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 梦
长公主殿下未置可否,只吩咐贴身侍女带他去洗漱换衣,顺便找个大夫给他看看身上的伤。
一番清理之后,少年一袭青色袍服出现在书房,看见那个女子正专注地翻阅《楚辞》,见他进来也没转头,只道:“你姓什么?”
少年没说话。
长公主抬起头看他,十三四岁的青葱少女正值风华正茂,姿容倾世,一双瞳眸明澈,然而因生来承袭天命,眉眼间自带一股清贵:“本宫问话,你需及时回答。”
少年沉默片刻:“我……”
“也罢。”长公主开口,“既然你不愿意再冠以前的姓,本宫就赐你一个‘云’姓,名景行,望你以后能做一个性情高洁、海纳百川之君子。”
少年没说话,只是那一瞬间无法掩饰心扉的震动。
也许他从未想过一个名字能带给他多大的感触,可这位初次见面的长公主,东渭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殿下,却为了他的一个名字而费心翻阅《楚辞》,只为给他一个美好寓意的名字。
云景行。
“即日开始,你就跟在本宫身边,做些侍读研墨的活,不用理会其他。”长公主说完这句话,就低头去翻书案上的卷宗,“不管你父亲把你送来的目的是什么,本宫对你都没什么兴趣,你不用把自己当成侍奴,也不用做棋子。”
少年没说话,只低头沉默,心头不断念着那个崭新的名字。
那一日之后,他跟在长公主身边形影不离,白天她看书写字,他就负责替她研墨,研磨是一项急需耐心才能做好的活,墨和水的比例如何调和,研墨的力度如何掌握,他用了好几天时间才学会,从起初的笨拙到后来的游刃有余。
长公主进宫见皇上,见皇后,见朝臣,他每每尾随在身侧,皇上或者皇后对长公主说的话,他安静地记在心里,长公主在朝臣面前展现出的储君气度,他皆看在眼里。
大军归来,她代天子犒赏三军,东渭最骄傲的武将都对她心悦诚服。
这是东渭帝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一个还不足十四岁的少女,却让满朝文武都敬服有加。
云景行目光落在铁血戎装的将士们身上,无法收回视线。
长公主十四岁生辰,宫中大摆筵席。
权贵家子弟和贵女在长公主面前恭敬祝贺,风度翩翩的贵公子们言语行动中毫不掩饰对长公主的倾慕,满腔情意溢于言表。
坐在高位的长公主风华无双,通身的清贵,让人心生臣服。
少年跟在她身侧,收获了敌意。
他们觉得他身份卑贱,配不上长公主的高贵优雅,他们嫉妒他可以时刻跟在长公主身边。
可惜有长公主在,权贵公子们大多时候也只敢用眼神表达不善。
即便偶尔有人当着长公主的面说他的不是,长公主也只会说上一句:“景行年纪小,你们应该包容他。”
这种像是对待自己弟弟的口吻,让少年心头生出被人庇护的暖意,与此同时,又忍不住蹙起了眉,暖意中隐约夹杂着几分异样的不满。
她比他还小上几个月呢。
生辰之后的某天里,长公主府来了一个中年男人。
云景行认得这个人,知道他是宫廷第一高手,常年跟在皇帝身边护驾,身份品级不高,可权力和实力却都不容小觑。
“景行,以后他做你的教习师父。”长公主语气平静,“你喜欢习武就好好学,这不是坏事,不用偷练。”
少年蹙眉:“我没有偷练。”
长公主唇角噙着戏谑的笑意:“半夜不睡觉偷偷起来练武,不算是偷练?”
少年哑口无言。
只是对上长公主明澈的笑容,心弦按捺不住的泛起悸动。
“以后每天上午跟着师父习武,下午在本宫身边侍读。”
少年沉默地接受了这个安排。
到了长公主身边之后,他的脾气收敛了不少,因为长公主没有强迫他做任何一件他不愿意的时候,也没有说过任何一句讽刺或者侮辱他的话,就连命令听起来都是温和充满着商议的口吻,让他无法拒绝,也从没有拂逆过她。
他的时间被安排得越发充实,即便是在梦里,似乎也能感受到少年身上脱胎换骨的变化,时间一日日过去,变化的不仅仅是不断抽高的身体,还有日渐强悍的体格,以及少女明媚的容颜嵌入心扉,在心底生根发芽却无法说出口的爱恋。
于他而言,长公主是神圣不可冒犯的尊贵存在,是夜空那一轮不可触及的明月,是云端高贵的白鹤。
而他的感情是禁忌的感情,发自于心底的自卑让他只能将感情一日日压抑,每日自虐似的不断习武,日夜钻研兵书谋略,只为了让自己不断地变得强大。
十六岁那一年,他在所有人震惊到完全不敢置信的目光注视下,击败了皇朝第一高手,就此出师。
用师父在长公主面前的话来说,“他有三分超于常人的资质,七分异于常人的毅力,所以有这样的成果倒也不算是奇迹,只是很少有人能做到。”
长公主听完,温和笑着把这话纠正了一遍,“三分异于常人的资质,三分异于常人的毅力,还有四分归功于师父的倾囊相授,恩师的功劳绝不能忘。”
长公主聪明,她一直都在用自己的方式教少年学会规矩,学会尊师重道,这种含蓄而温和的方式不会带给他任何强迫的感觉,却又分明让他懂了很多,学会了与人打交道,学会了尊重他人,在以后成为权臣的那段时间里,起了很大的作用。
长公主十六岁登基,登基之前的正月里,雪松西南疆域有藩王内乱,长公主问少年有没有出战的想法。
少年思索片刻,问:“若是平叛有功,能得到奖赏吗?”
“能。”
少年点头,奉长公主的命令领了兵马去平叛。
储君登基前夕,朝政大权基本都已掌握在手里,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领军平叛,自然会引来诸多权贵世家的不满,因为领军平叛对于武将世家的子弟们来说,同样是一个积攒军功和历练的机会。
原本应该属于世家子弟的机会,被这个人人看不起的少年抢了去,一时之间朝臣们纷纷上书,请求长公主殿下收回成命。
但最终并没能如愿。
那时的少年其实不知道,长公主顶着多大的阻力压下了所有朝臣的不满,只为给他一个立军功的机会。
历经四个多月,于六月烈日之下,少年带着第一批属于他麾下的忠诚将士,携捷报和一身荣光凯旋归来。
那日阳光格外灿烂,晒得人头昏眼花。
少年坐在高头大马上,一眼就望见城楼上那个迎风而立的身影,似乎漫天的光芒都黯然失色,他的眼里只有那个被思念折磨了四个多月的倩影,再看不到其他。
少女温柔的容颜,是他刻入骨血里永世无法磨灭的朱砂。
自马背上一跃而起,他在众人惊怒的目光下跃上城楼,屈膝而跪,朝他最爱的公主行礼,没有一丝不甘,心悦诚服地献上自己的忠诚。
众目睽睽之下,他执起她纤白的手放在唇边亲吻:“公主答应给我奖赏,那么可以容我自己提一个要求吗?”
出征平叛四个多月,少年容貌依然精致,五官轮廓却明显硬朗了一些,眉眼间多了几分之前没有过的冷峻。
长公主殿下对他素来是包容的,闻言几乎没有犹豫就点了头:“你想提什么要求?”
少年却迟疑了片刻,心底千言万语,一条又一条越了分寸的请求堵在喉咙里,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他心里清楚,就算公主答应了他,以他的身份也不能提出太过分的要求,否则就是自不量力,也会陷她于两难。
长公主看出了他的犹疑,淡笑着说道:“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登基之后,能不能,先不要选皇夫入宫?”他低着头,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些,“就只是暂时……”
长公主沉默了一会儿,点头:“好,我答应你。”
少年闻言,眼底骤然迸射出喜悦的光:“真的?”
长公主点头,声音沉静:“真的。”
事实上,按照东渭历朝惯例,每一任皇帝即位之后,次月就会举办新帝登基之后的第一次选秀。
长公主的登基大典在九月,而就在这两天,关于选皇夫的折子和人选已经陆陆续续呈上了御案。
长公主府书房的案上,也有了几位近乎于内定的皇夫名单。
但这一切,都将因少年的请求而被搁置。
但长公主觉得这没什么。
景行立了战功本就应该给予奖赏,何况为了他眼底的那一点喜悦,她觉得值得。
接下来的情况似乎没什么变化,立了战功之后的少年依然跟在公主殿下身边形影不离,纵然皇上和大臣们都说这不合适,权贵子弟们也觉得不合规矩,可容怀瑾从来不理会外面的言语,惯常的我行我素。
然而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历经四个多月的分别,刻骨的思念让少年完全明白了自己对长公主的情愫,曾经的桀骜,曾经的叛逆棱角,于这次凯旋之后彻底化为乌有,他在长公主面前的态度变得平和,小心地守护着自己心底最重要的人。
长公主也不掩饰自己对这个少年的在意。
可帝王的感情从不是儿戏,而是事关江山社稷,是君权与臣权的结盟。
所以少年时期的感情就算如何纯粹,坐上了那个位置,很多事情也会身不由己。
他只能在暂时有限的范围之内,尽可能地守护着自己的感情,不让任何人轻易践踏。
九月份登基大典,女皇陛下正式入主大正宫,少年成了他身边最忠诚的影子,也是最特殊的存在。
没有净身,却可以随时随地进出女皇陛下的寝殿,贴身伺候女皇陛下的起居,早上随女皇陛下上朝,下朝之后跟女皇陛下一起去御书房议事。
他成了宫廷第一高手,御前行走第一将军,也是女皇陛下手里最锋利的一柄宝剑。
满朝文武都知道他是女皇陛下的“家臣”,是女皇陛下最在意的人,女皇重视他胜过任何一个权贵子弟,暗里太多隐含敌意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可他的眼里,只有女皇。
这一夜的梦很长,赢倾却并没有被半夜被惊醒。
赢倾醒来之后并未睁开眼,而是放空了脑子躺在床上,约莫一炷香时间过去,她才开始试着去回想梦境中出现的所有关键点,并把这一场像是“有预谋的梦”跟昨天下午云珩讲述的昭华女皇的故事串在了一起,然后陷入了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