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所谓仙岛
此刻起李月才更加明白那句生来属于九重天，注定成为天后所代表的含义。只觉浑身上下无处不累。若陆珩担心的是这个不可控的肚子，将自己扔在凡间自生自灭不就好，找多少凡人妖精都生不了。
“原来陛下深谋远虑。”
“阿月，孤不曾动过那般念头。”
“陛下怎知我心中所想？”
百余年幽谷清修里李月进步最快的当数养气功夫。即便心伤至极她也依旧能撑着温和明快笑意，不失九天神女应有的气度。
无暇容颜让三界至尊外泄的灵压比万年玄冰更冷，仿佛即将有倾覆之怒。他怒的是自己。这些时日来陆珩最是清楚妻子是真心还是假意。即便是虚与委蛇也让他甘之如饴。但表面的平静迟早需要打破。琉光岛之行或许是最合适的契机。
“阿月一直在等孤的解释。”
“我哪里当得起。”
李月不愿再分辨真假，想抽出手下车才发现另一头的天神神情落寞至极。登时气得几乎稳不住身形，倒仰在软榻上。明明已遂他的意，不哭不闹接受结局。只要能装一辈子，她并不介意当一个糊里糊涂的天后。但贵为天帝也莫要欺人太甚了。
“阿月不愿听还是不敢听？”
“陆珩！”
“连看也不愿看为夫一眼么…”
不容抗拒的气息倾身逼近至鼻尖，无处可逃的龙女只得心如死灰别过脸。
“求你，别说出来。至少不要是现在，求你了。”
“阿月想要在何时？”
“等我习惯这九重天。”
“为夫等不了那么久。”
“那也至少等处理完元丹旧事和四族之罪之后、陆珩，那是我的因果。我该亲手了结。”
“好。”
缱绻轻吻落在眼帘时李月并未躲开，反倒更深地依偎进身旁已然熟悉到不分彼此的冷香怀抱中，怕冷般渴求着温暖。见爱妻如此落寞，陆珩哪里舍得再步步紧逼。本就是他之过。何况他已逼阿月做过两次抉择，可两次皆不得善终。
这次，他想慢慢来。
相拥而眠小睡了两个时辰，天帝同月华神君才走出鸾驾。随后挥退随行依仗，飞身往下方仙岛而去。琉光岛那些曾遮天蔽日的鬼藤皆被天雷劈了个干干净净。再因申山柳家覆灭，琉光会也一并绝迹于人世间。如今经过一百多年仙灵滋养的琉光岛只是寻常风景优美的仙岛，不复昔年怨气。若非亲眼见过此处原本的模样，任谁绝不会想到纯白花海下曾有着尸山血海。
“真美。”
“可要下去走走？”
“不。我虽然是采花贼，但这儿的花开得太不容易，都有些舍不得了。”
“来年还会再开。”
“陛下说的是，它们会开得更美。”
修仙的凡人尚且不在乎身后事，仙族自然更加洒脱。无墓无碑，化了就是。
此次万里迢迢而来一是为弥补李月心中遗憾。毕竟她曾在水镜中隔着时空目睹了所有的死亡，须得多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才安心。二是为了造重提旧事问罪四族的东风。遮掩数千年的脏东西该重见天日了。花海吹拂如飞霜暴雪，顷刻间美轮美奂的仙境便露出了底下本来的模样。只大致扫去看得出原形的尸骸便有近万之数。
九天神女合十身前悲悯圣洁如月，将安魂曲轻声念了三遍才飞身下到谷中去。
似整理尸骸登记造册这般善后之事本不需月华神君与天帝亲自来动手。李月翻遍尸山只为兑现当初承诺。小妹妹。你和兄长母亲的仇，姐姐都会替你同那些罪大恶极之辈算清楚的。年代久远加之此处气息繁杂，即以是神君修为要在茫茫尸山骨海中找到两具与鱼形凶兽有血缘的白骨出来也是难事。因而李月只能用了穷举的笨办法。将谷地依地形划分成九块区域，不落分毫搜寻。若有一二定不准的便握在手中感应。陆珩亦步亦趋的跟着，负责将白骨接过。
若换做天帝来做这个活，更简单的方法也有。将所有尸骸托起至浮空，然后灵泉族的单个儿放着让龙女去挑拣便是。但他怎愿拂妻子这份想要兑现承诺的心意。帝驾停留在琉光岛上足足八日。不止青川小妹妹的母兄，李月一并将黑蛟和涂墨的亲族也都翻了出来。挨个堆放在平坦处静默看了许久。尘归尘，土归土。和陆道机和凶兽有关的都该在这里画上句号。
至于天条惩罚和报应就轮不到她操心了。
“陆珩。”
“嗯。”
“你记得青川那条大鱼么？”
“当然。”
“她当初将我错认成了陆道机、还一直叫我爹爹，说了很多很多。我从来没有那么恨过谁，哪怕陆道机也杀了我。”
说到此处，即便是慈悲圣洁的九天神女也面露杀气。未被牵着的左手紧紧捏成拳。
“为夫都明白。”
“她就在我怀里睡着了，像变成泡沫的小美人鱼终于回到了她的家。”
“她的元丹我吃了，黑蛟元丹我也吃了、现在欠她们的终于可以偿还…”
天帝适时松开相扣掌心，用虔诚专注地目光看着自己的月神缓步往山丘般堆堆白骨前走去。世间事皆有缘法。他的妻子自异世而来，渡世间苦难渡宸极孤魂出苦海。这便是冥冥之中注定的天意。厄运选择了她，天道送她来到此界来到自己身边。可若世间不曾有李月，待二十余年纷乱后人间还是那个人间，天界还是那个天界。前朝遗毒沉疴天帝依旧会整肃。
但注定永世孤寂的李慕白和陆珩呢？机缘，差半时半刻也不行的。
李月用指甲划破手腕逼出三滴精血然后将它们托在掌心。精血难得。红色血滴甫一出体便凝结成丹朱般地琉璃珠子，周身还散发着堪比至宝的润泽金光。真龙精血每颗血珠中蕴含的灵力百倍千倍甚于她曾偶然或不得已吞下的元丹。
“我不知你们都散去了何处也没有本事帮你们聚灵。这点只是我的心意，愿你们来世都能够平安喜乐安康顺遂。不再经历这些冤屈苦难，不再有家毁子散。”
血珠缓缓飞向骨丘上空，无声融成无数光点倾泻而下。光点交织连成网膜将所有伤痕覆盖，将陈年阴寒满满驱赶。待光点散尽李月竟模糊听到一声又一声感谢，那些声音轻地像是风中的叹息。龙女身后皑皑如丘白骨却美得耀眼如月，明晃晃照进三界至尊的眼中心底。
“他们应该会有来世吧？”
“一定会有。”
就像他，一定能回到她身边。用尽三千世的追逐，终于得揽明月入怀。
帝驾在先帝属地仙岛中偶然发现大量仙族尸骸的奇闻像飓风刮过整个天界。
灵璧灵泉灵丘灵山四族震动。
司法天君与九重天各衙流水般的仙官派了出去，听闻光是修葺万骨林整理名册查清族系便花了数年。仙族本无起墓垒碑的讲究，但这事委实太过匪夷所思。甚至离谱到足已载入史册供后世为诫。因为越查越离谱，将天界中不配为仙者的遮羞布揭了个干干净净。让那些道貌岸然皮囊下的丑恶尽数裸露在阳光之下。蝇营狗苟，利欲熏心。所作所为竟同凡人毫无区别。
若为仙失德，谈何为仙？可铁证如山并不等于败局已定。毕竟是前朝旧事。当今即位后也曾对旧事做过惩戒。而且牵扯太广，时间太久。真要清算个彻底，难。所以这事可大可小。灵璧灵泉灵溪灵谷并非南海鲛人那般孱弱小族。即便四族族力并非陆道机在位时那般强盛，联手仍是二七重天之首。最后该如何收场整个天界都在等九重天表态。
数年来无形中分做几派似罡风角力。公正严明与四族不合的仙族自然希望此次能彻底清算还天界清明，但也有不少希望互不得罪大事化小的中立派。谁又能做到丝毫不染尘埃呢，要是闹得三界动荡就不好了。
八方发往宸极宫的折子如雪片一般但天帝依旧没有表态，四族神君之上的族老此刻都聚集在灵璧族佘山神宫中。
细微处难掩焦躁。
“你我四族同气连枝，事已至此，还得拿个章程出来揭过弥补才是。”
“即便旧事重提又如何？”
“天尊此言有理，该受刑的受刑，该罚的罚。四族这几百年来难道不够夹着尾巴低调行事么？那小儿还要如何！”
说这话的是灵泉族肃禾天君。足足三万岁的高龄，须发尽白。非草木与凤凰麒麟朱雀三族甚少有如此长寿者。肃禾乃是天界中有名的老天君，颇有道学造诣，在凡间都是有香火祭拜的。让他如此疾言厉色的原因只有一个。因不知吃了多少灵泉小辈，多少鲛人血肉。仙风道骨的慈祥面容上满是怨毒。但四族高位者无一算得上清白，谁也不会对肃禾老天君这副本来的丑陋模样侧目。
“陛下终究是陛下。”
“可他不能做得太绝。”
“舍些小辈也并不会伤及根本。”
“就怕陛下……”
未尽之意在座谁又不知，或叹或怨或悔或恨。最恨莫过依旧伤弱修为大幅退步的灵璧族少君淏岩。与四族风声鹤唳惴惴不安的境况相比，前些时日的灵汐族着实是在七重天好生扬眉吐气一回。因为四世历劫的灵汐公主浠芸仙君回天了，满身功德让九重天都特意赐下贺礼。众仙族皆认为浠芸假以时日定能获封神君，成为小辈之中的翘楚。眼看灵璧或有倾覆之难，任淏岩再是痴心妄想也知道他与浠芸再无半分的可能。一桩桩一件件的仇怨，让他如何能不恨！
跋扈顺心千年的灵璧少君甚至生出几分难得的沧桑感触，这位龙女莫不是天生来与自己作对的不成？
“据晚辈所知，月华神君与肉丹旧事颇有瓜葛。昔日在凡间时便处处干涉。”
听得淏岩此言，其余三族族老均皱了眉头。
这位神君才不过二百岁余而已，如何将数千年旧事知晓的那么清楚。莫非龙女会降生在凡间都是早有安排？若一切真是那般…不仅是天意不可违，天帝只怕打定主意要借此机会去了四族半条命。现实也由不得他们不往这方面想。
“淏铭天尊。陛下此次应当不会高高举起轻轻揭过，毕竟百族都在看着。”
这个道理莫说淏铭，就连淏岩都无比清楚。天界实力为尊。昔年陛下乃是仓促登基，因根基薄弱年岁尚轻才不得已对许多事暂且按下。如今旧事重提怎会愿意失这绝佳机会？可罔顾法纪嚣张跋扈了千千万万年的四族如何能旦夕之间便狠心做出壮士断腕的决定，何况仅事断腕远远不够。因为这位陛下想要的是他们半条命，要四族再不能在天界中起复！
“我等联手虽不如昔日、”
“度朔小儿已出面了。”
满殿死寂，沉默得愈发压抑。
三界之中，司法天君从来都是仅次于天帝的存在。当初天帝之位交替时陆珩手上并未沾多少血。父子相残双龙决战，还是太子的陆珩受了不小的暗伤，让他本就刚及天尊的修为更显无力。可凤族麒麟朱雀的手不好伸到九重天去。一时之间天界众说纷纭。若非司法天君度朔以雷霆手段镇压各族心怀不轨者，不然凭他一届千岁太子怎能轻易继位？天界可并非不曾有过八重天界各自为政的先例。因而眼下度朔都已然出面，这桩旧案谁还能挽回？
“父君，诸位长辈。岩儿心有一计或许可解燃眉之急。只是有些冒险了。”
“淏岩少君直说便是。”
“世侄不妨直言。”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四族同气连枝自然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满殿仙风道骨位高权重的神仙都等着淏岩的锦囊妙计。
“自晚辈凡界历劫到如今种种诸事中都曾有九重天那位龙女的身影，也是龙女非要旧事重提。既然咱们的陛下如此爱重这未来的天后娘娘，若是咱们将公案改为私仇，闹得满天界纷纷扬扬。届时陛下定然会愿意为了做些许月华神君让步。”
“如何改？”
想到这些年来所受屈辱与伤痛，淏岩英俊面容上闪过毒辣恨意。夺妻伤臂辱母再到如今举族倾覆之危，数仇相加足够这位灵璧族的少君与月华神君不死不休。
“这位龙女心智不过寻常女子，而且重情极易受激动怒。晚辈在凡间历劫时，曾亲手杀了她的师傅还追去幽冥断了那凡人的魂魄一臂。以她多管闲事的性子必然要亲自随司法天君来此，届时只需诸位天尊神君带着司法天君适时到场，晚辈定然能让这位龙女失手。加之先前私下凡间与凡人苟合成婚的丑事，想来足够令陛下退让。毕竟有司法天君作证，天帝也不能为龙女枉顾律法。”
阳谋在于诛心。淏岩此计不可谓不毒辣。若是未来天后在司法天君面前再因凡间旧怨而枉用私刑随意打杀一族少君。如此藐视天条嚣张跋扈怎能做得天后？陛下若非她不可那便给足诚意封口。何况四族只想他高高举起轻轻放下，留条活路。
“少君此计甚佳。只是那月华神君修为颇高，若她动了杀心你又当如何？”
“若断尾便能为四族换来新天，晚辈觉得颇为划算。而且、自当年被重伤晚辈心知此生已再无突破神君修为的希望。”
满殿仙神早先只听说灵璧族少君的伤势颇重，没想到竟重到了如此地步。面上都浮现出几分恰如其分的惊讶与惋惜。仙族一族主君即便不勤于修炼，万岁后也能达到神君修为。似淏岩这般资质达到天尊修为本该是板上钉钉之事。难怪。
如此毒计虽胜券在握，但拿来舍的这枚棋子偏偏只能是自己最宠爱的儿子。上首主位上的玄衣天尊几不可见的眼尾纹路也拧成笔直沟壑。但这确实是最合适的生路，权欲中浸淫近万年的淏铭只沉痛不过数息便接受了这样的结果并为之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