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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庄子胠箧》

将为胠箧探囊发匮之盗而为守备[1],则必摄缄縢[2],固(扄)[扃]鐍[3],此世俗之所谓知也。然而巨盗至,则负匮揭箧担囊而趋[4],唯恐缄縢扃鐍之不固也。然则乡之所谓知者[5],不乃为大盗积者也?

注释:

[1]胠(qu):从旁边打开。箧(qiè):箱子。探囊:掏布袋子。发匮:开柜子。匮,同“柜”。[2]摄:结,缠绕。[3]固:坚固。扃鐍(jiong jué):关钮和锁钥。[4]揭:举起。趋:逃走。[5]乡:通“向”,指前面所说。

故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齐国邻邑相望[1],鸡狗之音相闻,罔罟之所布[2],耒耨之所刺[3],方二千余里。阖四竟之内[4],所以立宗庙社稷[5],治邑屋州闾乡曲者[6],曷尝不法圣人哉!然而田成子一旦杀齐君而盗其国[7]。所盗者岂独其国邪?并与其圣知之法而盗之。故田成子有乎盗贼之名,而身处尧舜之安;小国不敢非,大国不敢诛,十二世有齐国。则是不乃窃齐国[8],并与其圣知之法以守其盗贼之身乎?

注释:

[1]以下两句见《老子》第八十章:“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2]罔罟之所布:罔罟所及之处,指水上的面积。罔,通“网”。[3]耒(lěi):犁。耨(nou):锄头。刺:插入。[4]阖(hé):合。四竟:四境。[5]宗庙:祭祀祖先的地方。社稷:指祭祀土地神和五谷神的场所。[6]邑屋州闾乡曲:都是古代大小不同的地方行政区域。[7]田成子:齐国大夫陈恒。鲁哀公十四年(前481)杀齐简公,夺取齐国。[8]以下两句批评田成子不仅窃取了齐国,并且把齐国圣智的法制也一起盗取了去保护他那盗贼之身。

尝试论之,世俗之所谓至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所谓至圣者,有不为大盗守者乎?何以知其然邪?昔者龙逢斩,比干剖[1],苌弘胣[2],子胥靡[3],故四子之贤而身不免乎戮。故跖之徒问于跖曰:“盗亦有道乎?”跖曰:“何适而无有道邪!”夫妄意室中之藏[4],圣也;入先[5],勇也;出后,义也;知可否,知也;分均,仁也。五者不备而能成大盗者,天下未之有也。由是观之,善人不得圣人之道不立,跖不得圣人之道不行;天下之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则圣人之利天下也少而害天下也多。故曰,唇竭则齿寒[6],鲁酒薄而邯郸围[7],圣人生而大盗起。掊击圣人,纵舍盗贼[8],而天下始治矣。夫川竭而谷虚,丘夷而渊实。圣人已死,则大盗不起,天下平而无故矣。

注释:

[1]龙逢、比干:见《人间世》。[2]苌弘:春秋末期周灵王的贤臣,被国君杀害。见《左传》哀公三年。胣(chi):车裂之刑。一说刳肠。[3]子胥靡:伍子胥向吴王夫差诤谏遭杀,尸首糜烂于江中。[4]妄意:猜测。[5]以下八句是说,带头先进去,这就是勇;最后出来,这就是义;酌情判断能不能下手,这就是智;分赃平均,这就是仁。[6]竭:一说“竭”作“揭”,唇竭即反举其唇向上。一说“竭”与“亡”义通,唇亡则唇缺,唇缺则齿寒。两种说法均可通。[7]鲁酒薄而邯郸围:有两种说法。一说是:楚宣王会合诸侯,鲁恭公后到,而所献的酒也淡薄。楚宣王就不高兴,想侮辱他。鲁恭公说:“我是周公的后代,行天子的礼乐,现在我送酒已经失礼了,还要怪我的酒不好,这不是太过分了吗?”于是不告而别。楚宣王生气,遂出兵攻打鲁国。以前梁惠王一直就想攻打赵城邯郸,但是恐怕楚国援救而迟迟不敢出兵,现在正逢楚国和鲁国相争,梁惠王就趁机围攻赵城邯郸。另一种说法是:楚国会同诸侯,鲁国和赵国都献酒给楚王。鲁国的酒淡薄而赵国的酒浓。楚国管酒的人向赵国讨酒,赵国不给他,于是管酒的人就把赵国的好酒和鲁国的薄酒相调换,楚王因赵国的酒淡薄,就围攻邯郸。[8]纵舍:释放。

原边注:

圣人以圣、勇、义、知、仁为五德,但大盗却标举圣智以济其私,手持符玺,口倡仁义,以法度利器来维护权位。圣人所立的圣法,反为大盗窃国开了方便之门。

圣人不死,大盗不止。虽重圣人而治天下,则是重利盗跖也[1]。为之斗斛以量之[2],则并与斗斛而窃之;为之权衡以称之[3],则并与权衡而窃之;为之符玺以信之[4],则并与符玺而窃之;为之仁义以矫之,则并与仁义而窃之。何以知其然邪?彼窃钩者诛[5],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则是非窃仁义圣知邪?故逐于大盗[6],揭诸侯[7],窃仁义并斗斛权衡符玺之利者,虽有轩冕之赏弗能劝[8],斧钺之威弗能禁[9]。此重利盗跖而使不可禁者,是乃圣人之过也。

注释:

[1]重利:增益其利。[2]斛(hu):量器,可容五斗。[3]权:秤锤。衡:秤杆。[4]符:符契。玺(xi):印。[5]以下两句见《盗跖》“小盗者拘,大盗者为诸侯”。钩,指腰带环。[6]逐:随。于:为。[7]揭诸侯:举帜立为诸侯。[8]轩冕:高车冠冕。[9]斧钺(yuè)之威:指死刑的威吓。钺,大斧。

故曰:“鱼不可脱于渊[1],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彼圣人者[2],天下之利器也,非所以明天下也。故绝圣弃知,大盗乃止;擿玉毁珠[3],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4];掊斗折衡[5],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6],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7],铄绝竽瑟[8],塞瞽旷之耳[9],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10];灭文章[11],散五采[12],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13],而天下始人有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14]。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15];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16];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17],法之所无用也[18]。

注释:

[1]以下两句见《老子》第三十六章。利器,权势禁令、仁义圣智等。[2]圣人:当作“圣知”。[3]擿(zhi):掷。[4]朴:敦厚朴实。鄙:固陋无知。[5]掊(pou):破,打碎。[6]殚(dān)残:尽毁。[7]擢(zhuo):借为“搅”。[8]铄(shuo)绝:烧断。竽瑟:两种古乐器之名,这里泛指乐器。[9]瞽旷:即师旷。[10]含:保全。[11]文章:文彩,花纹。[12]五采:即五色。[13]攦(li):折断。工倕(chui):古时以巧艺称着者。[14]玄同:即玄妙齐同。[15]不铄:不炫耀。[16]累:忧患。[17]爚(yuè)乱:同上文“擢乱”。[18]法:这里指圣智之法。一说“法”即“大道”。

子独不知至德之世乎?昔者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1],当是时也,民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乐其俗,安其居,邻国相望[2],鸡狗之音相闻,民至老死而不相往来。若此之时,则至治已。今遂至使民延颈举踵曰,“某所有贤者”,赢粮而趣之[3],则内弃其亲而外去其主之事,足迹接乎诸侯之境,车轨结乎千里之外。则是上好知(也)[之]过也。

注释:

[1]容成氏、大庭氏、伯皇氏、中央氏、栗陆氏、骊畜氏、轩辕氏、赫胥氏、尊卢氏、祝融氏、伏牺氏、神农氏:这十二人为传说中的古代帝王。[2]以下几句引自《老子》第八十章。[3]赢:担负。趣:通作“趋”。

原边注:

至德之世,人们逍遥自适于自然的生活中,安然自乐。

上诚好知而无道,则天下大乱矣。何以知其然邪?夫弓弩毕弋机变之知多[1],则鸟乱于上矣;钩饵罔罟罾笱之知多[2],则鱼乱于水矣;削格罗落罝罘之知多[3],则兽乱于泽矣;知诈渐毒颉滑坚白解垢同异之变多[4],则俗惑于辩矣。故天下每每大乱,罪在于好知。故天下皆知求其所不知而莫知求其所已知者,皆知非其所不善而莫知非其所已善者,是以大乱。故上悖日月之明[5],下烁山川之精,中堕四时之施;惴耎之虫[6],肖翘之物[7],莫不失其性。甚矣夫好知之乱天下也!自三代以下者是已,舍夫种种之民而悦夫役役之佞[8],释夫恬淡无为而悦夫啍啍之意[9],啍啍已乱天下矣!

注释:

[1]弩(nu):带有机关的弓。毕:捕鸟网。弋:箭。[2]罾(zēng):渔网。笱(gou):捕鱼的竹篓子。[3]削格罗落:都指捕兽的机槛。罝罘(ju fu):捕兽网。[4]渐毒:欺诈。颉滑:机巧,狡黠。解垢:诡曲之词。[5]以下三句是说,上则隐蔽了日月的光明,下则销毁了山川的精华,中则破坏了四时的运行。烁,销毁。堕(hui)同“隳”,破坏。[6]惴耎(ruǎn)之虫:蠕动的小虫。[7]肖翘之物:微小的飞虫。[8]种种:淳厚。役役:形容奔走钻营的样子。[9]啍(zhun)啍:多言。

篇末评:

本篇写出圣智礼法的创设,本用以防盗制贼,却反被盗贼所窃,用作护身的名器,张其恣肆之欲,为害民众。因此作者继承老子思想,主张绝弃圣智。王夫之说:“法固可窃,强有力者胜矣。”(《庄子解》)法律本身是不会说话的,强有力者却盗而为用。权势的舞台上,一言以蔽之,权谋诡诈为其内容,仁义圣智为其外表。“圣人生而大盗起”“圣人不死,大盗不止”“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等激愤之言,极具反讽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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