轴儿何用?”倪太守道:“这是我的行乐图,其中自有奥妙。你可悄地收藏,休露人目。直待孩儿年长,善继不肯看顾他,你也只含藏于心。等得个贤明有司官来,你却将此轴去诉理,述我遗命,求他细细推详,自然有个处分,尽勾你母子二人受用。”梅氏收了轴子。话休絮烦,倪太守又延数日,一夜痰厥,叫唤不醒,呜呼哀哉死了,享年八十四岁,正是,有诗为证。诗曰: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早知九泉将不去,作家辛苦着何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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