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断案人(三)
京南郡,落霞城,河西村。
正午时分,窗外又见炊烟,陈漠的肚子也知趣地打起了鼓。
曹河大笑:“走着,咱们该用午膳了!”
老太师笑道:“大人不说老夫倒是忘了,这一大早上起来,还没进食呢!”
一阵嬉笑过后,众人移步楼下,点了些吃食,吃完了便上了楼,相互客套寒暄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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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莫到了申时,高泊将疑凶李守田带到。
曹河喝道:“大胆李守田,你可知罪?”
李守田郑重其事地反问道:“回禀大人,不知小人所犯何罪?”
曹河怒道:“大胆李守田,见了本官还不速速下跪?”
李守田跪了下来,毕恭毕敬地朝着曹河拜见道:“庶民李守田拜见大人!”
曹河使了个眼色,陈漠将裹尸布拉开,李守田仅是瞥了一眼,额头上冒出一滴冷汗。
李守田却仍是故作镇定,装作不知情的样子,问道:“不知大人到底唤小人到此有何事?小人还有些货物要清点,没工夫理会一个毫不相干的死人!”
曹河问道:“你可认得此人?”
谁知李守田反问道:“小人富甲一方,怎会认得一个乡野村夫?”
曹河又拿出了镇纸,问道:“这镇纸你可还认得?”
李守田吓得脸色煞白,但还是留着最后的一丝倔强,继续反问道:“不知大人拿一条破木头来给我有何用?”
曹河笑了笑,继续拿出了碎布,问道:“你可认得这你昨日衣服上撕扯下来的碎布?”
李守田此时已是双手颤抖,但仍是满口否认:“大人,这碎布如此普通,人人身上皆可穿得,又能证明得了什么?”
曹河怒道:“好你个李守田,这些可都是从案发现场发现的,看来你是准备好了矢口否认了,来人哪,给我拖出去,先来五十大板。”
捕头说道:“遵命!”
老太师笑道:“何须烦劳捕头大人,到时候就凭李守田这张利嘴,岂不要说大人是屈打成招?”
曹河问道:“不知先生有何高见?”
老太师笑道:“把李守田钱袋取来便可知!”
陈漠走到了李守田身边,一把抢过了李守田身上的钱袋,说道:“拿来吧你!”
只见老太师取出了钱袋中的铜钱,竟全是今年刚刚新造的!又闻了闻,笑道:“李守田,这钱袋是你的吧?”
李守田答道:“这从我身上取下的,自然是我的!”
老太师笑道:“很好!”又取出了包好的三枚铜钱,问道:“既是你的钱袋,为何这三枚掉落在凶案现场附近的铜钱,不管是款式还是质地都和你这钱袋之中的一样呢?”
李守田又被吓了一跳,却仍是狡辩道:“都是今年刚铸成的新币,款式质地自然是一样的,又有何不妥?”
老太师突然喝道:“可这铜钱上的香味却和你这钱袋上的一模一样!”
李守田赶忙磕头:“大人,小人知罪!小人昨日卖墨宝归来,见那张忘初被人打得狗血淋头,正赶往河边,便想起了这厮曾让小人的儿子仕途被断,郁郁不得志,每天仅是饮酒度日,意志消沉,惶惶不可终日,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便随手抄起一根镇纸,走到了河边,想教训一下他,却不曾想一时失手,竟将这厮打死了!大人,此乃小人一时之失,绝非蓄意谋害啊!”
曹河怒道:“大胆李守田,本官看你定是知晓我朝法度,刻意隐瞒事实真相,明明是蓄意谋杀,却装作无心之失,公堂之上更是巧言令色,罪加一等,来人哪,将这厮押往大牢,签字画押,待秋后问斩!”
李守田被捕头拖拽着走,嚎得声嘶力竭:“大人,小人确为无心之过,并未有意啊,大人!”
这时,陈漠说道:“慢着!”
曹河问道:“陈漠,你这是干什么?”
陈漠说道:“回禀大人,我还有些话要问李守田!”
曹河说道:“你且问来!”
陈漠问道:“李守田,不知你为何将张忘初推入河中?”
李守田说道:“小人只是朝着张忘初的脖子上打了一下,这厮就倒地不起了,小人见四下无人,便慌不择路,跑向了村里的一座破庙,待小人回家时,应当已过戌时了,并没有将张忘初弃尸河中,可没想到今早赶集之时,却在河东村发现了尸体,还以为是这张忘初死得太冤,来找我索命!”
陈漠说道:“看来此事还有些蹊跷!”
曹河说道:“哪有什么蹊跷?这凶器也找到了,作案时间也对上了,杀人动机也有了,而且凶手李守田也亲自承认自己杀了张忘初,我看此案已是铁证如山,可以定案了!”
陈漠说道:“大人万万不可啊,此案还有些疑点没有解决啊!例如:这鞋子为什么会一只在河滩上,一只却随尸体漂得如此之远,要不是卡在了石头上,这只鞋子可就要泥牛入海了!”
曹河说道:“无需多言!来人哪,拖下去,押入大牢!”
众人正准备离去,却在客栈外头看见张老六走了过来,而后头一壮汉扛了一口硕大的棺材跟在了张老六的身后。
众人不免大惊失色。
陈漠心想道:这平日里一口棺材少说得要八个人抬吧?难道就是传说中的九品拔山境武夫?
那壮汉问道:“放哪里?”
张老六说道:“先放这里吧!”
棺材落地,激起一阵尘烟,众人的心也仿佛跟着大地震动了一下。
还是城令大人曹河见过世面,气定神闲地问道:“多少钱?”
“五两银子,一分不能少!”
“行,五两就五两!”说罢,曹河抛出了一锭银子。
那壮汉接过了银子,把玩了一阵,高兴地走了。
曹河朝着赵氏说道:“这棺材也有了,不如先入殓,择个吉日妥善安葬了吧!”
赵氏答谢道:“大人恩德,贱妾便是做牛做马都难以报答,依贱妾看来,这择日不如撞日,就在今日安葬便好!”
曹河问道:“不知夫人想将你丈夫安葬在何处?”
赵氏说道:“贱妾家中的小院里就有块空地,大人可差人将亡夫安葬在那里,贱妾再谢大人!”说罢,赵氏又是跪地磕头。
主簿和捕头押着李守田回城里,高泊将棺材放上了驴板车,众人拉着棺材朝赵氏的家中走去。
移步赵氏家的小院,忽然有种心旷神怡的感觉,真是:
山重水复,
先瞧七八古树。
柳暗花明,
又见三两茅屋。
黄泥绕墙,
不让微风卷绣幕。
绿篱缠院,
宛如脂粉面上涂。
总说相思离别苦,
缘起红烛,
韶光却把佳人妒。
莫道天凉好个秋,
剩下花孤,
红叶含情湿满路。
赵氏将高泊和张老六引到了一块空地,说道:“就这儿吧!”
曹河说道:“劳烦二位了!”
赵氏又将曹河、老太师、陈漠三人请进了屋,端来了茶水。
而陈漠却发现了这屋内的异样,又朝卧房里走去,果然在床底下发现了一盆还未烧干净的碎纸。
只见身后的老太师一把将陈漠拎了回来,说道:“亏你小子读了这么多书,也不知道懂点规矩,这初次来别人家,别到处乱晃!”
赵氏笑道:“无妨,小孩子总会有些好奇心。”
曹河问道:“不知这你和你夫君可有孩子?”
赵氏说道:“回禀大人,贱妾与亡夫育有一子,那孩子顽皮,前些日子已被送去婆家带了。”
忽然,有一老妇来访,问道:“张家媳妇儿,这门外是在忙啥呢?”
赵氏哭泣道:“牛嫂,我那口子昨夜被富商李守田殴打致死,现在村正大人和那位壮士正在动土安葬呢!”
牛嫂同情道:“真是个苦命人哪!这年纪轻轻的,便要守活寡咯!”
谁知陈漠淡定地走了出来,语出惊人:“我看那张忘初才是个苦命人,年纪轻轻的便早早去世,这到头来,连个为他鸣冤之人都没有!”
老太师呵斥道:“死者为大,休得放肆!”
陈漠反驳道:“这死得不清不楚,难道还不算冤枉吗?要是我陈漠不在这里,恐怕此事早已盖棺定论!这真凶哪,可就真的要逍遥法外喽!”
“先生请不要听这厮胡说,这张忘初一案证据确凿,铁证如山,早已定案!”曹河又转过了头,朝着陈漠嚷道:“陈漠,休得夸口,胡搅蛮缠,再如此,本官定要治你之罪!”
陈漠斩钉截铁地说道:“好啊,你要治我的罪是吧?那我要先生也治你个草菅人命之罪!”
曹河怒道:“你这厮竟敢说本官草菅人命?你倒是说说,本官到底哪里错了?”
陈漠笑道:“起初,我还认为你是个明察秋毫的好官,可后来我却发现了你好大喜功的毛病,要说你糊涂,你还真是个糊涂官,连自个儿错在哪里都不知道!”
曹河大怒:“好你个陈漠,看来你是这苦头还没吃够,正好,咱们老账新账一起算!来人哪!”
老太师义正辞严地说道:“慢着,且听陈漠讲来,若是没有道理,再治他个顶撞朝廷命官之罪也无妨!”
陈漠恭敬道:“还是先生英明!”
曹河恼羞成怒:“快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本官怎么收拾你!”
“首先,这张忘初并不是被李守田拿着镇纸一棍敲死的!这也就说明了,李守田不是本案的凶手!”
“先生,你看这厮又在胡诌!”
“大人,别急啊,且容我慢慢道来,从今早尸体的初况来看,这张忘初怕是死在了昨日的酉时和亥时之间,这点从尸体的萎缩程度上可以看得出来,也就是说,这张忘初与钱老财四人打架斗殴,李守田在河滩上一棍敲在了张忘初的脖子上都是在这个时间范围内。可我们却忽略了一点,既然这张忘初已在戌时之前已被李守田打死,为何这张忘初的一只鞋子却落在了河滩之上?难不成是这尸体自己会走不成?如果按照常理,这尸体身上的东西掉落的原因无非有三。”
一旁的老太师问道:“是哪三点?说与老夫听听!”
“第一,是这凶手想谋财,这点,显然已不可能,那李守田本就富甲一方,而这张忘初呢,死前还欠了一屁股债,所以,这个假设被推翻了,第二,东西沾染了血迹,凶手想掩盖杀人的手段,这张忘初的脚上只有些碰到石头的淤青,显然不至死,所以这个假设也被推翻了,那么最后一点,便是移尸之时造成的,如果是李守田杀的人,直接一脚踹进河水中便是,又何必多此一举,将张忘初的破鞋子扔在河滩上,而且根据李守田的说法,他并没有将张忘初弃尸河里,所以,当李守田离开之时,这张忘初应该还躺在岸边!根据我的推断,这李守田匆忙逃跑时应当来不及仔细查验,而张忘初只是晕了过去,并没有死!”
众人大惊失色,就连张老六和高泊也放下了锄头!只有曹河满不在乎。
曹河说道:“这只是你的猜测而已,做不得真!”
而此时的陈漠早已胸有成竹,说道:“高泊,借你匕首一用!”
老太师使了个眼神,高泊便拿了把匕首过来。
接下来的一幕,可就更出乎大家的意料了。
只见陈漠跳进了棺材里,好不容易将尸体拉了起来,又坐到了尸体的背后,开始割头发。
赵氏慌忙跪地哀求道:“大人,这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岂容毁之?贱妾的亡夫已逝,还要受这孩童如此侮辱,求大人为贱妾做主!”
曹河怒斥道:“陈漠,你这是作甚?”
陈漠一边割着头发,一边说道:“找证据啊,你不是说我说的都是猜测吗?这不,证据找到了,大家请看!”
众人围在了棺材旁边,只见那张忘初后脑有一小块烧焦的疤痕。
陈漠解释道:“各位请看,这伤口是被烧伤的,而且是个新疤,各位可看到了?”
曹河问道:“那又如何?”
“试问这张忘初是何时留下的这道疤呢?钱老财等三人是拳打脚踢,李守田则是用镇纸敲打的,而尸体身上的其他擦伤和淤青,则是漂尸之时被撞到的。所以,只剩下的一种解释,就是真凶想掩盖杀人的手法,故意留下来的!”陈漠咳嗽了一声,说道:“各位请看!”
只见陈漠将疤割破,浓血瞬间涌出。
陈漠继续说道:“依此情形,只有一种解释,这张忘初真正的死因,是被一根长钉刺穿后脑致死,而死后,又被火钳之类的东西烫伤,封住了伤口,然后再移尸河边,随后弃尸河中,这才有了今早我们在河东村看见的那一幕,凶手手段之歹毒,心思之缜密,真是世间罕见!”
老太师问道:“陈漠,别藏着噎着了,快说说到底谁才是真凶?”
陈漠答道:“这凶手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是她!”
陈漠的手竟然指向了赵氏!
赵氏笑道:“你是说奴家亲手杀死了自己的丈夫?有何凭证?”
“众人请随我来!”陈漠跳出了棺材,走进了小屋,与大家娓娓道来:“首先,这屋内的桌椅板凳虽然摆放得很整齐,但是从桌椅板凳上的裂痕不难看出,这里曾经发生过一场激烈的打斗,第二,这墙上挂画的钉子是枚新钉,而且这画也是刚挂上去的,如果我没猜错,这儿原来挂着的应该不是这幅《卧牛图》!”
牛嫂附和道:“是啊,这位小兄弟说的没错!前几日我来这屋中,墙上挂着的还是一幅《旭日东升图》。”
赵氏急忙说道:“那又如何?我不过是看这画有些厌恶了,便换了幅新的。”
陈漠笑道:“死到临头了,你还不认罪,真有你的!”陈漠拿来了凳子,一边爬一边说道:“如果我没猜错,这后头应该有个钉子的痕迹,而这枚钉子的高度应该就跟张忘初差不多高!”
挂画揭开,后头果真有一处钉子钉过的痕迹。
陈漠继续说道:“还有这床底下的火盆里还未烧干净的碎纸,这可不是普通的纸啊,而是熟宣!这可是只有画画的时候才会用到的纸啊!分明是昨夜你与张忘初打斗之时,情急之下你失手一推,将这张忘初一头撞在了墙上挂画的钉子上,鲜血四溅,你才不得不烧了这原来的《旭日东升》图啊!还有你手臂上的伤,还有这桌上的文房四宝……”
赵氏瘫软在地,汗如雨下,摆手道:“够了,小兄弟,别说了,贱妾认罪!”
可陈漠依旧不依不饶地说道:“我想这张忘初头刚碰到钉子之时,还未曾马上死去吧,是你,拿了砚台,又砸了他的脑袋!”
赵氏面平静地说道:“昨夜贱妾与其争吵,不小心将他推到在墙上,本想就此罢手,将他救起,可那厮却说要将我卖到青楼抵债,所以,奴家便随手拿起了桌上的砚台,又敲了他数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赵氏一把夺过了陈漠的匕首,朝着自己的胸口刺去,却被高泊用一记飞刀打落。
赵氏怒吼道:“大人,为何不让奴家去死?”
曹河朗声道:“你死事小,本官失职事大!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若是每个凶手在杀人之后都选择自杀,那这大鸢朝的法度何在?陈漠,你赢了,本官这就辞去官位随你回京!”
老太师喃喃道:“大人还是再留些时日,造福一方吧,这钱老财还未抄家,落霞城上上下下还有很多事情等着你去做呢!只是此次教训还望大人牢记啊!”
曹河慌忙下跪说道:“谨遵先生之言,本官必当引以为戒!”
一桩原本毫无头绪的案件就这么告破了,可就连陈漠自己也没想清楚,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