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章 独占鳌头
郎意拟同荷上露,藕丝不断是奴肠。三爷祭奠白狗,手举香,口中说:“白狗,白狗!你先前替我一死,但愿你早早托生人世,与我作为兄弟,常常相守。”行完了礼,然后他母亲过来,拈了箍香,叩头说:“白狗,你当初替我儿一死,救主虽不为奇,替死甚是不易。但愿你早早托生人世。”李贵、邹忠也磕下头去,说:“白狗,你要是有灵有应,有仇的报仇,有冤的报冤。”张广聚在一旁站着,甚是不乐,自己过去也烧了香,然后同着众人说:“我当初本是管教我兄弟,弄假成真。我要真有害我三弟之心,当时就有个报应!”
未了,只见从外边跑进了一个血淋淋的妇人来,把张广聚吓了一个筋斗,不能起去。早有众人把他扶起来,听那妇人说:“三大人救命呀!”跪在大人的面前,哭说:“众位大人救命!”后边有一彪形大汉,手执木棍说:“这妇人,我家庄主花费了好些个银钱买的你。你今逃走,我奉庄主之命来追你,叫我把你打死!”说着,举棍就打。吓得那妇人躲在张广太背后。姜玉过去说:“你们是怎么回事?说说我听听再打。”那个妇人泪汪汪的说:“众位要问,听我慢慢的说。”
原来这个妇人住在河西务西头,娘家姓白,嫁与刘四为妻,夫妻二人甚是和美,可称天作良缘。刘四他赶车为业,在于家围于珍四庄主那里。刘四时常家来嘱咐他妻,怕的是年轻的小媳妇惹是非。这一日,白氏女子正在门前站,瞧见了一伙子打围的人儿直扑正南。为首骑着一匹花斑豹的马,相貌形容实是威风。到了白氏跟前,把马勒住。那人年约四十来岁,面皮儿微黑,长眉大眼,身穿二蓝洋绉大衫,薄底靴子,带着二十多人,扛着枪,架着鹰,拉着狗,一瞧白氏娘子长得十分美貌。那个为首之人,就是于家围的四庄主于珍。其人最好色,一见美妇人,他就动心,两只眼睛不住的望着白氏身上瞧。本来这白氏女长的面如傅粉,柳眉杏眼,准头端正,樱桃小口;身穿着一件白夏布女汗衫,镶沿着各样缎边,品蓝绸子中衣;足下一对莲钩不盈三寸,穿着南红缎子花鞋,上扎挑梁四季花;手拿一把捶金小扇,杏眼含情,香腮带笑。四庄主一瞧,他心中一动:“这个妇人是谁家的女花容?”旁边家人卢欠堂答了话,说:“庄主爷,你不用说,这是咱们那里的赶车的刘四他媳妇。”于珍一听,不由心中甚喜,连忙下马,说:“你等跟我来!”直奔白氏四姐而来,说:“美人,我是于家围的四庄主于珍。你不必害怕,我有话说。你家当家人在我那里赶车,我到你家中坐坐。”吓的白氏四姐回身进了大门,把门插上,连声嚷叫:“街坊救人!有人来抢我来了!”登着柴火垛,跳过墙去。众人把门踢开,进屋内寻找,并不见有人,无奈大家回去。众邻里街坊齐来观看,把白氏送回家去。过了三两天,不见自己丈夫回来,心中直跳,坐不安神。这一天,雇了一头驴骑上,托亲戚看家,自己奔于家围。月色平西,到了于珍住宅门首下驴,坐在石头上。自里边出来一人,白氏说:“劳驾,里边有一个赶车的刘四,把他叫出来,就说家中有人来找他来了。”那个人说:“我进去叫他出来就是。”见那个人进去了多时,不见出来。有两人老妈自里边出来,要买绒线,问白氏是作什么的。白氏说:“我来找我当家人刘四,烦二位姐姐进去带个信儿。”那两个老妈说:“你跟我进去,到里边坐着吧。”白氏一想:“既然我到这里,何不进去到里边坐坐?”站起身来,跟那两个老妈进去。
走了四五层院落,里边正房五间,东西厢房各三间,院中天棚、鱼缸、石榴树,还有那各样花草。北边放着一张桌子,上边放着茶壶、茶碗,后边放着一把椅子,上边坐着一人,正是四庄主于珍。一见白氏,心中甚喜,说:“美人,我自从那一天见了你一面,回家来与你丈夫刘四说,我给他二百两银子,叫他再娶一个,把你送给我,省得跟着他受罪。到了我家,使奴唤婢,成箱子穿衣裳,整匣子戴首饰,好不好?他不依从我,叫我把他打死了,埋在后院井内。你来甚好。来吧,咱们喝会酒,然后再入洞房。”说着,笑嘻嘻的过来,要拉白氏的手。这妇人乃是一个烈性之人,一听贼人这话,就知自己男人受害;又见他过来要拉自己,直气的蛾眉直竖,杏眼圆睁,照着于珍脸上就是一掌,又抓了他两把。于珍吩咐:“来人!给我打!”过来了十数个贼人,把白氏踢倒在地,被于珍踢了两脚。大家一打,直打得白氏登时身死。吩咐左右:“拉到了马号里去,黑夜再埋了他吧。”众人拉着死尸,到了外边马号,扔在一旁。天有二鼓时分,白氏苏醒过来,睁眼一瞧,慌忙站起来,浑身疼痛,自己把门开放出去,想着要先回家,然后再替丈夫报仇,鸣冤告状。恰巧有一个由京都沙锅门来的一匹驴,望下走,白氏雇了它,骑上望下走。天有日初之时,到了河西务家中,给了驴钱,进门放声痛哭。给他看家的亲戚正劝解他,外边有于家围的家人墨龙,奉四庄主于珍之命,先在马号一找死尸,不见下落,号门已开,慌忙禀明了庄主。于珍吩咐大都管墨龙:“带二十人追至河西务他家中,把他打死。”众恶奴也各带兵刃,追到了白氏门前叫门。里边白氏一听,吓得跳墙从街坊院中跑出去了。众贼随后追赶,正跑到白狗坟上,见那边唱戏,有张三大人戴着官帽,他过来求三大人救命。管家墨龙举棍要打,只见姜小爷过来,把贼人的棍挡开,上头用手一挡,他底下一腿踢倒在地,又连着几脚,当时身死。唬得众余党一个个望后倒退,不敢上前,俱都跑回于家围,禀四庄主知道。
张三爷一见,楞够多时,叫把戏止住,然后叫地面官人,先去禀知本县知道。姜玉说:“三叔,杀人的偿命,欠债的还钱。我去打官司去!”张三大人说:“胡说!用不着你,总是我该打官司去。你先把这白氏交给巡检司,送武清县打质对。”李贵说:“贤弟,你不必着急,这一场官司,我替你打了就是。不必害怕着急,我也给他抵不了偿,你在外边再托个人情。”广太说:“有这个妇人在,这场官司就好打。”派两个人看着他的死尸,众人回家商议。胡忠孝说:“我正回通州任上,明天一早,我与妹夫入都去托人情。那四庄主于珍也不是好惹的,就先叫李大爷到案,他那里也相熟。”先叫李贵去武清县打这场官司。次日,二人上马,离了河西务,日色平西,到了齐化门,从桥底下跳上一人,手持钢刀,照着广太就剁,口中说:“张广太,望哪里走!”不知此人是谁,独占鳌头,本是男儿得意秋。金印悬如斗,声势非长久。锦绣满胸头,何须夸口。生死临头,半字难相救,因此上盖世文章一笔勾。
伊钦差带着跟人在河岸席棚之内,有倭侯爷与那二马,一连三个席棚。大人在头一个,侯爷在第二个席棚,成龙、梦太在三座席棚,众跟人在四座席棚。山东马喝了一个大醉,辫子挽着一个髻儿,喝了个酩酊大醉,手拿瓦刀,来至大人跟前,说:“钦差大人,这黄河口子今天不开了。”大人说:“你怎么知道?”老马说:“我问了王八了。”大人说:“胡说!出去!”山东马迷迷糊糊到了外面,来到自己席棚之内,扒在地下,大肚子在湿沙土上一冰,竟自睡着。
大人心中烦闷,也就伏几而卧,曲肱而枕之,昏昏沉沉,渺渺茫茫。方一合眼,彷佛身在河岸之上,站立一瞧,水都凝冰,心中想道:“这水都冻成冰了,难道说还能开口子吗?”正思想之际,只见水声大震,从里边出来十二对灯笼,上写“水府”二字。随后出来金瓜钺斧、朝天镫,全副金执事。
头前有一个文官,头戴展翅乌纱,身穿大红官服,腰系玉带,方底靴,手拿牙笏;白面,五绺长髯。后面有一人。脚登分水轮,头戴五龙盘珠冠,龙头朝前,龙尾朝后,上嵌八宝云罗伞盖,花贯鱼肠;身穿杏黄袍,上绣龙翻身、蟒探爪、蹿五云把海水闹、富贵高升一件杏黄袍;足下登摸泥姣,时样好,细篆薄底把毡包,寿山永固,一双方头。身背后跟着一人,怀抱一杆大旗,卷着并未舒开。头前那个戴乌纱帽的,朝着伊大人说话,说:“星君请了!我等是奉佛祖的牒文、玉皇懿旨,黎民该遭涂炭之苦,百姓受轮回之灾。星君即速回去,不可逆天而行。”伊大人说:“我也是奉圣上的旨意,难道说这黄河就不能打上了?”那边龙王答说:“星君要打黄河,你望身后那杆旗子上看。”只见那杆旗子“唰啦啦”一展,伊大人仔细一看,上写:人可丁党一横夺,恶兽头上生一角。
大人回京朝圣主,千层芦叶挡黄河。
三三寇在乾坤聚,斩首流血龙门合。
策谟不出细参悟,一骥腾空便明白。
看罢,只听那龙王说:“星君急速回高家堰,再多一个时辰,口子就开了。”说完,水花一开,俱皆不见。大人正迟疑之际,只见从里边出来一个巡江夜叉,手拿九耳八环刀,说:“何人窥探水府?”举刀照着大人就剁,伊大人唬得一身冷汗。
睁眼一看,桌上残灯犹明,只听高家堰正交三鼓,连忙叫:“来人!”有众人与倭侯爷、马梦太等齐到。大人说:“我适才偶得一梦,梦见水府龙王指示。”大人细将梦中之事对众人说了一遍,问说:“何人能圆此梦?我必有重赏。”众人猜了半天,俱不合情理。马梦太心中一动,说:“我何不去叫醒了马成龙,他最精明,善能圆梦。我唤醒了他,就说我做了一个梦,叫他给我圆圆;他如要说对了,我去对大人说,就说是我想起来的,也算是一件奇功。”出离账房,来到自己席棚之内。见马成龙赤着上身,躺在就地,肚腹朝下。马梦太方要叫他,只见山东马一翻身爬起来,口中说:“好家伙,这还了得!”原来是马成龙喝的大醉,正躺在就地湿沙土上,有两个蛰虫钻入他肚脐眼内争窝,把老马给咬醒了。用手把虫儿拈死,说:“好家伙!”梦太说:“大哥,你先叫嚷,我做了一个梦,你给我圆圆。”山东马说:“你做的什么梦?告诉我,我给你圆圆。”梦太说:“我梦见方才在河沿上站定,有水府龙王现身说话。”他把大人做的那个梦,照样又细说了一遍。山东马一听,只是摇头,说:“你做这个梦,你怎么配哪?这明明是钦差大人所做之梦,问你来的,你不知道,你故意把我叫醒,说是你做的梦,叫我给你圆梦。如圆对了之时,你在大人台前献功,就不提起我山东马来了。我说的对不对?”问的马梦太闭口无言。山东马又说:“你跟我去见大人去吧,这个梦我能圆。”马梦太说:“你真是精明强干之人,果然是大人做的梦。你跟我去见大人,细圆此梦就是。”
二人到了大人账房之内,马梦太先说:“马成龙能圆此梦。”大人说:“好,我正与侯爷这里胡猜,析解不开。成龙,你说说我听,如要对时,必要记你奇功一件。”山东马说:“法不传六耳。”大人叫从人出去,就剩了倭侯爷、马梦太站在一旁。大人说:“你说吧,这也没有别人了。”山东马说:“大人,我说‘法不传六耳。’四个人,不是八个耳朵么?“侯爷说:“你这个人混帐!我同马梦太出去,你跟大人说就是了。”二人出去。大人又问说:“成龙,你说吧。”山东马说:“大人,我说的‘法不传六耳’。”大人说:“这账房内就是你我,我出去你告诉谁?”山东马说:“侯爷大哥,马老兄弟,你们进来,我跟你们闹着玩呢。”侯爷同梦太复反到账房落座。山东马说:“大人把那首诗写出来,我瞧瞧。”大人提笔,将诗底写出来。山东马一瞧,说:“头一句,我就知道了。‘人可丁党一横夺’,‘人可’,是一个‘何’字,‘丁党一黄夺,是三个人,是何丁、何挡、何横。‘恶兽头上生一角’,大概是独角龙马凯。‘大人回京朝圣主’,那是一句吉祥话儿。‘千层芦叶挡黄河’,这一句有干系大事。山西巡抚是王千层,河道总督是姓卢,大概他这两个许是天地会八卦教的贼人。‘三三寇在乾坤聚’,‘干’者为天,‘坤’者为地,‘聚’者会也。‘三三’是六,说的是这何丁、何挡、何横、马凯、王千层、卢定河,他六个人必是获罪于河神,作恶甚大。到如今龙王指示,这也是一段好事,大人拿住那六个贼人斩了,也就合上龙门啦。你要信我的话,那时间自有应验。此是我的愚见,不知大人、侯爷怎样?”大人说:“那四个贼人我都知道,可以访拿。王千层乃是一个封疆大臣,卢定河是一个总督。慢说这梦中之事不足为凭,连问他也不敢问。就让他真是天地会八卦教,也不成呀。”成龙说:“我有一计,明天请卢、王二位大人在公馆之内喝酒,摆上了酒席,我与马梦太那里站着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大人先说话,看他的动作是怎么样;他如要是脸上一带形迹,那时间大人说:‘如今天地会八卦教匪徒甚多,天下各处连作官的人都有。’他那时间要不言语,我就说:“大人说这话,我先明明心。’我把帽子一摘,把头发一分,让他等瞧瞧有顶记没有。瞧完了,然后说:‘众位大人,我是当小差事的,咱们大家都要瞧瞧。’侯爷与大人头上必然是没有顶记,看他叫瞧不叫瞧?”侯爷说:“他如要是不叫瞧,该当怎样?”山东马说:“我在他身背后一站,说:‘小辈,你这不要脸的东西!’骂完了,一把掌把他官帽打去,把他脑袋望肋下一夹,瞧瞧他怎么样。他头上如有顶记,当时把他拿住;他如没有顶记,”伊大人说:“你一个小小的武职,殴辱大臣,你担得起吗?”山东马说:“那时间,你就说我疯了。”侯爷说:“你要有这个胆子,我这个侯爵不要了,万不能叫他把你杀了。你听见了没有?”马成龙说:“好!”只听外边水声鼎沸,巨浪直冲,翻花水势高可过岸,激得直响,可不开口子。侯爷说:“大人不可如此,咱们回去吧,那时再作道理。”遂吩咐众人回高家堰公馆之内。大家到公馆,方才落座,只听山崩地裂之声,口子又开了。那些个家人唬的战战兢兢。
次日天明,请卢定河、王千层。去不多时,外边喝道之声,王巡抚进了公馆,大人迎入上房,问:“卢大人为何不来?”王千层说:“二十里铺又有本汛之官来报又开了口子,他去查验去了。”说着话,吃茶摆酒,三人落座。二马在一旁站立,众跟人齐伺候。
三人吃酒,王巡抚问:“大人唤我有何吩咐?”钦差伊大人叹了一口气,说:“这如今天下的事,新出来些攻乎异端、怪力乱神之事,作官之人竟归天地会八卦教,这事真乃怪道!不知他是所因何故?”王巡抚说:“这也是迷人不醒其端。”山东马说:“大人说话也奇了,我这脑袋上可没有顶记,不信你瞧瞧,大家都明明心。”王千层把脸一沉,说:“我与侯爷大人议论军机大事,你一个微末的前程,何必多讲?还不给我下去!”成龙退在背后,站在他那身后,心中说:“我给他一巴掌,要是有顶记,算是奇功一件;要是没有顶记,我这个乱儿也就惹大了。”又一想:“胆小焉得将军作!我就给他一巴掌,把他脑袋夹在肋下,我倒瞧瞧是有顶记没有?”想罢,把眼一瞪,抡起巴掌,照着王巡抚就是一掌,把他脑袋望肋下一夹,分开他的头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