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断肠人(二)
雍州,荡寇关。
荡寇门西北总堂堂主一发话,底下的人自是恭敬不如从命,二人即将成婚的消息很快传遍全城。不消半日的功夫,整座城便张灯结彩,焕然一新。
风吹沙,梅恋花,终成佳话,似水中之月情迷着镜中之花。
无需三姑六婆说亲,没有九亲十眷来临,有的只是纯粹的兄弟情和江湖义。荡寇关内,整座荡寇门西北总堂摆上了九九八十一桌,自己的亲信,手下的大、小档头,城中的三老,乡里的豪绅,该来的不该来的,全都不请自来,没能来的众人也都被分到了一坛喜酒,半斤熟肉。
花好月圆夜,一身红衣的白发少年挽着一袭绿衣的少女的手,情投意合的二人在众人的见证下喜结连理。
在一千户的呼喊下,二人施礼。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礼成!”
新娘子入了洞房,而新郎花断肠却要应付着九九八十一桌的客人。这些年,他喝的都是些苦闷之酒,郁闷之酒,烦闷之酒,吐的都是些相思之愁,哀思之愁,忧思之愁,却不曾想苦尽甘来,终于喝上了自己的喜酒。
乐总能忘忧,往日的忧愁全都在这一杯又一杯的酒中烟消云散,花断肠似乎从来都没有那么尽兴过,他喜上眉梢,毫无半点荡寇门西北总堂堂主的架子;他笑逐颜开,如同一个辛勤劳作的老农终于在秋天收获了自己种的庄稼;他心旷神怡,眼中已浮现出洞房花烛的良辰美景。
众宾欢聚一堂,酒过三巡,脸色微红的花断肠一时兴起,嚷道:“今日本堂主大婚,席间无以为乐,欲舞剑给众位助兴!”
堂主出一言,自有逢迎客。一孙姓千户谄媚道:“回禀堂主,我这里有把普普通通的曲陌剑,虽算不上什么好剑,却也精心养了多年,若是堂主不嫌弃,这就拿去把玩!”
花断肠只是斜瞥了一眼,便已瞧出了几分那剑鞘之中蕴藏的剑气,这哪里是什么普普通通的剑?分明就是一把剑意盎然的绝世好剑!
花断肠双手接过了曲陌剑,赶紧恭敬道:“好厉害的剑,多谢孙大哥,那花某今日就在众位面前献丑了!”
刹那间,一道夜风来袭,吹落无数枫叶,白发纷飞,红衣一笑,双指拈花,曲陌出鞘,将这漫天的霜叶连成一线。双眼一闭,凝神聚气,御剑而起,汇成一条赤龙在月下起舞,所过之处,虽不能发出龙吟,龙啸九天,却也如真龙一般飞龙在天。人们本以为这御剑之术早已在江湖上失传了,只闻其名,不得而见,今日一见,自是啧啧称奇,连连拍手叫好。
花断肠突然双眼一睁,如仙人点灯,转瞬之间,赤龙已成火龙,龙卷金风,其势滔天,随后曲陌归鞘,灯火辉煌中仍有金星点点。
孙千户赞叹道:“堂主武艺不减当年哪!”
花断肠甚是谦卑地又将曲陌剑还给了孙千户。
孙千户连忙拒绝道:“都说红粉送佳人,宝剑赠英雄,堂主何等英雄,岂能无一柄称手的宝剑?这柄曲陌放在下官这里只是明珠暗投,虽是千里马,也终须有堂主这样的伯乐才行啊!”
一旁的众人也纷纷劝道:“是啊,堂主,你就收下吧!”
“堂主,收下吧!”
“收下吧!”
。。。
。。。
最终花断肠还是收下了这柄曲陌剑,腼腆道:“那花某在此就先谢过孙大哥了!”
孙千户说道:“今日堂主大喜,我孙某也没什么好送的,这把剑就当做是给堂主的新婚之礼了!”
花断肠再拜。
孙千户也不跟花断肠客气,随手拿了两个酒坛,一个给了花断肠,一个自己捧在了手上。花断肠知道,这是雍州的规矩,喝了这坛子酒,往后便是过命的兄弟了,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孙千户这是真把自己这个终日困于情中的这个后辈当成了自己的兄弟了啊!
于是,花断肠二话不说跟着孙千户碰了碰坛子。
二人齐声道:“都在酒里了!”随后,一饮而尽。
可既然有一个,就会有第二个,一连来了三个要与花断肠论兄弟的千户,手底下的百户们也都跃跃欲试,争相要与这位意气风发的堂主喝上一坛结拜酒。
心腹王千户说道:“堂主,这拜把子可不能少了我老王啊!要知道,你那城外的小楼可是我拉着手下兄弟建的!”
恭敬不如从命,两坛相碰,一饮而尽。
一百户见状,说道:“堂主,这拜把子怎么能少了我三儿啊,要知道你当年来这荡寇关,可是我三儿赶的马车!”
花断肠怕是喝糊涂了,又是两坛相碰,一饮而尽。
这酒场即是人情场,婚宴亦是人情宴。手下众人都或多或少地曾经帮助过花断肠,不喝就是不给面子,哪怕花断肠耍了点儿小伎俩,用内力将部分酒从指尖中逼了出来,可纵是一个铁汉,也架不住人多,一连七坛子老刀烧下来,喝了吐,吐了喝,这位侠骨柔肠的花断肠终是倒在了地上,一醉不起。
孙千户将泥醉的花断肠扶回了洞房,独立院外,不给这帮调皮的泼猴们闹洞房的机会。
可刚进了洞房,花断肠仿佛就像换了个人一般,一下子来了精神,春宵一刻值千金,若是不装醉,岂不是白白浪费了良宵?错付了这红粉佳人?
新娘子早已脱下了那件不便于行走的绿长裙,穿着红衣等在床头多时,那令人充满了无限遐想的轮廓映入了花断肠的眼帘,就在他掀起盖头的那一刻,花断肠愣住了!
眼前的这个她柔若无骨,精致小巧的脸蛋犹胜当年的她!她轻合着眼,微微低头,呼吸有些急促,似乎是有些害怕,可娇艳欲滴的唇瓣在引着他去采撷。
花断肠终是笑了笑,凑了过去轻声道:“放心,夫人,待会儿我温柔些!”
此时,小梅柔声问道:“你能不能坐下?”
花断肠只得从命,恭敬地坐在她的身旁。
小梅凑了过去,扑到了花断肠的耳边,说起了悄悄话。
新婚燕尔,红烛将整个房间照得透亮,透过帷幔,二人的身体交织在了一起,极尽缠绵。
突然,长舌一出,穿过了花断肠的太阳穴,鲜血涌出,这位身怀御剑绝技的五品盖世境高手根本没来得及躲闪,就这么倒在了小梅的怀里!
小梅满嘴是血,而花断肠此刻双眼圆睁,奄奄一息地还在看向她,脑海中似乎还回荡着当年那个她婀娜多姿的倩影,回想起了她经常吟诵的那首《清平乐》:
昙花易谢,将心照明月。
情郎声声唤铜雀,我恐残阳如血。
千里寻夫泪流,十八相送回眸。
河汉两星遥望,断桥残雪孤舟。
此时此刻,花断肠方才明白,当年的她早已将二人的结果告诉了自己,只是那时年少,更是无知。
眼前的那个女子终于卸下了她厚厚的伪装,露出了她本来的面貌,她不再是那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已成了风情万种的美娇娘,她的脸上,再无半点柔情,只有那冷艳的笑。
娇娘的笑,是穿心的矛,娇娘的腰,是杀人的刀,娇娘的腿,是偷心的贼,娇娘的嘴,是催命的鬼。
天涯何处无芳草,上一次,他错过了,落得个人财两空,少年白头;真情总被虚情恼,这一次,他错付了,落得个花下惨死,命丧黄泉。痴情的他想死个明白,一根无情的羽毛却死死地将他的咽喉洞穿,让他再也开不了口。
经纬月下舞霓裳,动如鬼魅静如妖。这名出身于黑水禅院的刺客终是完成了师傅托付给自己的事情,她不过是一个七品偏锋境的弱女子,面对一个多年前就已是五品盖世境的剑客,万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梅经纬换上了一套夜行衣,拿上了曲陌剑,在临行前还不忘将花断肠的双眼合上,随手将烛台打翻,洞房花烛已成了洞房走水。
房门大开,一道黑影跃上墙头,步态轻盈,如鸿毛飘落,再一踏月,却如鬼魅闪过,不留半点尘烟。
院外的孙千户见火光骤起,欲起身前来查看情况,可此时一口黑血涌出,他才知道,自己已经中毒了。
此时,一个浪荡子背负一把宝剑,一手拎起一个亮银瓶,一手把玩着一个亮银杯,悠闲自在地从他身旁走过,边走边喃喃道:“凉风有信,秋月无边,此毒名曰:三魂逍遥散,无色无味,本不致命,但若混入酒中,三杯便能置人于死地,此毒从入腹到毒发需得一个时辰,且越喝越上瘾,高手不易察觉,喝得越多,死得越快,武功越高,则发作越慢。”
孙千户定眼一看,那人背负的正是花断肠曾经的佩剑,只是此刻他也只能就这么远远地看着那个浪荡子就这么将堂主的佩剑带走。
那浪荡子斜瞥了一眼,见孙千户正在用本门心法调息,又道:“别费劲了,人终究是要死的,早死晚死不都一个样吗?只需一指风池,一指气海,不痛不痒,逍遥升天!”
孙千户绝望地看了看四周,院落之内,火光冲天,可五千精骑,却无一人来救,真气外泄,经脉逆流,他强忍着痛苦,准备誓死一战,可才走了一步,一口毒血已溅了五步,一个踉跄,便已倒地不起,眼中只剩下了那个浪荡子优哉游哉的身影。
荡寇关内,火光熠熠,西北风呼呼地吹着,关内的百姓还在熟睡。堂主大喜,荡寇门西北总堂的五千余众自是喝了个尽兴,一箭未射,一刀未出,一枪未刺,甚至来不及说一句生离死别的话,就这么无声无息地醉死在了梦中。
远处的山岗之上,一个黑斗篷站在月下,满意地捋了捋自己的胡子,笑了笑。
曾几何时,他也有过青春年少;曾几何时,他也有过意气风发;曾几何时,他也是个壮志豪情满怀的仗剑客;曾几何时,他也是个美女美酒相伴的逍遥仙。可如今,他却已成了令人望风丧胆的西天老佛,一个虽然名动江湖,却不得不攀附权贵的复仇人。
今夜发生的一切,全被西天老佛扬天笑看在了眼里,花断肠的御剑之术,翩若惊鸿,矫若游龙,挥洒自如,在江湖后辈之中已然堪称奇才,若不是为了重信守诺,他还真想去结识结识这个不得意的后辈。
一袭黑衣如同一缕幽魂,来到了扬天笑的面前,双手献上了那柄还未出鞘时便已杀意肆虐的曲陌剑。
西天老佛扬天笑接过了那柄曲陌剑,漫不经心地说道:“事情办得不错,但宝剑岂能不沾血?经纬,你且看我这一剑如何?”
梅经纬后退了几步,西天老佛扬天笑拔剑出鞘,随手朝着远处的城楼挥了一剑,山风呼啸,剑随风起,风助剑势,剑气穿过了远处的城楼,将城楼切割成了两截,却稳稳地定在原处不动,并没有倒塌,荡寇门西北总堂的大火却是越烧越烈,在一瞬间被冲散到了四周,又过了一会儿,整座城尽是火光。
梅经纬见了此情此景,先是目瞪口呆,后是迎了上来,夸赞道:“恭喜师傅重回三品开来境!”
扬天笑拍了拍梅经纬的肩头,喃喃道:“经纬啊,你从小便身子弱,若非灵丹妙药相助,此生恐难上六品!”
梅经纬笑道:“小梅这条命是师傅救的,能活着便已知足了,至于境界什么的,管它呢!”
扬天笑又道:“可你是我西天老佛的四弟子,今日是有一指相助,才让你有了大好的局面,若是将来独自出去,被人制住,那可如何是好?岂不是白白丢了我黑水禅院的脸面?”
梅经纬双手挽着扬天笑的手臂,靠了上去,撒娇道:“那我便一直留在师傅身边,哪儿也不去!”
扬天笑捋了捋须,乐道:“可为师总归是要死的,没了师傅,可就没人护着你了!”
梅经纬不以为然道:“我这不是还有五个师兄弟嘛!哪能说没有人保护我呢?”
扬天笑忽然变了个脸色,神情凝固,眯起了眼睛,沉默了许久,才缓缓地开口道:“你这几个师兄弟各有心思,如今为师在世,还能约束他们,若是为师不在了,怕是这黑水禅院就要四分五裂了!”
梅经纬默不作声,不敢再去想师傅离开以后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