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谏楚襄王
作者:【先秦】庄辛
庄辛谏楚襄王曰:“君王左州侯,右夏侯[1],从新安君与寿陵君,同轩淫衍侈靡[2],而忘国政,郢其危矣[3]。”王曰:“先生老惽欤[4],妄为楚国妖欤。”庄辛对曰:“臣非敢为楚妖,诚见之也[5]。君王卒近此四子者[6],则楚必亡矣,辛请留于赵以观之[7]。”于是,不出十月,王果亡巫山江汉鄢郢之地[8]。
于是王乃使召庄辛于赵[9]。辛至,王曰:“嘻,先生来邪[10]。寡人以不用先生言,至于此,为之奈何?”
庄辛曰:“君王用辛言,则可;不用辛言,又将甚乎此。庶人有称曰:‘亡羊而固牢[11],未为迟;见兔而呼狗,未为晚。’汤武以百里王[12],桀纣以天下亡[13],今楚虽小,绝长继短[14],以千里数,岂特百里哉[15]?
且君王独不见夫青蛉乎[16]?六足四翼,蜚翔乎天地之间[17],求蚊虻而食之,时甘露而饮之[18],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五尺之童子,胶丝竿[19],加之乎四仞之上[20],而下为虫蛾食已[21]。
青蛉犹其小者也,夫黄爵[22],俯啄白粒,仰栖茂树,鼓其翼,奋其身,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公子王孙,左把弹[23],右摄丸[24],定操持,审参连[25],故昼游乎茂树,夕和乎酸咸[26]。
黄爵犹其小者也。鸿鹄,嬉游乎江汉,息留乎大沼[27],俯啄鰋鲤,仰奋陵衡[28],修其六翮而陵清风[29],麃摇高翔[30],一举千里[31],自以为无患,与民无争也。不知弋者选其弓弩[32],修其防翳[33],加缯缴其颈[34],投乎百仞之上,引纤缴[35],扬微波,折清风而殒。故朝游乎江汉,而暮调乎鼎俎[36]。
鸿鹄犹其小者也,蔡侯之事故是也[37]。蔡侯南游乎高陵[38],北径乎巫山[39],逐麋麇麞鹿[40],彉溪子[41],随时鸟[42],嬉游乎高蔡之囿[43],溢满无涯[44],不以国家为事。不知子发受命宣王,厄以沅水[45],填以巫山,庚子之朝,缨以朱丝,臣而奏之乎宣王也。
蔡侯之事,犹其小者也,今君王之事又是也。君王左州侯,右夏侯[46],从新安君与寿陵君,淫衍侈靡,康乐游娱,驰骋乎云梦之中,不以天下与国家为事。不知穰侯方与秦王谋,窴之以黾厄,而投之乎黾塞之外[47]。”
襄王大惧,形体悼栗[48],曰:“谨受令。”乃封庄辛为成陵君,而用计焉,与淮北之地[49]。
注释:
[1]君王左州侯,右夏侯:指州侯和夏侯整天不离左右。[2]原文“同轩”处断句,属上读,今据赵逵夫《屈原与他的时代·〈谏楚襄王〉考校》改。新安君、寿陵君:同州侯、夏侯,都是楚襄王的宠臣。同轩:同车。[3]郢:楚国国都(在今湖北江陵县北)。[4]惽(hun):通“惛”,糊涂而不明。[5]诚:确实。[6]卒:始终。[7]辛:庄辛。请留于赵:请让我到赵国去。[8]十月:庄辛于楚顷襄王二十年下半年离开楚国后,楚国陆续失去巫山、江汉、鄢郢之地,至二十一年楚顷襄王招庄辛于赵,时间不出十月。鄢:楚故都,在今湖北宜城市。[9]招庄辛于赵:原文“于”字前有“至”字,为衍文,据文意删。[10]嘻:叹词,这里表示悲痛。[11]亡:失掉。牢:羊圈。[12]汤:商汤;武:周武王。以百里王(wàng):凭借百里之地而称王。[13]桀:夏桀王;纣:商纣王。[14]绝长继短:截长补短。[15]岂特:岂止。[16]青蛉:蜻蜓。[17]蜚:通“飞”。[18]时:当读为“承”,承接。时、承一声之转。[19]胶丝竿:指把黏质粘在竹竿之上(用来粘取空中飞虫)。胶:用作动词,把胶粘上。[20]仞:古代长度单位。周制八尺一仞,汉制七尺一仞。[21]蛾(yi):古“蚁”字,蚂蚁。[22]黄爵(què):黄雀。爵,通“雀”。[23]把:拿定。弹:弹弓。[24]摄:引持。[25]参连:古代五射法之一。《周礼·地官·保氏》贾公彦《疏》:“参连者,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也。”[26]夕和乎酸碱:傍晚已经被加佐料予以烹调。[27]汉:原文作“河”,乃据《太平御览》误改。今据各本改回。下文“江汉”也据此改。鸿鹄:天鹅。[28]奋:震动。陵:借作“菱”,一种水草。衡:借为“蘅”,即杜衡,俗名马蹄香。[29]修:指鸟用嘴梳理羽毛。[30]麃(biāo)摇:即“飘摇”,鸟飞动貌。[31]举:飞举。[32]弋(yi):用带丝缴的箭来射。弩(nu):一种利用机械力量射箭的弓。[33]修:梳理。防翳:弋者披在身上隐蔽身体的东西。[34]缯:通“矰(zēng)”,系有丝绳的箭。缴(zhuo):系在箭尾的丝绳。[35]引:拖着。[36]俎(zu):放牺牲之祀器,也指切肉板。[37]蔡侯之事:指子发受楚宣王之命灭蔡事,当在楚宣王十五年(前354年)以后的几年中。蔡侯指蔡圣侯。[38]高陵:楚国地名,当在高蔡以南不远处,沅水南岸。“陵”为先秦楚语。[39]径:行走,经过。[40]麇(jun):原文作“麕”,今据《〈谏楚襄王〉考校》改。麋(mi):鹿科动物,俗名“四不像”。麇:獐子。麞,同“獐”,即獐子。[41]彉(guo):把弓拉满。溪子:韩国所造一种强弓名。(见《战国策·韩策一》)[42]时鸟:候鸟。[43]高蔡:蔡国所在之地。高蔡之“高”,当由“高陵”而来。囿:古代帝王蓄养禽兽的园林。[44]溢满无涯:形容志气高满而没有涯际。[45]沅:今本作“淮”,误。当时蔡国封于高蔡(在今湖南省常德市),故可扼沅水而制之。[46]上十六字原作“今君王之事遂以左州侯、右夏侯”,据他本改。[47]窴:同“填”,原文作“寘”(即“置”字),误。今据文意改。穰侯:魏冉,封于穰。时任秦相。秦王:秦昭王。以:于。黾(méng)厄:黾塞,即春秋时的冥塞,后改为平靖关,其地在今河南省信阳县以东淮水边上,罗山县以西。而投之乎黾塞之外:指逐其至陈城。陈在黾塞的北面,故曰外。[48]悼栗:先秦楚语,指身体打战,惧怕的样子。[49]此句原文作:“与举淮北之地十二诸侯。”按:“举”“十二诸侯”五字为衍文,《战国策》作“与淮北之地也”可证。“与”:攻取,乃“举”字之借,传抄中有人在“与”字旁注“举”字,以明本字,后衍入正文。文末原有“十二诸侯”四字,乃是刘向所据原材料中下一篇开头的文字误抄入此篇。今删。
赏析:
庄辛的《谏楚襄王》,以往各种选本都据《战国策》选入,其实《新序》所录保留了原文历史真实性与地域特色,更能反映战国时文学的特色。据马王堆出土帛书《战国纵横家书》,这类材料原本为书信、上书、谏说辞令底稿追记稿,多无主名。《战国策》《说苑》《新序》所收在开头、结尾加了主名和有关背景及有关事情发展结果的文字,这都是汇编者所加,所以有的将人名弄错。据此《谏楚襄王》应是庄辛所写文章献于楚襄王者,传抄者加了开头结尾的字。
本篇是庄辛劝谏楚襄王应远离奸佞谄媚之徒而襄王不听,结果造成秦兵大举进攻占领了巫山、江汉和楚都鄢、郢之地的情况下向楚襄王的劝谏之辞。此时楚襄王已悔当时未用庄辛之言,但不一定对有关问题有深刻的认识。在形势好转之时可能会旧病复发,所以庄辛在劝谏之前先说:“君王用辛言,则可;不用辛言,又将甚乎此。”以便使楚襄王看清问题的严重性,然后引了“亡羊而固牢,未为迟”等语,又使他看到只要猛醒,也还来得及补救。“汤武以百里王,桀纣以天下亡”是全文主旨所在,却在说明尚有机会改正错误之处点出,行文既有严密的逻辑推理,又摇曳多姿。然后下面以形式上并列而内容上递进的五段,说明作为一国之主,不能亲近小人、沉溺于声色,不理国事,对其他国家的觊觎完全不知。
作者由青蛉到黄雀,再到鸿鹄,再到蔡圣侯,再到楚襄王,由小到大,由近到远一步步比喻言之,使楚襄王认识到:在世间万物之中,无不存在互相较量,从昆虫至一国之君,生存中都时时存在危险。可以说,这是用归纳证明一条定理:勤于国政,以富民强国为务者兴,怠于国政,以欲财与享乐为务者亡。其证明之方法与赫胥黎之证明自然界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办法有点相似,但作者是以勤政亲民为宗旨。在整个阶级社会中,庄辛所得出的结论是具有普遍性的,所以很具有启发性与教育意义。这五段文字整饬,多排比,而很有文采,形容事物能抓住特征,形象而生动。
前人对本文也极为称赞,明代田艺蘅说:“其说从小而至大,从物而至人,从外而及内,缓而不骤,婉而不触。”胡时化说:“渐说到襄王身上,文极委曲。”(明张文爟《战国策谭棷》卷五引)清余诚说:“起首数行以‘未晚’‘未迟’劝慰顷襄,已括一篇大旨。下乃宽宽借客相形,从小说到大,从物说到人,从人说到王,最有步骤,而无力人情又最透快,闻着那得不猛省!”(《古文释义》)近人刘咸炘说:“纵横之辞,具《战国策》。其铺张之势,引喻类物,即赋家之源。若庄辛之引喻,穷极情志。辛本楚人,盖屈宋之徒也。”(《文学述林》)这些都可说是领略到了本篇体制上的特征与其中的意趣。
我们将本文看作赋,因为它有如下特征:一、由问对引起全文,此即刘勰所说“述客主以首引”;二、主体部分由内容上同类的段落组成,其事理意义则逐层递进;三、语言骈散结合,介于赋与散文之间。将上述几点与宋玉的《对楚王问》《风赋》,枚乘的《七发》等比对而看,不难看出其中的源流关系,显然,它给这些作品以巨大的启示,我们可以将其看作七体赋之滥觞。明代陆深以为此文乃“策赋之流”,实乃灼见。《七发》是汉代散体赋的开端,因此,《谏楚襄王》与后来的汉赋也是有着血缘关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