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金玉其外
关于顶山第一药厂那个被先后两任“老板”租用过、并也生产过p1产品的车间,我在林正志那里已得到过确证。其中一个就是我当初发誓要做他的工段长、要他来给我捡水泥桶的工段张。
事实上,到我做了两三年的大班,感觉再也做不出什么名堂的时候,我就已经原谅了工段张,还时不时的会想念起他。
如若没有他,我能有那样难得的志向吗?我天生就是没多大志向却又需要别人施加给我志向的矛盾中人,属于那种不逼就放不出响屁的人。说斯文一点吧,就是“玉不琢不成器”的那种。
我想起工段张的时候,就去问林正志。老林人缘好,出去好几年的人都喜欢跟他保持联络。
林正志跟我说,工段张离厂没多久,车也不跑了,跟人合伙去了一个叫顶山的地方,也做p1跟咱们竞争了。
但工段张命里财运不太好,到顶山接手了上一拨人留下的烂摊子,还没赚回房租钱,就差点丢了老命。
借着为我们送行的晚餐,算是有了点城府的林正志对盛定海说:“不是什么人都适合做化工当老板的。你看那小张,这个产品他也算是熟门熟路得了,但还是出了事,是吧?顶山第一药厂的人告诉我,出事那天,他和他的合伙人都慌晕了头,从二楼直接跳下去逃生。合伙人把一条腿给跳瘸了,成了拐子,他却直接跳残。”
我坐边上听得毛骨悚然,问林正志:“他们去那里也爆炸了?那地方听来风水不太好啊,前后两任都赔本。”
“那是他们自己管理不善,操作不当,财运不旺才导致的,”盛定海装作很内行的样子说:“p1这个产品,只要别弄错原料,别漏水进去,根本不会爆炸,最多,冲冲料罢了。我都调查过了,小张那次其实也就是冲料事故,他们根本没必要跳楼。”
“料冲到身上,不烧死也得高温烫死,他们还是得跳楼逃命,没其他任何办法。”我之前做过近三年多的p1,年年都得先进,有足够的心得和经验与人分享:“要说到这个产品会冲料,直接因素不是停电缺水,就是冷冻失效,是不是顶山那边的设施设备都很烂,水电方面跟不上才导致的?”
“不会不会,这个你放心,”林正志拍着胸脯保证:“车间的设备我和老盛都去看过、摸过,很新的,才用一年多的时间。冷冻有两台氨机,一台的制冷量就足够整个车间运用,另一台是备用的。化工园区的周边就是长江下来的一条支流,水源比我们这里都要好。国营几十年的老药厂,停电的几率不多,而且做得很正规,停电之前有足够的时间留给我们车间处理。他们也有自己的发电机配给我们,停电停水都不怕,很方便的。”
盛定海也说:“那些设备听说就是在我们之前的小张他们安装的,一年多的时间,他们也没怎么生产使用,基本还是新的了。你也知道,像那种p1专用的反应釜,是很难腐蚀的。”
原以为,凭林正志这个多年的老化工和盛定海这个多年对机械设备有着颇深研究的两个人的话,我到顶山之后,可以不用在设备设施上花去很多的心思和精力。我们用一个多月的时间来改装管道和其它细节的地方,应该足够了的。
可我根本没想到,试产会即日失败。
在那场海鲜盛宴后的清晨,在盛定海和朱小宝酒醒之后、跑到车间参与试产之前,我们都已经完成了第一批的第一道浓缩工序。
朱小宝看着反应釜视盅里的白色粉末,竖起大拇指表扬我们说:“干得不错,这道工序可以连续投完四批料。”
木子李阻止说:“还是一批批来吧。”
盛定海却摇头否定:“不用,只要第一批做好了,接下去应该更没问题。按小朱说的办,老厂都在等着我们这里的货呢,能快点就快点吧,把那三批也给直接投下去。”
我说没问题,就亲自带着机修继续投料。
药厂招来的‘老师傅’们在节骨眼上却说:“我们只会做下一道工序,这道工序原先都是你们鹿城带来的人自己做的,没教过我们。”
我把黑眼珠子都给翻没了,彻底没辙,只好自己做。好在是试产,最多也就四批料,我一个人都能扛下来,何况,还有机修老杨他们帮我干着。
我叫木子李去负责下一道工序,尽管她还没做过p1,但转料这些基本程序她还是一看就会的。我不需要她去做第二步的合成反应,那些药厂的‘老师傅’们的确会做。
第一批料转得还算顺当,因为浓缩釜和合成釜的距离很近,管道不长,弯头也比其它釜要少。但降温滴加反应的时候,麻烦开始来了。
看上去还有八成新的冷冻机,冷冻效果如盛定海所说,还算不错,盐水箱里的盐水温度达到了反应要求。用泵送进车间降温后,返回的盐水温度也上升在可控制之内,但反应釜里的温度却降得很慢。待到滴加一半催化剂的时候,温度就降得明显吃力了。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朱小宝。
朱小宝眯细着还没完全睁开的老鼠眼,经验老道地摸着下巴。我以为他能给我答案,谁知道他回头又去问盛定海:“这是怎么回事?不应该啊?”
盛定海又去问药厂招来的‘老师傅’马兰花:“你以前有没有碰上这样的现象?”
马兰花潇洒地甩了一下马尾巴说:“就是这样的啊,有问题吗?”
“当然有,”木子李招手要我过去,摸着结了厚厚一层霜花的出水口说:“你们看,这冰盐水出水管的表层都结冰了,证明盐水的温度是足够了的。滴加的速度也不快,反应就不会很激烈,可为什么釜温总降不下去呢?”
“是哦,去年那个老板也是在滴加的时候没压住釜内温度,冲料了,他跳楼逃命,摔拐了一条腿。”马兰花说着说着就紧张地去看温度计,惊慌失措地大叫:“墨主任,你看,我一直开着冰冻水没关过呢,温度还是在上升。”
“现在几度了?”我问她,同时扭头叫老杨去冷冻房看看温度状况。
“超出规定的滴加温度快一度了哎,要不要继续滴加啊?”马兰花紧张的看着大家,其他几个药厂的“老师傅”们纷纷后退几步,做好了逃跑的准备。
“怕什么,这个东西不上二十度根本就不会冲料,”我淡定地说:“继续滴。木子,你陪她们仔细看着,上到十度还在上的话,就先停滴加,准备好水管,保证水源,等着看。盛总,你懂冰机,帮我们去冷冻房看看么得情况?我把浓缩做好,再转一批试试。”
“好,你们自己小心点,注意安全。”盛定海便下楼去了冷冻房,朱小宝则像条跟屁虫,盛定海走到哪里,他就跟去哪里。
半个小时后,木子李用铁棒敲着铁栏杆,冲我做了个oK的手势。这是我们车间固有的手语,因为车间里的机器噪音远远超过了我们冲着十来米远的喊话声音,我们一般都会用铁棒敲响上下工序的人的反应,然后做手势作为语言交流。手势也很简单,除了oK和叫停之外,其它的都不能做。
盛定海和朱小宝很快回到车间二楼,跟我说,冰机没问题,冷冻的盐水温度也没问题。他们说,可能是滴加快了的缘故。
木子李却坚决摇头否认,帮着马兰花辩驳:“不可能,按操作规程里的反应时间,这个都早已滴完了。”
我也认同,忘了身份,脱口而出:“如果冷冻效果好,后三分之一都可以不用滴加,直接缓慢地放下去都行。在老厂,我们都是这样干的,反应特好。”
“哦,原来你们擅自更改操作规程啊?”朱小宝瞪着我问:“你带的头?”
“我又没更改工艺,不照样做得最好?”在老厂,每出一批料,都有专人跟踪统计,每个操作工的奖金都来自于个人单批收率的高低。
而p1这个产品的收率,主要还是看这道滴加反应的好坏,所以,我们一般都会特别看重在这道工序操作的能人。
我也是在这道工序上开始升任班长的,我对反应釜中任何一种异常的反应现象都了如指掌。正如盛定海所说,这道工序不会爆炸,只会冲料。
再说,也没有人告诉过我,从p1破坏性试验中得出会爆炸的最终上限,所以,究竟是在二十度还是在二十一度,或者在更高的温度上会冲料,谁也不敢去亲自在生产现场高试验。
20c只是工艺里规定的一个上限,我们若碰上意外看到温度快到二十度的时候,就提前加大量的水终止了反应,我从不会让冲料这种事情发生。
我坚信工艺规定里的温度,不是一次两次的试验就能随便得出的结果。尽管有时候我也会有再等等的念头,想看看工艺的规定温度是否准确,但都被怕死怕烧伤的恐惧感给阻止了,我不想作死。
不过,我天生好奇,也勇于自我创新,常常会在如何提高收率的问题上绞尽脑汁。后来,我就发现了这个我谁也没敢告诉的操作流程,就是滴加的数量完全不需要按规定的时间来均衡分配,我只要看看釜里的反应状况,就知道什么时候能直接放完,提前结束滴加。
这个节省下来的时间,我并不是用来搞搞试验、看看提前结束反应,是否有助于缩短整个产品的生产周期的,而是用来偷偷翻看压在操作记录本下自带的杂志或在废纸上练写字。
当其他人都还在目不转睛地盯着温度计时,我所操作的单批物料早已进入保温状态。
保温反应相对平稳,时间也长,按规程规定要二十多个小时。事实上,根据我的经验,完全可以提前四五个小时结束保温反应。
我不但经常提前结束滴加,还经常提前几个小时加水结束保温。因为只有加过水了,这批料才算安然无恙,只等着去下一道压滤,然后送入烘房干燥。
我提前加好水,并不会马上通知下一道工序的人来接料压滤,那样,他们可能因为时间的问题而多压一批料。
压滤工序能拿到多少工资,并不是看上一道的收率高低,他们只计批数。而且,批数多了也没额外的奖金,那本是下一班人的规定任务。
因此,在没当班长的时候,我有的比别人多的时间可以翘着二郎腿,坐到操作台边优哉游哉地偷看杂志,随意涂鸦练字,尽量把握住公时私用,要把自己锻炼成一个越来越有文化的带班班长。
但我一直没把这个秘密告诉别人,我觉得,对于化工工艺、生产操作上的规定,我们还是要抱有敬畏的心态比较好一些。我能这样干,只因为我心里有数,但我保证不了别人是不是也能安全地做到我这样的心里有数。万一出个什么想不到的状况,我会在责难逃。
另外的主要原因,就是在鼎盛老厂,我不想把我的手下也给带得像我这样机智过人,不然,我个人的收率就会被超越。
但到了顶山,我的职位不同于老厂,整个车间生产效益好坏的责任都落到我头上,我不能再有所隐藏。我希望每个班组的每个人都做得好好的,不用我伤脑筋去考评他们。
这也是身处的位置不同,看法和想法就会随之不同的常理。因此,环境能改变人,也能造就人的说法,我还是比较认同的。毕竟,能改变环境的人极少极少,而被环境改变掉的人,处处皆是。
朱小宝也没敢跟我理论,他附身把头埋到人孔盖的视孔镜上,看了良久,抬头说:“这批料收率不会很好,但能保证平稳地出料就算试产成功了,准备转下一批吧。”
“我建议,把下一批转到最远的那个反应釜去,”木子李说:“我怀疑这些转料的管道,会有多处堵塞的可能。”
“不会吧,”机修老杨说:“你们不都用水和溶剂试过了吗?”
“水和溶剂的浓度跟浓缩液不同,”我明白木子李的意思,暗地佩服她多长了个心眼。
因为合成反应釜里的料液明显少于总投料量。我们怀疑经过每个反应釜之后,挨着车间承重墙围了一圈的转料管里头,都会塞满浓缩液,真空根本拉不干净。
我对老杨说:“你去最远的那个反应釜打开转料阀,我到临近的一个去拉真空,看看通不通?”
“肯定通得了,这是真空气流哎。”老杨边嘟囔边摇摇摆摆地去了最远的12号釜那里,木子李早叫人开好了真空。
我去了最近的2号釜等真空压到位后,开好转料阀,也回到楼上趴到视孔镜上看釜内状况。果然,管道里的料液扑腾出两下坠入反应釜底后,就没再出来。而老杨那里,并没有通气。
我拿过木子李的铁棒,在转料管上敲了敲,声音闷闷的,一点回音也没有,我就心里有数地说:“这管道是满的,而且一敲就有个凹印,管壁明显很薄,貌似烂的差不多了。”
“不可能啊,这管道全是新的。”盛定海的脑子绝对好使,愣了几秒钟,就立马回过神说:“难不成是他们涂的新油漆?”
朱小宝不失时机地指出:“这就对了,第一药厂有专门的油漆工,把腐蚀破烂的设备打磨油漆的跟新的一样,不去敲打的话,凭手感是摸不出新旧的。我怀疑这些反应釜全是破烂货,夹套里全是腐蚀的铁锈渣滓,盐水没能灌满,只走通某一圈路径,所以,温度下不去。盛总哎,你和老林可能都上当了哦。”
朱小宝这一说,所有人都如梦方醒。立即想到在老厂的时候,也有过割破反应釜夹套取锈渣的经历。一台三千立升的反应釜,从夹套里能扒出两三车手推翻斗车的铁锈渣滓来。
这些被打磨的栩栩如新,漆色程亮的反应釜,全是腐蚀严重的烂铁。
我第一次完全领悟到了什么叫豆腐渣工程,以及受害民众对此类垃圾工程的痛恨程度。
金玉其外,败絮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