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番外11
顾矜霄的唇, 不断抿紧,枕着鹤酒卿的肩, 把他抱紧,一声不吭。
眼眶微微的温热,从四肢百脉蔓延到心口, 一寸寸柔软烫。
那时候,正是草暖风熏,春风入夏, 整个世界都雨过天青, 阳光漫照。
漫漫无尽,遮天蔽日了一整个季度的阴云,被暖风和霞光变成大朵大朵橙色的棉花糖,低低的悬在天上, 仿佛一伸手就能够到。
容辰和暮春在麒麟山庄的山阶上跑上跑下的撒欢, 看上去很想试试能不能跳起来够到。
顾相知在和林照月说着什么, 脸上露出一点浅浅笑意, 忽然若有所感,回头往山亭之上看去,看到仙鹤远去的背影。
仙鹤背上除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又走的顾矜霄,依稀还有一道白衣身影。
雨水洗过的碧霄上,那仙鹤穿过漫天大朵橙色的云, 迎着黄昏落日的方向, 渐渐远去。
就像一场盛大美丽的奇遇, 途径人间一隅。
……赖床……
那天夜里, 鹤酒卿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他像无形无影的旁观者,看见他在落花谷燕家,被兵解封印的最后一天。
祭祀咒语最后,燕氏的大巫举起照影朝被捆缚铸剑台的鹤酒卿刺来。
鹤酒卿心如止水,虽然被自己的兵器杀死,的确可以最大化激出怨恨,可是照影却不是这样用的。
照影是方士之器,一旦出鞘就会引动天道审判灵魂,不止是审判照影指向的人,同时也审判的是执剑者。
鹤酒卿当初就是利用审判的这刹那,制造出轮回之牢的世界强行渡劫。
不过渡劫成功后,鹤酒卿还没有想起再回去那个世界。
此刻的梦境,无疑是衔接当初的时间。
鹤酒卿静静看着,没有插手阻止。他还记得,自己已经渡劫成功了,就算这个世界的肉体死去,也并无所谓。
照影落下来后,燕氏大巫是生是死,便取决于他过去半生所作所为业果如何了。
然而那剑才刚举起来,燕氏大巫却忽然僵硬不动了,就好像被什么定住。
铸剑台上,苍白平静的鹤酒卿身边,不知何时出现一个青衣垂带的人,那人盘膝虚浮半空,身前横着一架长琴。
似是察觉到鹤酒卿怔然的目光,那人微微侧看向他,俊美沉静的面容分明倨傲淡漠,却叫人错觉藏着温柔,轻轻对他说:“稍微等我一下。”
修长的手指拨动琴弦,淡青色音波如湖水一般荡开,所到之处,那些人的身影忽隐忽现,慢慢褪变成全然的黑影,黑影一个个自行走进本来为鹤酒卿准备的铸剑池内。
等所有人都走进去后,琴音忽然一变,变得柔和如春水,鹤酒卿原本千疮百孔的身体,因为这些美妙的音湖而被治愈,身上的枷锁法器全都湮灭不见。
那个人捡起地上的照影,将剑柄一端递给他,静静地对他伸出手:“我回来找你了。鹤酒卿,一起去看日出吧。”
鹤酒卿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
远处地平线的晨风,裹挟天光铺陈而来,梧桐的枝叶婆娑摇曳,悉悉沙沙。
顾矜霄睡在他旁边,无意识蹭过来,埋在他的颈窝,轻轻地说:“今天澜江下雨,没有日出。”
同衾相依,肌肤贴在一起的部分,比阳光晒软的棉被还满足。
鹤酒卿的脸上有无意识的笑容,揽着他,轻轻地说:“那,你想去哪里旅行吗?”
顾矜霄微微摇头,脸蹭着他的脸擦过,闭着眼睛声音含糊:“现在想就这样躺着,和你一起,听下雨声。”
他鼻尖微动轻嗅,蹭蹭鹤酒卿的,梦呓一样轻声:“你真好闻。靠过来一点。”
鹤酒卿听了,便垂下头靠近,听他要说什么。
然后,便感觉到脸上落下柔软的唇瓣。
酥酥麻麻的微凉,让鹤酒卿眉间微微一抖,神情不自觉放空。
顾矜霄伸手勾住他的脖子,闭着眼睛准确无误吻上他的额头、眉心,最后是亲了亲他的唇。
做完了这一套,又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的颈窝。
鹤酒卿的身体屏息般一动不动,同时有意识的让自己与那个人相贴部分的身体放松,以免太过僵硬,那个人靠着不舒服。
就像误入山林忽然被一只鸽子落在肩上,不敢动一下,唯恐惊醒了,那只鸽子意识到这不是树,就要醒悟飞走了。
顾矜霄其实一直都很主动,主动碰触彼此,主动索吻,主动给鹤酒卿比他期待更多更多的暖意和爱。
或许是他的主动每次都自然而然,仿佛随心所动,无意为之,导致无论多久,每次只要顾矜霄主动亲近他,鹤酒卿都会有一种被烫到一般的微微颤栗。
一点也不坦然淡定,不宠辱不惊,不淡然自若。
他在意极了,也欢喜极了。
鹤酒卿可以每天拥抱亲吻顾矜霄千百遍,但若是顾矜霄主动无意亲他一下,鹤酒卿就像心里开了一朵脆弱的昙花,想要亲近,又为了让它开得更久一些,而一动不动。
仿佛回到第一次和顾矜霄坐在仙鹤背上,那人靠在他的背上,那一点点的接触,他却在意的,仿佛背上是整个世界。
无论多少次,都是一样的喜欢。
窗外熹微一点天光,雨水沙沙沙沙,时而被风吹散在梧桐芭蕉叶。
睡意一点一点漫上,鹤酒卿却舍不得这一刻依偎的美好,一直睁着眼。
等到天光大亮,雨水渐停,水墨一样的烟云却仍旧让天穹半醒未醒,最适合赖床不起。
屋内幔帐内,两个人头碰头,相拥而眠。
鹤酒卿不知不觉睡着了,即便睡着,唇边的弧度也微翘,笑容薄暖仿佛做着美好的梦。
顾矜霄缓缓睁开眼,轻轻将他拥紧一些,这才又闭上眼。
……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鹤仙人……
很长时间过去了,鹤酒卿的眼睛还是左眼银白右眼暗红。
只要顾矜霄没有特意要求,他都会和从前一样,习惯用白纱蒙了眼。
顾矜霄微微疑惑,他记得九幽之下遇见鹤酒卿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银灰色的,有点晦暗。在轮回之牢里回溯的三百年前,那双眼睛也是银灰色的。
没记错的话,只有钟磬和鹤酒卿并存的那段时间,鹤酒卿才是异色瞳眸。难道,这么久还没有融合好吗?
“不用蒙着白纱,眼睛很好看。”顾矜霄微微认真地说。
鹤酒卿却好像顾虑什么:“我……”他抿了抿唇,清冷声音少有犹豫,“不只是眼睛的问题。”
这是他第二次这么说了。
顾矜霄想起上次在麒麟山庄的山亭上,开始时候鹤酒卿的两只眼睛都是红色的,神态气质就会更接近钟磬时候。
而不蒙眼睛的时候,鹤酒卿的行为举止有时候会忽然变得……恣意,出人意料。
常常神情还清冷疏淡,甚至有点禁欲,身体却已经自然而然的黏人。看来,他自己也意识到了。
顾矜霄唇边隐隐一点笑意,眉眼仍旧沉静不显。
“好吧。”
他什么也没有说没有问,鹤酒卿不易察觉的微微放松了些。
蒙上眼睛的鹤酒卿,果然正常了许多,很多天都很稳定,又成了表里如一翩然出尘的鹤仙人。
白日的时候,常常一副禁欲冷清,心无杂念的样子,一心研究那些自别处世界收集来的方术道法。只是时不时会抬头,看一眼顾矜霄就像是补充了能量,随后就心满意足继续他的工作。
晚上睡觉的时候,也不会时不时就亲亲抱抱,贴着挨着也嫌不够亲近,总想把他抱得更紧再紧一些。不会明明声音清冷淡泊,却自然说着阿天哪里好,好喜欢阿天。字字句句撩得人心紊乱微甜,偏他神情却只有认真平静的坦然,好像这只是平铺直叙。
但现在,这些都没有了。顾矜霄面无表情的想。
只剩下清心寡欲,吸风饮露,随时……不,是已经羽化成仙脱离低级趣味的鹤仙人。
脱离低级趣味的鹤仙人走到顾矜霄面前,清冷自持的面容,眼蒙白纱,不笑的时候格外禁欲,因这禁欲微微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迫人,日渐缺乏人气烟火气。
他站在顾矜霄面前,片刻都没有说话,只是伸手轻轻理了理他的,即便是这样也格外守礼,没有碰触到多余一点肌肤。
做完了这些,他微微颌,清冷从容:“夜深了,歇息吧。”
顾矜霄:“……”
所以,太阳刚下山,就已经是夜深了?夜深要歇息了,还多此一举理什么头?
但他没有说话,眉宇依旧沉静,只是微微眯了眯眼。
睡觉的时候,鹤酒卿也没有伸手让顾矜霄靠在他肩上,或者干脆便直接揽着他,侧脸和唇微微抵着顾矜霄的额头了。
他自己平平躺着,睡棺材一样标准的姿势,顾矜霄自己靠过来,他也不配合调整一下姿势,让顾矜霄枕得舒服一些。
就连躺着不动,蒙眼的白纱也不拿掉。
而且,明明听气息鹤酒卿根本没有睡着,却也不主动跟顾矜霄说话,好像沉思着什么。
顾矜霄忍不住翻了个身,听到身后的人喉结似乎微微滚动了一下,看来那个问题很困扰他。
两个人直接拉开一点距离,同一张衾被下,中间自然便透风。
被带走被子,鹤酒卿也没有说话,依旧就这么平躺着,思考他那个宇宙之迷。
顾矜霄慢慢睁开眼,眼尾的阴郁之气隐隐有复现的意思,连沉静的眉宇都透着几分凌厉。
思前想后,让鹤酒卿心不在焉对他疏离冷淡的,也只有白日那堆术法资料了。
情敌是一堆死物文献,并没有能让顾矜霄平衡一点,反而因为没有理由生气而更气。
顾矜霄深呼吸,想着鹤酒卿只是喜欢学习,热衷修炼,他没有做错什么,不该对他生气。他还陪着自己去各种世界旅行,这些资料都是他抽空收集到的。
一想到,假如他对鹤酒卿抱怨,鹤酒卿一定会放下那些东西转而来迁就他,顾矜霄那点气闷也没有了。
黑夜里,顾矜霄的神情一点点恢复平静。
比起鹤酒卿满心满眼只有他,只看着他,人生只剩下他,顾矜霄更希望鹤酒卿能自由做他喜欢的事情,希望他打从心底是快乐的。
重新恢复冷静的顾矜霄,再想想白天的事情,想起鹤酒卿其实一直都把他放在自己的视野里,时不时就要抬头看一眼。只不过是白纱蒙了眼,看不见他眼里的温柔,就会让人误以为他只是无意抬了抬头。
不生气以后,再回想白日,顾矜霄的脸上慢慢浮现一点柔软笑意。
就在这个时候,旁边一动不动躺着的鹤酒卿,右手缓缓挪了一点,蹭到顾矜霄的手边。
现他没有避开,鹤酒卿轻轻握住他的手。
然后他侧身坐起,俯身缓缓靠近,白纱之下的面容并无任何明显表情,轻轻碰了碰顾矜霄的唇。
周身气息干净冷清,沉迷修炼无欲无情,脱离了低级趣味的鹤酒卿,慢慢离开他的唇,清冽如酒的声音夜里听来更愈冷,轻轻地问:“可以吗?”
因为这个吻,最后一点气闷也烟消云散,心境平和的顾矜霄先是随意点头,随即却困惑,什么可以吗?
但是,看到他下巴矜傲微抬的时候,鹤酒卿就像是拿到了什么许可,平静的重新去吻他,这次并没有只是轻轻相贴,一触即分,反而让顾矜霄气息紊乱,出几声似轻似重朦胧模糊的吐息叹息。
然后是衣带摩擦,滑落木板上的声音。
庭院里的蛐蛐声顿了顿,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一个个心慌意乱喧闹起来,仿佛是为了遮掩什么。
顾矜霄连最后的吐息都微微颤栗不稳,鹤酒卿却还是清冷理智如初,只有散开的长,额头鬓角一点莹润的汗水,证明生过什么。
鹤酒卿修长微带薄茧的手指,干燥温热,打开顾矜霄的手指,与他十指相扣。
依旧轻轻吻了吻他的唇,清冷声音一点克制:“可以吗?”
顾矜霄微微一僵,睁开半阖失神的眼睛,看到黑夜里那人清俊禁欲的面容,尤其是微微滚动的喉结,那双微微濡湿的寒潭眼眸便染上缱绻迷恋。
他点头,尾音极轻的声音,微微沙哑,抬起另一只手抚摸鹤酒卿微凉的:“想在月下,看着你。”
鹤酒卿微微犹豫,却还是小心抱起他,走出门外。
“白帝城,还是回太白之巅?”鹤酒卿清冷声音平静极了,丝毫不觉得这个问题有什么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