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大梦起前尘现4
楚非锦离开后,霍九卿拿走了九微中所有人对她的全部记忆,然后,不由分说的赶走了整个九微的弟子,不论是他亲身教导的,亦或是曾经拜莲栖仙尊为师的,一个不留。
从那之后,拂生殿内,只余一人空守。
荒禹对此感到无比愤怒,霍九卿不仅破坏了她想蛊惑涂山女君入魔的计划,还将这件事掩盖的干干净净,整个灵界再也没人能知道,她无法接受自己的失策,便于某日夜袭九微,与霍九卿正面相抗,可霍宗师法力高强,于整个灵界都是数一数二的存在,她根本没办法从霍九卿那里讨到半点好处,同样的,霍九卿也没办法杀了她。
魔神万古不死之身,只有真神杀得。
“三苍尊?霍九卿,我若迁怒你的同袍,看你又该如何面对他们!”
如此,荒禹在仙域要祸乱的第二个地方,便是太渊。
三苍尊天下齐名,荒禹杀不死霍九卿,自然也对谢停澜和周沉宣没有一点儿办法,一番苦战,两败俱伤,谁都不能比谁更占上风,她还有庞大的计划要完成,不能在这些人身上浪费时间,若仙域有三苍尊看顾的地方坚不可摧,那她便绕道而行。
既然已经为了浮华世覆灭了一处红尘,那再多杀一些人又有何妨?
三千红尘世,荒禹毁去大半,踩着天下人的尸骨登顶魔神之尊,正道无人可抵,无人可灭,只能亲眼看着这世间如何崩塌毁灭,却无力挽回分毫。
哀嚎万里,灾殃满目,一眼不得窥。
魔神乱世,祸国殃民,便有真神降世除魔。
她终于如愿以偿见到了楚北清,可她的眼中,只有对妖魔祸世的叹惋可惜之意,没有与她一并称神瓜分天下的狼子野心。
荒禹不明白,楚北清明明有灭世之力,却只想垂爱众生,如此一厢情愿,如此迂腐不堪,如此朽木难雕,如何能成大事?
魔神战败之后,新的魔尊再度出世。楚北清伤重难行,那古往今来唯一的上古神脉在她体内,整个涂山也因此受了挫伤,休养生息了许多年,其间魔域为了打探涂山的真实情况,先后派了许多探子强过不知门来查看,女君便在山下设了狐火阵,日日轮班三百只红狐看管火阵,魔域才终于老实了下来。
而一切尘埃落定后,楚非锦忽然有天心血来潮,想起她和霍九卿那段无疾而终的关系,像是马上就能看到曙光,却又被人亲手推入另一个深渊。
她不想再强求什么了。
楚北清的伤势养了足足两千余年才终于好转,伤好了无事干,便跑到涂山最高的山头上去,那儿有个秋千,荡到最高的时候几乎能飞出山外,还是她尚未出生时,父亲楚未渊亲手给她做的玩具,只可惜秋千做好了,还没来得及知道她喜不喜欢,便与妻子白夙一同被强行打入尘世,八千劫方可归来。
楚北清看着从前的自己,思潮起伏,那一幕幕在眼前飞速闪过的,属于挽生殿君的曾经,有些过往因为闪的过快而看不清楚,她立于原地,平心静气的看着属于自己的前半生画片一样被人一页页快速翻过,然后,在某一页停下。
楚北清愣了愣神,下意识抚上左手食指,看挽生殿君默许那百年前的尘缘被人亲自在她手上种下。她有些怔忡的看着那孩子稚嫩的脸庞,一股突如其来的熟悉迫使她半跪下身捂住狂跳不已疼痛难当的心脏。
她的心告诉她,她舍弃的尘缘没有选择离她而去。
到底是谁?是谁替她拉住了尘缘?
楚北清被大阵一闪而过的场景晃得头晕眼花,看了那么多梦境,自己也仿佛成了梦中人一般,伤心伤神,多日来一直忍受的灵脉反噬之痛此刻卷土重来,魔咒一般在她身上迅速游走,她疼到再也无法坚持,“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像跌入大海一般感觉自己在无限下沉。
“楚北清。”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楚北清费尽力气睁开双眼,想看看是谁在叫她,可惜眼前依旧是灰黑一片,看不真切,她心里疲累,身上更是如此,有那么一瞬间甚至想一辈子都这么躺着就好了。
脸颊像是被人轻轻触碰,她再度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当年她在涂山脚下随手救下的那个小孩,正因为害怕吵到她而怯懦的缩回手看她。
楚北清苍白的嘴角勾起笑容:“你怎么在这里啊?你没回家吗?”
小孩说:“我一直在这里。”
“怎么会呢?我明明把你送出涂山了啊。”
小孩摇头:“我的心,一直在这里。”
他伸出手去拉楚北清的,因为这个举动,手腕上绑着的一缕青丝随之显现,她看着那缕青丝,忍不住将手递给他,却没想到小小的孩子居然有足够将她拉起来的力气。
她笑着说:“你还戴着它呢?”
小孩颔首:“我一直戴着它。”
“它不是什么稀罕东西…”
“它是。”小孩坚定道,再度看向她的眼睛。
楚北清突然觉得眼前实在模糊的厉害,便伸出另一只手去揉,再抬头时,手里拉着的小孩却突然换做另一张脸,那手腕上绑着的青丝也换成了玉珠手串,她有些困惑,分不清今夕何夕,开口问道:“我眼前的,一直是你吗?”
谢听尘没有松开被楚北清牵着的手,但也没敢轻举妄动,像是生怕她发现之后立即甩开一样,连回答她的声音都变得小心翼翼:“是我。”
楚北清纳闷道:“不对啊,刚才明明是那个小孩啊…”她用另一只手粗略比划了一下身高,在自己腰侧比着道:“就,这么高那个小孩,没你那么高。”
谢听尘的目光至始至终都跟着她移动,那只没有松开的手力道很轻,只要她稍微动动手指就能松掉,可楚北清没有,谢听尘更不可能主动松开。
他眨了下眼睛,用很轻的声音,更像是呢喃细语一样,道:“小孩也是会长大的。”
楚北清却听见了,她仔细想了想,估摸着时候,赞同他道:“也是哈,我都忘了那么多年过去了。”
他盯着楚北清的脸,不无担心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没有啊,这种梦魇阵又不会突然跑出来个阵主要弄死我。”
“我问的不是这个。”
“那你问什么。”
“…我感觉你不好,但是你一直撑着。”
楚北清风轻云淡的笑意顿时僵在脸上,看他时的目光参杂了些难以置信,伪装多年的面具就此被人轻易看穿,她第一反应便是心虚移开视线,继而用再平常不过的玩笑话打着哈哈糊弄过去,她最擅长这样做了。
可现在,面对谢听尘,面对他不带任何逼问的看穿,她居然有一种把心里所有的负担和痛苦全盘托出的冲动。
那些从降生之时便一起带来的责任和必须要承受的苦难,那些虽千万人亦独往的勇气,那些不被理解信任的无奈,那些无法引众生全数向善的无助,那些不得不舍弃的尘缘。
她一个人在黑暗中走过很长的路,捱过世间的极寒之苦,也见过万民信仰朝拜的盛况,只要世上还有一人心存善念,她便愿以身躯换世间长岁无恙。
她要走的那条路,注定艰难万分,注定孑然一人,舍弃尘缘,方能独自赴死。
楚北清艰难的吞咽了一下,立马换上一副没心没肺的笑道:“谢师兄这么关心我啊,不过我真没事儿,可能是这梦魇阵里的过往太容易让人共情,我比较感性啦。”她松开谢听尘的手,走出去几步,眯着眼睛辨了辨方向,随口问道:“谢师兄,你什么时候进的阵啊?你也看到这阵里的梦魇了吗?”
谢听尘道:“没看到多少,我被守阵人缠住,费了些时间脱身。”
“守阵人?”楚北清回过头道。
“梦魇阵虽没有阵主一说,但此阵威力极大,波及甚广,阵眼法力充沛,自然会吸引一些山魅精怪来将此阵据为己有,靠大阵能吸引生人入阵的能力残害无辜之人,不过守阵人没有操纵阵法伤人的能力,的确没以前的阵棘手。”
“我有问题啊,这阵里的往事发生在三千多年前,为何之前我们从来没有人发现它?”
谢听尘停顿了一下,解释道:“可能造梦之人将这份执念藏的太深,这么多年了才敢公之于众吧。”
楚北清回想起方才在阵里看到的一切,思虑再三,还是决定告诉谢听尘:“谢师兄,我在这阵里,看到你师父了,你说…”这个梦魇是他的吗?
谢听尘却没有半分域意外的神色,他闻言只是轻轻颔首,心事重重一般看向远处微微晃动的白光,良久,道:“楚北清。”
冷不丁又被叫全名,楚北清愣了一下,连忙回应道:“怎么了?”
“…你有什么,尽此一生,一定要完成的事情吗?”
这是一个很值得人深思的问题,但楚北清很快便道:“有啊,而且还很重要,我必须完成。”
楚北清等着谢听尘的下一个问题,应该就是要问那件事情是什么了,她编好了一整套说辞,无论谢听尘怎么问她都可以回答的滴水不漏,当然,一句真话也不会有。
可是谢听尘没有再如她所想问下去,而是垂目轻声道:“我也有,也很重要,所以我一定会完成。”
楚北清还未开口,谢听尘便指着方才看到的那束光影道:“顺着这条路一直走出去,这阵就散了,我们走吧。”
梦魇阵只要被外人发现,全数看过一遭后,便会如人大梦初醒一般,消散的干干净净。
“要走了?”楚北清手忙脚乱跟上去。
“嗯。”
“守阵人呢?”
“扔给不知神殿了。”
“可是我们还没有找到造梦之人最为遗憾的事,怎么能就这么走了?这也太不负责任了吧!”
“就算遗憾被人发现,你也说了,这是三千年前的事了,就算再遗憾,也很难弥补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行不行?我们作为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看过它的人,难道不该对这里负责吗?”她快走两步张开双臂拦住谢听尘。
“你看出这是谁的梦魇了吗?”
“…我尚不确定。”
“万一,它根本就不是某个人的梦魇呢。”
楚北清瞳孔微张:“你说什么?”
“只是猜测而已。”
楚北清被提醒了一番,恍然大悟道:“不对,谢师兄,你还记得我们入阵前的青烟吗?”
“…怎么了。”
“那青烟蹊跷!好好的冒什么烟,不行,我得看看去这地底下到底有什么名堂!”
谢听尘拦住她:“你做什么?”
“我好奇啊,就是掘地三尺我也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装神弄鬼!”她绕开谢听尘往外跑,却再次被他拦下:“谢师兄你干什么一直拦我!”
“你不是想待在这里找到造梦之人真正的执念吗?”
“但我现在有了新思路啊。”
“你确定吗,一旦从这里出去,这个阵,就再也没办法进来了。”
“…谢师兄,我怎么觉得,你特别不想让我从这里出去啊。”
“有吗?”
“有啊,你都这么拦着我了,我还就非想出去看个究竟了…诶,不对,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谢听尘不解释,也没放下拦着她的胳膊,两人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工夫后,他长叹一声,像是在认命,隔着衣袖拉住楚北清的手腕,没等她反应过来就一个闪身出了阵,楚北清一把甩开他,看着身后于顷刻间消散成灰的大阵随风而去,眨眼便没了踪迹,仿佛它没在这世上存在过一般。
辞寒出鞘,遁入云霄后飞速下坠,闪着利刃寒光重重插入这片大地,继而一阵白光掀起方圆百里的土地,谢听尘与楚北清即刻踏风而起,停长空所见地下之物,她登时心间狂跳。
足足方圆百里,荒草不生之地,其下居然埋葬了数不清看不尽的尸身白骨,铺满了整片荒野,他们居高临下却根本看不到尸骨的尽头,若是把这些尸骨一个接一个垒起来,怕是要高过半雍山不止一个云头去。
楚北清被眼前所见震慑,眼前发黑险些跌落云头,被谢听尘眼疾手快扶住,她收回目光,看着谢听尘颤声道:“他们…”
谢听尘道:“你还记得那个冥花幻境吗。”他苦笑道:“这些人,都是被献祭阵眼的,找不回魂身,不知姓氏,我只能把他们葬在这里。”
“那座大阵居然害死了这么多人…”
“…何止这么多人。”
“你一直在追查那个阵主吗?”
谢听尘沉默不语,像是默认,他双手不着痕迹的颤抖一瞬,宽袖一挥,眼前重见天日的累累尸骨再度被深埋地下,他们降落云头。
“可这些人的死,和这个阵有什么关系?”
“我发现这个阵的阵眼,是一块命盘石。”
楚北清猝然明白一切:“所以,这根本不是谁的梦魇,是瑶寻故意为之!”
“不错,阵主是她。”
“她为何偏要把阵放在这里?”
“可能,她希望一些事能重见天日吧,不论是谁的执念或是遗憾。”
楚北清突然看他:“那你的执念呢?”
谢听尘愣了片刻,楚北清接着道:“你想给他们的死一个交代,对吗?”
“…是。”
“…如果藏在冥花幻境之后没有露面的阵主,在铺一盘很大的棋呢?”
谢听尘深吸一口气,脸色有些苍白。
楚北清在做一个很大的猜想,而且这个猜想,很有可能八九不离十。
“师兄,”她声音低沉下来:“你有没有数过,我们这一路走来遇到的阵,有多少个是跟魂身脱不了干系的?”
她的声音极度平缓,有如清泉过百山,山山入耳,皆是清明,她说:“岳北祠堂那块无名牌位,和苏梦华被夺走的长生之命,白衣城里那些被杀死献阵的魂身凶手也一定另有其人,我根本不信一个凡人突然有了灵窍之后便无所不能,什么邪门的大阵都能摆出来,还有眼下被冥花幻境戕害的这些人,如果我那日遇到的黑袍人阻拦我,是怕我查出苏梦华的死因与魂身有关…”她猝然抬眼:“那么这一切的幕后黑手,除了他就没有别人了…”楚北清猛的抓住谢听尘的手,激动到几乎要跳起来:“也就是说,我们可能,可以找到害死慕少主真正的凶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