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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学 徒

“这就是在隔壁厂前门换下的大铁门?”我指着靠边倒着的一扇用铁管焊起来的铁门,问林正志:“钢管是无缝钢,起码有三四个厚度吧?”

铁门上所有的钢管都严重变型扭曲。

林正志夸张地作炮弹发射状比划着:“嗖.....嘣一声,反应釜的人孔盖就这样精确无误地砸到人家大门上方。幸运的是在清早,大门口没人,不然,没有砸死也得吓死。我们给换了新的。”

爆炸车间与隔壁厂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长方形状的隔壁厂大门离出事地点起码百米出头。不下四五十斤的特制铁板人孔盖,居然像纸片一样直接飞到百米之外。

可想而知,这化学品爆炸的威力有多大。还有烧成满目疮痍的车间,给我这个还没有见过这种又爆炸、又燃烧、又死人的安全事故的新人,多多少少带来些阴影和恐惧。

林正志也看出了我的担忧,拍着我的肩膀安慰说:“这种事对于化工厂,虽不能确切地说避免不了,但关键还在人的安全意识。只要意识强化到位,这种事故就不会发生,这也是我要让你进入车间管理的原因。原先的车间主任和班组长,都是农民出身,没啥工人素质,也没有什么安全意识,希望你能和我一起把他们的观念转变过来。只要每个人都有足够的安全意识,工厂就不会出大事故。厂子只要不出事故就是赚钱,就是能发给你们高工资的前提。”

我只能默默低头应是,跟着林正志从废墟里绕了出来。

林正志指着横七竖八的堆放场地,用指点江山的气魄继续跟我说:“这些都是上一届老板留给我们的设备,得慢慢整理出来,能用的放着以后再用,不能用的就当废铜烂铁处理掉。你看到的一车间,就是利用没有受损的旧房平台迅速搭建起来的。看上去挺新的设备,大多也是集团那边作积压处理送来的旧设备,也是我们自己维修保养好了才安装使用的。安装人员多是自己厂内的机修和班组长,大家都对本产品熟门熟路的,所以,安装也快,恢复投产也快。除了一车间,刚才路过的所有厂区,都是在爆炸之后租赁的。我计划等一车间的第一批货出去后,就着手安装二车间,接着是三车间,把目前的产品做大做强,让集团把这个产品的生产加工权,放心地交付给我们鼎盛一家才好。”

我抬头用崇拜地眼神看着林正志说:“行嘛,一切服从领导安排。”

林正志就把我安排进一车间做学徒,工段长正是在工序上顶岗的工段张。

林正志把我扔到他工段里的时候就当着工段张的面给我下过死命令:“一个月后,你得给我当班长,好让工段长抽出来带更多的徒弟。”

当时我就听到工段张极其不屑地在鼻腔里哼哼了两声,嘴角轻蔑地抽搐了一下。

我听林正志说过,如果不出爆炸那一摊事,这个工段张现在已经是车间副主任,可以坐到朱小宝隔壁的车间主任办公室了。

而现在坐在办公室里的是个比朱小宝还要油腻邋遢的中年小老头。就是年纪不到五十,看上去像是暮年的老人,大家私下里都叫做小老头主任。

小老头主任对朱小宝甚是忠心,工作中对朱小宝绝对唯命是从,平时不上班也是唯唯诺诺,亦步亦趋。还经常带些乡下的土特产供朱小宝下酒,弄得朱小宝都不好意思换掉他。

但看上去邋里邋遢笨头笨脑的朱小宝,只要不喝酒,用人方面还是比较机智的,工段张就是他一手提拔的。说是日后厂子大了,车间多了,主任就不可能只有一个,得提前培养。

不料发生了爆炸,胆小的,再也不肯回来上班。

车间不仅要重建,还要扩建,一时半会,根本没有多余的人员,可以换出工段张脱产去坐办公室。

林正志把我丢给工段张的时候,只是说让他带更多的徒弟,也不知要带出多少、带到多久才能脱产。他听了心里不爽,自是难免。

林正志走后,我便态度讨好地叫了工段张一声“师傅”,并请示他有什么活分派我干。

他歪着脑袋,故意露给我那半个包扎的极其滑稽的耳朵,说:“你以为生产操作很好干啊?这可不像你们做机修,都是指派的体力活。在这里,你得有看眼相法。这样吧,你先给我看上三个班再说。”

“哦,那具体都看些什么呢?师父。”

我近前靠了一步,以为他会对我指点些我要看的。谁料他“磁”地往鼻腔里大吸一声,又“呸”地一声从嘴里吐出一口,看也不看我一眼就说:“没长眼啊?自己看。”

“啊?”我黯然失色,这态度着实让我不爽。

我心里开始犯嘀咕:老子好歹也是打过好几家化工厂的机修工,对化工设备的基础还是一看就懂得。有设备基础,就容易看懂设备工艺。只要懂了设备工艺,我还怕什么产品工艺?

若不是林正志一再交代我要学好,我真不会表现出懂装不懂也要不耻下问的态度。

但工段张不仅没有尊重我谦虚的态度,还很不耐烦地一脚踢过一个橡胶水泥桶,指着墙角的一个反应釜说:“你既然不需要看就能上手干,那就去那里分水吧。”

你奶奶的,我又没说我不需要看。难不成我在心里嘀咕的都被他听到?

不能啊,我只是“啊”了一声,可能他那半个耳朵被削,不太灵聪,听不懂我意思。

我只能这般安慰自己,免得自己克制不住,第一天上班就跟人干架。对老林头没法交代是其次,主要是我还没有一个比南江鼎盛更好的去处。

我也没看到工段张手指的方向,不知道该在楼上的反应釜口分水,还是要去楼下的反应釜底分水。

我正想忍耐着问清楚他时,他却头也不回地下了楼。边走边摸口袋掏出香烟,去了吸烟室。

我活像个卑躬屈膝也讨不到好的二愣子,尴尬着同为打工者却有如此差距的身份,羞辱感顿时燃烧到了脸上。

我手足无措,感觉脸是越烧越烫,且只能在心里骂着林正志一千遍一万遍:该死的老林头,真是该死,怎么找这样的人给我做师傅。

“我操你个工段张。”

尽管那时我其实不懂“操”的意思,就是单纯的恨得牙痒痒。

恨不得全用当地大部分人都挂在嘴边的骂人方式,去骂工段张。恨不得连他爹娘、他爷爷奶奶也一块操了,才得以发泄满腔怒火。

我对自己说:“这是常见的马善被人骑,志短被狗欺。他也不过是个众多有钱老板的狗腿子,狂不了许久的。”

那一刻,我才意识到,给人打个普工也如此不易,难怪有人会说职场就是个险恶的江湖。

兀自一通凌乱的发泄之后,我冷静下来,俯身提起水泥桶,却又不知去哪里分水,只得尴尬地杵在原地,等待工段张回来。

等了一会,没见工段张回来,却看到猴子班长急匆匆地从隔壁平台跑来,帮我解围。

有了上次连片爆炸的教训,新车间根据产品反应步骤不同,每道工序都用水泥墙隔离布置。我从要从上次爆炸的第一道工序开学,猴子班长则在第二道工序带班。

除了林正志,猴子班长应该是我初到南江鼎盛后,最熟悉的人。

就是之前拆卖锅炉之后请林正志他们吃饭,那个瘦成尖嘴猴腮,说话带喷水器,与我特别有缘,跟我称兄道弟,并许下诺言要为我“赴汤蹈火,两肋插刀”的班长。

猴子班长说我要学的这道工序其实是最重要、也是最简单的工序。只要把苯和水分彻底了就行,千万不能把水带进反应釜,否则就爆炸。

我听后一阵心慌,以为之前的爆炸,就出在分水的工序上,便战战兢兢地拉住猴子班长,请他务必亲自教会我,彻底分清苯和水后才能离开我。

但上了两个班后,我就知道那次爆炸的内幕,完全是物料包装不清,管控不严,投错了原料才导致瞬间爆炸燃烧的,根本不是什么苯和水没有彻底分清而导致的事故。

不过是当事人被炸死,事故调查组又都是与集团公司有股份瓜葛的成员,随便找了几个早已经交代好的员工,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作了早已准备周全的记录,确认成违章操作而草草了事。

在化工行业发展势头空前的那些年里,到鹿城地区打工的人,基本上都是奔着“化工厂的工资要高出不少其它行业”的目的来的。而鹿城本地的人,无论是外出务工,还是本地就业,进化工厂的占比不高。

因为大家都觉得化工厂就是有毒的地方,毒气,毒水,毒粉,毒药,到处是毒,还动不动就起火爆炸出人命的。有命赚钱没命花的思想意识,比外来务工人员要强出许多。

特别是鹿江南岸的城区市郊居民,哪怕家境比不上江北的农民,也要清高地认定“好汉不赚化工钱”,高工资则不如长寿命。

于是,外地人的命比不了当地人的命值钱,江北人的命比不上江南人的命值钱,已经成为当地老板们的统一共识。

按鹿江流域划分,我也是江北人。

虽然我也反感江南人那种莫名其妙的天生优越感,但我也没觉得外地人有多可怜,性命有多值钱。

反正人死不能复生,都是贱命一条,能赔偿到让家人觉得已经够多的钱,才是给活着的亲人们一种最省心的、也算是快捷的知恩图报的死法。

当然,比起外省的打工者,我自诩自己的性命肯定没有他们的卑微。

就像那个我第一次尊他为“师傅”的工段张一样,他就很自然地认为,他作为鹿城市郊来的农民工,也是比我山村来的打工者的身份要高贵许多。

但凡事均有例外,猴子班长也是鹿城市郊来的农村人,无论是村庄还是家庭,都比工段张有钱,却没有工段张那种爱在我们这些江北人面前显摆、且跋扈嚣张的优越感。

猴子班长给我说了一遍分水的程序之后,又从操作台上拿过操作记录叫我先看,末了又关心地问我:“记录看得懂吧?”

我没跟他说我是省重点中学出来的高中生。

我听林正志说过,在鼎盛管理层,就没有一个是大学生,最高文化的也就是他和财务,而且都是当年的初中技校出来的。

在生产一线,上过初中的也寥寥可数。包括那个小老头主任和工段张,都只是小学毕业。

在后面几道没有物料反应,只有人工机械性操作的工序,比如打粉、包装、清场等比较脏比较累的活,百分之百都是不认字的农村妇女和老头老太。

我一个高中生居然落魄到受工段张欺负,说出来得有多可悲。

我对猴子班长说我还认得几个字,他就坏笑,把挂在下巴的劳保口罩,往专业啃西瓜的嘴上扯了扯,才没对我喷着吐沫说:“不是说你不认得字,而是工段张的字,一般高文化的人都看不懂。”

我一看工段张做的记录,像是看到了我小时候在家门前的海滩上天天看得到的,那些张牙舞爪的螃蟹。

字字都是身强力壮,横行霸道,两行格子的高度,都容不下他一个笔墨浓厚的草体字。

我禁不住哑然失笑:“工段张特么的也算有本事哈,能把钢笔当毛笔使。”

“认不来了是吧?认不来就对了。不看了,来,我带你看看你能看懂的。”

真是只热心的猴子。

他把记录本往操作台上一丢,转身远远地指着平台隔墙上的公示牌说:“每道工序都有打印张贴的操作规程,但与实际的操作记录会有出入。你可以先去了解个大概,再对照原始记录,就能看懂是什么意思了。还有什么看不懂的,等我有空就过来教你。这个班我是班长,我说了算,工段张现在是机动顶岗,哪班缺人上哪班,别管他那阴阳怪气的,只管自己学会了,让他滚到别班去。”

边说着边急匆匆朝隔壁工序跑,跑了几步又不放心地回头交代我:“那个、那个分水,等我回来帮你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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