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6章 满目疮痍
利器穿破血肉的每一丝声响落在柳康的耳中都无异于凌迟,姑姑在做什么?他的姑姑怎么可以这么不体面的死去?她的余生应该被景仰被传唱,她应该和那个懦夫白头相伴到老,应该继续活在世间。他的小姑姑是世间最好的女子,她应该有顺心如意的一生。
“姑姑,姑姑!”
“都是康儿错了,康儿知道错了。你醒过来好不好?姑姑你醒过来!”
“康儿真的知错了。”
“康儿知错了、”
或许对柳康来说这样背面死去才是最大的惩罚,永生永世不复重逢相见。玄衣男子崩溃嘶嚎拼尽全力将垂下的纤细双臂揽至身前十指相扣才终于愿意阖眼,小姑姑康儿这就来陪您。
修为无人能挡的天魔真的死了。一剑毙命,气断灵灭。金蝉脱壳的死遁之计也没可能。可柳家主她又是何苦呢?
打破满殿死寂的是从天而降的赤发神君和他怀中满身鲜血狼藉的龙女。步履蹒跚着地的龙女呆愣看着铺满青云大殿的断肢尸身。地上更有她重伤至面如金纸的师父,还有死于霆霄剑下的柳姨。怎么会是这样?她这一剑明明是朝柳康去的,明明瞄准了的。怎么可能会误杀了柳师叔怎么可能会是这样…不对,应该是柳师叔选择以这样的方式结束。她在以死谢罪。
这不是李月今生第一次直面死亡,她不是没有沾过血。但眼前景象太过厚重太过肃穆。就像铺天盖地掺杂血腥气的尘埃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柳姨选择离去选择了断,可师父该怎么办?他要怎么接受爱人经受如此遭遇,刚刚重逢便天人永隔生离死别?他的余生该如何度过?
“师父?”
李月艰难转头看向那两鬓斑白满面风霜的男子。明明曾经她的师父曾经也是如松如白顶天立地的剑修啊,为何已然脊背佝偻?崩玉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眼中只有空空荡荡比武台上背拥死去的姑侄。崩玉挣脱左右桎梏,深一脚浅一脚往台上走去。
“枫妹,我来接你了。”
李月胡乱抹去颊边泪水挥指将霆霄收回袖中跟上那曾经顶天立地的伟岸身影。没了支撑的温热身躯依然以环抱半跪姿态矗立原地,夺妻之恨杀妻之仇让崩玉怎能忍受?他要带没过门的妻子离开。可柳康抓的太紧,任凭他如何努力也不能将相扣的十指分开。
“师父,我来。”
但世间没有什么是不能分开,何况是一方强求的孽缘。
声声清脆断裂声后李月小心翼翼将柳枫扶进艰难起伏沾满黑血的宽广胸膛。确认抱稳后也并未退去,而是继续半蹲守在状态明显不正常的崩玉身边。
“枫妹,我总是来的这么晚。”
“这一次你终于先我而去了。”
“枫妹,等等我。”
麒麟少神只远远看着这不属于自己且无法体会到的悲欢离合。师父?这位就是月华在凡间的师父么。可惜了,生机已绝。哀莫大于心死。崩玉想打横抱起柳枫至远离所有人的僻静处,却在下台阶时力不从心重重摔倒在地,吐出好大一口瘀血来。李月痛哭泪流不止。跌跌撞撞跑上前去搀扶起崩玉。她的师父明明永远是记忆中顶天立地无所不能的强者,何时这般虚弱?
对。自己还有元丹。涂墨的修为那么强,它的内丹肯定可以起死回生的。肯定可以的。师父肯定会好起来的。但被这一摔摔醒了的崩玉却释然推开嘴边灵力菁纯的元丹,挣扎坐起身来将柳枫重新揽进怀里后才开口同身旁哭成泪人的龙女说话。
“师父,您快吃了它。吃了它就会好起来的。”
“为师命不久矣,不必。”
“师父您不要这样说,徒儿一定有办法的。真的,徒儿一定会想办法的。”
方才落地匆匆扫过的一眼李月便看出自家师父伤重至极,如今被他如此清楚直白的点明哪里能接受。哭得周身颤抖着。崩玉心下不忍,但已到了弥留之际还能如何。只能慈爱伸出手替徒儿擦泪。自己真是好运道,能收到如此好的徒儿。
“这段时日以来辛苦月儿了。为师有一个不情之请,想要托付于你。”
“好。别说一个,一百个都可以。”
“你柳师叔太过执着。为师担心她到途川后不肯过桥,怕再也等不到她。”
“不会的。徒儿不会让师父死,柳师叔也会想办法救活,师父不要扔下玉月儿。”
李月不敢再听这般残忍直白的话语,半跪在一旁声声哀切地哭求求着。一定有办法的!
自己如今是神仙,自己可是神仙啊。
“疏瑛。你下界时有没有带丹药,或者你有没有别的什么办法能救他们?”
“月华。命数已定,无力回天。”
“这位仙君说的没错,生老病死皆有天定。而且凡人皆有一死,别哭了。”
“可徒儿做不到眼睁睁看您…”
“听话,莫要太过伤怀。能有你这么个好徒儿,师父这一生很知足。”
“师妹,你就答应舅舅吧。”
此时周韵也到了近前,沉痛跪在李月身侧等待着至亲间最后的道别。
“韵儿。我不是个合格的舅舅也亏欠长姐甚多。但你们不必为我的离去悲伤,这一天,我已经等了十七年。甘之如饴。”
“韵儿明白的。”
“你师妹她年纪小,你多劝劝、”
柳姨心性高洁,今日之后怎愿苟活于世?柳姨去了,师父又怎会愿意独活。何况还有恨师父入骨的柳康横在有情人中间。李月曾被迫接受了自己死亡,但现在她要学着去真正接受亲人的离去了。自从知晓巫清风便是柳枫后,李月便预感了悲剧结果,但那时的她还自认修为尚可足已平息这场祸乱。可她没有做到。后悔愧疚自责百种酸楚一齐随无孔不入的血腥气涌进四肢骨骸,即便真龙也无法抵挡。若无疏瑛在身后看顾着,遍体鳞伤的龙女怕是已经软倒在地。
但万事需得以护苍生为先,个人情义恩仇在后。
这已经是在天道庇佑之下让李月在冥冥之中做出的最好选择。
“都是月儿错了,月儿太自负。如果一开始便、杀了柳康便不会变成这样。”
“对不起、对不起、”
“师父,对不起。”
崩玉如何不能明白徒弟心中之痛。但上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他还要快些上路去追赶爱人魂魄,不能让她久等。
“神女当爱世人。与诛灭凶兽挽救云台挽救苍生相比,玉某不过是一粒尘埃。”
“师父、我可以都保全的…”
“月儿已做得足够好。这是为师与你柳姨自己选择的路,月儿不必自责。”
强撑着说完这几句,崩玉已经到了油尽灯枯的弥留之际。大手将落未落与挂满风霜的头颅一并摇摇欲坠。李月再次痛哭出声,崩溃拖住那只即将滑落的大掌。
“徒儿答应您,徒儿都答应。徒儿一定会将您和柳师叔一起送过途川桥的。一定会亲自送柳师叔转世。下辈子您和师叔一定会早早相遇相知,恩爱厮守终身。”
再没有这狗屁恩怨纠葛,种种波澜。
“那为师就放心了。”
含笑离去,应当都是不留遗憾的吧?
哭到几乎力竭的九天神女被身后赤发少神半抱着起身。从始至终麻木看着周韵磕头然后在许焰同碧心真人的帮助下为相拥长眠的崩玉和柳枫收殓。师徒一场却连跪的资格都没有更别提披麻戴孝操办后事。她这个神仙有什么意思?救不了柳姨救不了师父,云台大比依旧死了那么多人。
原来这些人这些事就是月华在凡间的尘缘羁绊。哀伤至极的侧颜让疏瑛心疼无比,唇角动了又动最终还是沉默,只将怀中单薄身躯搂得更紧些用神力为她疗伤调息。
再沉痛的战场也需要打扫。至少魔物尽数伏诛,算得上大获全胜。周肃渊不知该如何称呼李月身旁的赤发仙君,也不敢揣测他们的关系。便只好示意在场众人视而不见,各自专心做手上事以免说多错多。至亲逝去之痛,余檀感同身受。忽略麒麟少神如有实质的打量视线叹息着上前拍了拍龙女的肩膀。若非不敢将龙女抢过来,余檀真的很想抱一抱她。就像她当初那样。
“阿月,看开些。”
“我不是不懂,只是不能接受。”
或许死过一次的人才会更害怕死亡。但李月知道,她的师父已经去了。她要往前看。
“你的伤,可有大碍?”
“没事,撑得住。你去陪洛洛吧。”
“好。你有、有缘再见。”
“嗯。有缘再见。”
至交好友,无需多言。何况有天雷暴露行踪在前,又有麒麟少神直接找上门在后。再也没可能躲下去,而且拖又拖的了几时。余檀不忍开口再问前路,狠心转身离去。现在巍峨青云大殿中唯一空闲的只剩殿中高高在上的两位天神,他与她与此处格格不入,仿佛隔着无数层无法打破无法逾越的结界。仙凡有别四字从不是说说而已。
“疏瑛,你是来抓我回去的么?”
“不、月华,我怎么可能会抓你。只是你现在伤势太严重了,必须先回天界疗伤才行。以后有机会的话我再偷偷带你到凡间游玩可好?你不要太难过了。”
不足千岁的生命中,疏瑛还没有学过如何哄女子。唯一哄过的只有这三界唯一的龙女。或许情窦总能让世间男子无师自通,他说的这些让怀中苍白面容缓了许多,好像终于能够喘息片刻。
“那你这次是怎么下来的?”
“是私下同从小叔叔商议,从他那里弄的天河司通关文书。月华,你失踪的这四年来大家都很担心你。你是一直在凡间么?”
“四年?什么四年?”
“自醍醐山一别已经过去四年。”
而我也找了你整整四年,走遍三界。但这样直白的话,麒麟少神还说不出口。
但即便他说,龙女也只能听见四年。四年?为什么和自己想的不一样,难道天上人间不存在所谓的时差?那之前的安排计划岂不是都做了空?那自己和夫君、可能即将再次到来的生离犹如晴天霹雳打在李月脑海中。打的她几乎站不住身子,一下又一下的咳血。怎么会是这样?
“可我才下界不到半年…”
“各种缘由我大致能猜到,等伤养好之后慢慢说给你听好不好?”
眼见怀中心心念念寻遍三界的龙女越发虚弱,疏瑛恨不得将她捧在手心即刻飞回九重天去好好疗伤将养着。但就在此时,急促沉闷却陌生的钟声自山门方向阵阵传来,让本就弥漫哀伤的青云大殿更多了几分惴惴不安。闻声周肃渊立刻运法闭眼掐诀演算。越算面色越沉,冷汗滴滴自鬓角滑落。气喘吁吁睁眼后当即朝龙女和麒麟少神长拜叩首。
“恳请仙君庇佑苍生。”
“周宗主,这是怎么了?”
“北卯山口石壁有崩塌之势!”
云台山门碑林后有口不起眼的青灰色石钟。高不过六尺余,钟身不仅无任何篆纹雕饰,而且还长满苔藓。半点看不出它也是石阶天盘这护界神器的一部分。需得以血为祭以身为柱才能敲响。但这个数千年从未响过的哑钟,所有人都希望它就这么永远哑下去。因为当它敲响时就意味着无数生灵即将面临灭顶之灾。
崩塌?明明已经用身体挡住…李月艰难站直身子僵硬看向之前打斗的方向。
“那我该怎么做?”
“出现崩塌迹象的只有一处山口,尚在石阶大阵可以自愈修补的范畴内。”
“要花多久才能修好?”
“各宗门携手灌注灵力至少需要数个时辰才能奏效,但北卯山口已岌岌可危…”
“知道了,修补阵法之事就拜托周宗主和诸位。本君定不会让水流出山口半分。”
“谢过仙君恩泽。”
红白仙光一前一后瞬息消失在原地。青云大殿所有还能站立的修士也以最快的速度向北卯山口进发。天倾之难前没有门派之别,没有修为高低之分。只有相同的修行责任和初心。
“月华,你的身体不能再勉强。我立刻传讯给叔叔让天河司神将下界相助。”
并非疏瑛不懂轻重缓急。他也晓得云台事关人间苍生,丁点闪失也承担不起。但火麒麟不擅长控水,龙女又重伤在身。只拍拖不到那些修士修补好阵法山口便要崩塌。
“如果出现难以挽回的局面,天界不会置之不理。而且我们的速度到九重天来回最快也需三个多时辰,云台等不起。”
“可是、”
“疏瑛,现在没有什么可是!魔蛟撞坏的那块地方狭窄,不是没可能堵住。只要我在前面撑起一道结界控水,你将山体垮塌部分托着。咱们能拖多久就是多久。”
“你的伤势、”
“只要我还能有一口气站着就不会让云台崩塌,这就是我来这里的意义。”
为仙神者,当护苍生。疏瑛不再相劝,红白并肩同行。此时的北卯山脚下已是碎石滚滚无处可以立足。容明率宗门师弟和司天鉴众人正分守水口两岸。在层出不穷的山璧缝隙布下一个又一个加固阵法。但这般消耗灵石法器早已弹尽粮绝。只能就地取材徒手劈出合适的矿晶和品相极差的青玉替代,风度翩翩的仙门公子个个都满身泥泞狼狈不堪。
“容师兄你有没有感觉水声停了?”
“嗯。碎石也变少了。”
山崩之势为何暂缓的原因不言而喻。
苍生有难,天神自当庇佑。同样狼狈的帝王低头看向腕间心环,如勾如画的菱形唇瓣紧抿成一条直线。他的妻子只在雷响前给自己传过讯息。她还好么?有没有受伤?山后是她么…稍许见援军浩浩荡荡赶来,容明回身将石阶天盘捧至周肃渊手中并简明扼要说明眼下情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