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烂柯人
“怀旧空吟闻笛赋,到乡翻似烂柯人。”
京州,太平城,皇宫。
午后,正准备偷溜出宫的陈漠撞见了刚下朝的恩师——老太师兼任吏部尚书的房子健,见老太师正与人说话,陈漠便想趁着这一会儿的功夫溜之大吉。
房老太师面目慈祥,满头银发,却是面容饱满,精神焕发,谈吐间流露着青壮年的书生气,举手抬足间透着暮年人的稳重,一点儿都看不出来已是快八十岁的人了。
陈漠正踮着脚尖准备溜走呢,谁知房老太师突然嚷道:“站住!”
陈漠便只好停下了脚步,转过了身,给老太师行了一个大礼,要知道这宫里能管陈漠的人可多了去了,但能让陈漠心服口服的人可就只有老太师一个。
自打三阁老中的太傅赵凌云和太保袁天阳相继离世后,这房老太师便成了这大鸢朝最高品秩的官了。在历朝历代,这太师之位从无实权,可房老太师却还执掌着六部之中最为尊贵的吏部,足可见桓帝曹焰、孝武帝曹坤和老皇帝曹铁对他的器重,不仅如此,他还是曹坤、曹铁、大皇子曹海、二皇子曹江、三皇子曹河、四皇子曹湖外加上定北王曹锋还有陈漠三代人共同的儒学先生。只不过房老太师对这过目不忘的陈漠尤为喜爱,授课之余,顺便还教了陈漠断案之法。只因老太师家中妻子早亡,儿孙辈中只剩下了个憨傻痴呆的长孙,否则也不会将视为传家宝的《房公解案》送给这顽童,供其闲暇阅读。
陈漠躬身道:“陈漠见过老太师!”
老太师笑起来,那眼睛便成了一条缝,问道:“陈漠小儿,你这是准备去哪儿呀?”
陈漠自然不敢把出宫的事情如实禀告,解释道:“无聊,随便转转。”
老太师又问道:“你小子怎么不在学宫待着?”
陈漠不以为然地答道:“自从老太师走后,学宫便没人能教我了,这两年我走遍了剩下的法、道、释、阴阳、天文历法、杂学六阁,将这六阁藏书也背完了,所以闲暇之余不是在御膳房帮厨,便是在太医院学医,要么就是在司天监跟着范老神仙看星星,要是这重明禁军或是金乌卫之中的健者愿意教我武功,那就更好了,只可惜他们不肯教我!”
老太师有些难以置信,接着问道:“果真如此?”
陈漠答道:“老太师不信可以找人问啊,上回皇后寿宴,那道‘桂花鱼翅’便是我做的,胡太医也说这针灸之术已和我不相上下,就是那范老神仙不肯教我观星,不过这范老神仙每次说的话我都给记了下来,要说这观星、望气的粗浅道理,我还是懂一些的,这不,老太师近日偶感风寒,需得喝些姜茶!”
陈漠话音刚落,老太师就打了一个喷嚏。
老太师笑道:“哈哈,果真如此!不知老夫给你的那本《房公解案》,你学得怎么样了?”
陈漠笑道:“我早已烂熟于心,只是这书中的许多论证不曾亲自实践,也不知道说得对不对?”
老太师郑重其事地说道:“诶,这是老夫三代人的断案经历,一件件,一桩桩都是真事,算是被你小子捡到宝了!”
陈漠一声感叹:“只可惜我一个质子,整天待在宫里,不能将老太师三代人的所学造福于百姓啊!”
对于这小子的记性,老太师自然是放心的,便顺势给了他一个机会,说道:“你先背来听听,若是能背下来,老夫这便带你小子出宫!”
陈漠问道:“真的吗?”
老太师肯定道:“大丈夫顶天立地,岂能言而无信?”
陈漠一本正经地背诵道:“刑狱者,国之大事也,事关生死,不可不察,狱事莫重于刑死,刑死莫重于事实,事实莫重于检验,检验莫重于经验同记性,盖刑狱之大事,须事必躬亲,一丝不苟,慎之又慎……多察胜少察,少察胜不察,吾以此观之,忠奸可辨矣,望吾后人,引以为戒,玄拜上。”
陈漠背了整整一个时辰,竟是一字不差!
老太师愣在原地,老泪纵横,倒不是说他不相信这陈漠能背下来,只是他向来是把陈漠看成自己的亲孙子,给予了厚望,而这小子也没辜负了他的一番苦心孤诣。
陈漠扯了扯房老太师的衣角,嚷道:“老太师,老太师,我背完了!”
老太师高兴得眉开眼笑,双手高举,仰天大呼道:“奇才,奇才也!真乃大鸢之幸,圣上之幸也!”
而此时的陈漠一本心思只想着出宫,问道:“老太师,咱们什么时候能出宫啊?”
老太师擦了擦激动的泪水,答道:“这就走!”
陈漠问道:“就这么走,不怕皇上怪罪吗?”
老太师笑道:“无妨,老夫有大鸢玄铁令在手,自可通行无阻,走时叫守门的金乌卫校尉往上面通报一声即可。”说罢,老太师拉着陈漠的手向西门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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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行至皇宫西门,老太师跟把守皇宫西门的校尉说道:“老夫带定北王长子陈漠去三皇子曹河为官的落霞城,查看一下三皇子的政务。”
那校尉见了令牌,只能遵命放行。
二人出了皇宫西门,马车早已等候多时。
老太师说道:“先回趟家,换身衣服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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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师换上了普通老百姓的衣服,好似一个教书先生,与陈漠二人有说有笑,相映成趣。
车夫是太师府的护卫高泊,那是一个玉树临风的高大男子,浓眉大眼,高鼻梁,一头飘逸的青丝垂在腰间,腰间藏有七把匕首,像是有些手段的高手。
三人南出太平城,来到落霞城附近的河东村已是日落时分,但见:
山西暮沉,
厨娘念官人,
牵肠挂肚香一路,
秋露醉狂神。
河东月奔,
饿鬼馋鸡豚,
停杯换盏吐满村,
春梦起惊魂。
“啊!”。
客栈中的三人被这一声响彻天际的尖叫惊醒。
“杀人啦,杀人啦!”客栈外头传来了一个妇人的叫喊。
鸡鸣、犬吠、敲锣声、开门声不断传来,三人算是睡不成了,推门而出,天边正值东方欲白。
陈漠伸了个懒腰,一腔热血涌上心头,心想道: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昨日刚背了本《房公解案》,正愁没有实践的机会呢!今天便有人杀人了,正好,终于到了我陈青天大显身手的时候了!
陈漠正在屋内穿着衣服,高泊便已飞下楼去追了。
陈漠瞪大了眼睛,小声地自言自语道:“不会吧?这世上难道真有轻功?”
说者本是无心,听者却是有意,这本是机密,而老太师却没有瞒他,解释道:“高泊他爹高千仞是世间罕见的高手,孝武帝年间便已是我的贴身护卫了,自打他爹死后,我便收养了他们哥俩,从此,老夫身边再也没出过岔子。”
陈漠听了这话,大惊失色,问道:“他爹不会就是江湖武榜第九,铁扇飞刀高千仞吧?这可是天下十大高手里唯一一个以七品偏锋境入榜的高手啊!竟还压着第十名的六品贯通境的天外流星雷破天一头!”
老太师点头道:“正是!”
陈漠叹了口气道:“唉,可惜了!”他这回倒不是哀叹着高千仞的死,只是替曹湖感到可惜,要知道,这家伙可是想学武想疯了,只可惜,这摆在面前的高手已经死了。
老太师问道:“怎么,你小子认识他?”
陈漠说道:“传说这天下第九高千仞,铁扇飞刀,例不虚发。有诗云:铁扇不易挡,飞刀暗中藏。锁魂又追命,日夜恐难防。”
“这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秀才不出门,尽知天下事,更何况我可是大鸢朝为数不多的双博士!只是这一路上怎么不见高泊的哥哥?”
“他兄长高淡一路暗中护卫,只是你不曾发现而已。”
陈漠听闻此事,有些震惊,仔细一想,倒也觉得合乎常理。他穿好了自己的衣服,便帮老太师穿。二人步履匆匆地下了楼,只见路上不断有村民朝河边的方向赶去,却不见高泊踪影。
二人随着人流赶往河边,却见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拉着一个妇人的手臂,守着一具尸体,不准让生人靠近,已有几个挑事的泼皮无赖倒在地上,叫苦连天,正是高泊在保护着现场。
虽才卯时过半,河边看热闹的人群却已乌央乌央围了一大片,有道是:“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这大鸢朝啊,何曾缺过看热闹的人?
陈漠见状,嚷道:“让一下,让一下,官差查案了,众人退让!”
没想到这招还挺管用,众人纷纷退让,总算是和老太师二人来到了高泊身边。
只见那尸体仰面朝天,头发盖在脸上,却不难看到那双眼瞪着天空,嘴巴张开,双手散在地上,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
陈漠见状,吓得赶紧躲开了,真是刚才叫得有多欢,现在吐得就有多爽,这不,昨夜那顿叫花山鸡、红烧小排、糖醋桂鱼和秋露白酒算是彻底白吃白喝了,吐得那叫一个干干净净,连渣都没剩一粒。
“还官差呢,小小年纪不学好,学人假扮官差!”
“一看就知道是第一次见尸体,瞧他那怂样,腿也软了,肚皮也空了,怕是魂儿也给吓没了!”
众人议论纷纷,却被高泊打断,只见高泊松开了那妇人的手,躬身抱拳道:“小人高泊参见大人!”见老太师摆了摆手,高泊起身继续说道:“这是村民贾氏,是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
贾氏慌忙跪地,说道:“贱妾贾氏拜见大人!”
老太师问道:“你且请起,死的这人是谁,你可认得?烦请速速讲来!”
贾氏站了起来,娓娓道来:“贱妾今早正打算来河边浣洗衣服,却没想到遇上了这具尸体,吓得魂飞魄散,便赶紧跑进村里呼叫,贱妾并不认得这厮。”
老太师再问:“可有人证?”
一村民走了出来,说道:“小人王二愿为贾氏做证!那贾氏刚跑进村时,天刚蒙蒙亮,这路上虽也有往太平城方向赶集的行人,但河滩上可是不见一人,足可证明贾氏所言非虚。”
另一富商打扮的村民也是一本正经地说道:“小人李守田也看到了,事发之时小人正在桥上,只看见贾氏往村里跑,却不曾想这河滩上面竟还有一具尸体!会不会此人就是贾氏所杀?”
贾氏听了这话,慌忙跪地,急出了眼泪,哭喊道:“大人冤枉!”
老太师伸出双手将贾氏扶起,喃喃道:“你莫要慌张,容老夫查验尸体,再做计较!”
可刚一转身,低头却看现了两个鼻子塞上布条的陈漠。
只听得陈漠冷静地说道:“死者双眼圆睁,嘴巴大开,腹不胀,眼、耳、口、鼻无水沫流出,脸上有伤,身上有淤青,还有多处擦伤和划伤,沾有水草,应是先被人杀死,再推入河中,从上游漂下来的!所以,贾氏应当不是凶手!”
众人大惊,这孩子小小年纪竟有如此见识。
老太师见状,笑道:“你如何得知贾氏不是凶手?”
陈漠起身,分析道:“首先,时间不对,若是有人行凶,应当是在昨夜,这点,从尸体的松紧程度可以知道,可贾氏却是在今早卯时三刻左右才发现尸体的,如若行凶人是贾氏,昨夜将此人杀害,弃尸河滩,这路上人来人往的,她在家里等着有人发现尸体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拿上要浣洗的衣物,一大早来河边做第一个发现尸体的证人?再者,地点不对,从刚才的对话中不难听出这贾氏是本村村妇,这尸体分明是从上游顺着水流漂下来,这点,可以从快要干透的水草和死者身上的擦痕中可以得到证实,如若贾氏要杀人,何必弃其熟悉的河东村于不顾,舍近求远,去上游的村子杀人呢?最后,这死者是死后才被人抛尸入水,这点,可以从死者干干净净的眼、耳、口、鼻和指甲可以看出,要知道这死者可是足足高了贾氏一尺有余,若是贾氏杀人,则这个河滩上必有拖尸痕迹,所以,贾氏必不是本案的凶手!”
众人称赞,贾氏如释重负,老太师满脸欣慰。
老太师蹲下身,拨开了死者的头发,大惊道:“张忘初,怎么会是你!”
“怎么,老……”陈漠刚想说老太师,高泊便斜瞥了陈漠一眼,陈漠慌忙改口,问道:“老师认得此人?”
老太师说道:“这正是去年赴京赶考的考生张忘初啊!老夫与他曾经隔桌对饮,怎会不认得?此人是老夫的同乡,落霞城外河西村人。”
陈漠笑道:“如此甚好,将这尸身送至河西村辨认即可!”
只见老太师的脸上霎时惆怅起来,感叹道:“老夫少小离家,粗略算来已有六十余年没回来了。唉,有道是:‘物是人非事事休’,如今这世间,独剩我这个烂柯之人啊!”
陈漠安慰道:“这不是还有我嘛!还有高淡、高泊,我们都是您的孙子!”
老太师的脸上总算是和这刚升起的朝阳一般,愁云消散,转为晴天。
只不过,正当三人打算搬动尸体时,却被一人给打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