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水下风波
“我也有此想法。当日杜长老想必也看出了一二，只是按下不表罢了。这位姑娘虽对世俗之事一概不知却心性纯良如璞玉。既然她本就有意随我们离去，不如顺其自然，或许她就是师傅为我们此行卜算出的福缘。”
“师姐就如此笃定么？”
“世事皆有缘法。这位姑娘本就是奔着我慈溪馆而来，怎能推开。”
“百年来凶兽之乱四起。虽说妖族与各大门派合作交好，终究是人妖有别。”
“说你是个武呆子果然呆。谁给你说她是妖了？她周身可半分妖气也无。”
不是妖？周韵心生几分猜想，上身微微前倾，未施脂粉的朱唇张合间用嘴型无声说道。
“难道是灵，亦或是仙？”
“不可说，不好说。日后只需真心当师妹对待即可。是仙也好，是妖也罢。慈溪馆都会坦然处之，无需失了本位。”
“师姐言之有理。”
师姐妹不知道的是，即便有墙壁有特质隔音，住在隔壁的正主听到了全部对话。但并非其故意偷听，而是观赏风景放空时偶然听到恩人正在谈论自己下意识竖起了耳朵。听后便尴尬关上窗子，灰溜溜躲进被窝里面。
这些话不仅如当头一棒敲醒了沉醉在美好幻想中的穿越新手，还无情残忍点明了她早已不是人身的现实。怎么能不难受不忧愁，但即使已经被看穿了，生活也得继续装下去。因为活着便要继续活着。无语凝噎中李月也开始羡慕起穿书魂穿的前辈们。什么都被提前安排好了或许也没什么不好。毕竟有身份有剧情做参考，就算是摸着石头过河也比自己这样的无头乱碰舒坦省心。她当初在天道面前的那一番豪言壮语，终究还是太年轻了。
慈溪馆。修行。
在这有妖有仙有身份之别的世界，顶着这样一具背负不知多少因果的身体能走多远？再想了许久，李月也没想出个所以然来。身无长物身无分文孤苦无依这样的词虽然和她现在的处境不完全相符，但至少也是像了个七七八八。怎么穿越没有手册或者新手指南呢，太难太难了！
她当时就该脸皮再厚些，胆子再大些！
大船行又半日后，橘红的流沙太阳慢慢躲到了山的背面。只剩彩霞挂在云朵旁被两排层层荡开的碧波远远甩开。晚饭依旧由船上侍女送进房间的。两菜一汤，分量不多却精致可口。
即便李月依旧心情不佳，看着吃的也恢复了几分精神。可当她正准备干掉盘中最后虾仁时船体猛然剧烈晃动，虾仁脱筷咕噜滚落到了色白如雪地毯上。虾仁滚落远去的一息对少女来说慢如定格。脑子里闪过无数无数种可能。
自己不会这么背，坐船都能触礁吧？不然就是遇到了别的什么天灾人祸。难道她刚刚开始的人类旅程就要戛然而止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不过，这虾肉弹性真好，新鲜。浪费粮食是不可能的，何况这地毯那么干净。李月手疾眼快将虾仁夹进嘴里。无论发生什么事吃饱肚子再说，天塌下来有高个子顶着。待吃饱喝足，船竟还在摇。
即便能苦中作乐乐观洒脱，李月也当真担心起自己缥缈无根的命运。怎么办，自己能做些什么？船上到处都是尖叫声…还来不及等李月出门找苏玉蓉等了解情况，窗户便被一阵腥臭泛青的旋风冲开。看外边不仅天黑压压的，江面波浪亦翻涌不停。这情况可不像触礁。不是天灾那便是人祸了。可当真是人么？少女遵循身体本能蹲下，皱着眉头伸手五指贴在地板上仔细感应动乱来源。像身处在三维立体空间，身心灵触化作一条条看不见的丝线追随着波动而去。
咚、 咚 、咚。
水面之下暗流汹涌，漩涡阵阵。没有触礁，没有脱浆。那突然的颠簸是因为…好像正在被一条体型巨大的类鱼怪物正在猛烈撞船底！随着撞击，落在地毯上的筷托也跳的一次比一次高，一次比一次远。李月面色苍白收回手抓着桌腿，蹲在地上愣愣出神了小几分钟才似后知后觉般想起要去寻外面师姐们的庇佑。她的点果然背，遇见修行者便能遇见妖怪找事。
甲板上秦家诸人也在着手应对突袭，之前在码头迎接慈溪馆众人的管事正躬身向船头的墨色华服男子禀报。男子乃是秦家长子秦风，五官身形同秦霄相似，气质却与火爆烈阳般的弟弟截然不同。云雾半遮，优雅又神秘。
“主人，属下已派青甲入水探查。应当是有妖物或凶兽作祟所致。”
“哦？青川是我秦家之地，数百年从未有过妖族作乱。近些年来也未听过有凶兽潜藏在江中，今日可真是遇着了。”
“只怕是来头不小。但如今船上还有不少贵客。主人，应该如何安排。”
“莫惊扰了贵客，先甩开这孽畜。”
“是。”
变故陡生，慈溪馆几位女修集聚到苏玉蓉房中商讨对策。眼见船身依旧被剧烈地撞个不停，彼此面上愈发正色。事态紧急，只有先做足万全准备才行。
“尔等将护身阵法启动，法器也时刻警戒。目前秦家还未来人，先不要离开船舱以免生变，万事以自身安危为先。”
“是，周师姐。”
齐齐话音刚落房中顿时光芒大作，数个阵法将众人层层护住。手无寸铁的少女自然被护在后方。李月呆愣愣一脸惊艳看着身前长剑寒光气势如虹的周韵。莫说那对眼珠子都不会转了，连下巴都合不拢。甚至方才那些害怕担忧都已一扫而空。值了，再多妖怪也值了。她穿越的果然是仙侠世界。内心百分百音量播放土拨鼠尖叫！这也太帅了吧！妈妈我恋爱了！
我要去吃橘子，吃一百斤，吃成小黄人！
丘比特射中我了！玉娇龙真人出现了！啊！！
少女这般痴傻模样逗的本来心有忧急的众女修纷纷笑出声来，气氛放松不少。
“看傻了吧？李月妹妹。”
“周师姐就是这么厉害！咱们宗门数一数二的厉害。月妹妹无需害怕。”
“虽比不了周师姐，我们也会保护好你的。谁让月妹妹以后就是我们的小师妹呢。”
卢雪英笑着用胳膊肘将发花痴的人撞回了神。李月闻言转头一看，娇小萌妹子，双手八宝锤。怎么回事，好像更可爱了。这是什么西方极乐世界！
“月妹妹可有护身之物？”
“没有，不过我会尽力不拖大家后腿。不用分神照顾我，姐姐们放心。”
“那在后面乖乖的哦。”
“嗯！谢谢卢师姐。”
“诸位仙长，主人有请。”
“还请稍候片刻。”
不多时门外便传来了侍女的声音。看来事情是变的有些棘手了。感受着那巨大撞击，苏玉蓉不免担忧。是何妖物，敢在青川这秦家之地作乱？当真是寻常妖物么？
“若是寻常妖物作乱，仅秦家灵船护甲便足够应对。没有叨扰客人的道理。”
“想来此怪修为颇高。”
“所以才敢袭击秦家的船。”
“你们跟在我身后。若需出手相帮时量力而行切勿逞强。注意保护李姑娘。”
“是，大师姐。”
“走吧，倒要看看是什么妖物如此不守规矩！”
因遇袭，甲板众人都严阵以待紧紧盯着水面。看衣着与气度不止秦家，想来应该是船客中有几分修为在身的热心人。慈溪馆女修出现时惊起不少吸气声。竟然是慈溪馆的仙子。
今日有救了！
“打扰各位师妹休息。”
“秦师兄言重，如今是何情形？”
“这怪物十分狡诈，一直不露头只撞击船体。我等不好贸然发动攻击以免激怒它，唯有先护住船再商议对策。也请苏师妹来看看此怪是否是凶兽。”
为首的秦风拱手恭谨赔罪，端的事谦谦君子。但苏玉蓉等人哪里好承秦家未来家主的大礼连忙侧身拱手避开。
“秦师兄言重。同舟共济，我等必然尽力。凶兽与否，尚未可知。还需要等此怪露头或者交手一二才能定论。”
“那就有劳诸位师妹了。”
苏玉蓉与周韵的确怀疑作乱之怪是凶兽。因为此处半分妖气也无又有这样强的修为。师姐妹之间的默契只需眼神便能读懂。但并不算聪明的李月游离其外。还以为师姐们并不知晓。恨不得立刻告诉她们船下的就是个丑鱼头怪，绝对百分百的凶兽。少女就在众女修后面嘟嘟囔囔。尽管小声，离得不远的秦家大公子还是听到了些。
此女是谁？
看气息不像普通人。秦风不着痕迹的快速将女修中不太显眼的素服少女上下打量几番，随即温言出声问道。
“这位师妹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不知师妹是如何得知怪物来历？”
秦家大公子虽面上笑意清浅看着不至于让人心生胆怯，突然被他锐利视线锁定的李月却整个人都傻了。不明白自己分明在心里吐槽怎么会被听到。她现在该怎么办，这话要怎么圆。她可不能和凶兽沾上关系，会被抓去开膛破肚的。随着看过来的人越来越多，场面变得着实尴尬。苏玉蓉在心底无奈叹其城府也太浅，怎就敢出门游历。但还是将愣在原地的少女轻柔拉至身后严严实实挡住，随后抬高几分音量朗声回答。
“秦师兄，李姑娘本门还未入门的新弟子。方才之言不过妄言罢了，因为我们先前在房中便曾有此凶兽定论推测。”
“原是如此，在下明白。”
此时船头处突然有人惊呼出声：
“出来了，出来了！”
“妖怪出来了！”
众人闻声看去只见水面骤然分开，露出一个巨大如舢板的乌色鱼头，鳞片斑驳且形状各异。波浪此起彼伏，难以看清水下的身形，只有模糊的盘旋黑影。随着搅动扑面而来阵阵腥臭水汽。站在围栏边的人们被这陌生怪物惊吓到一时竟忘了躲开，只呆呆仰头瞧着。
“奶奶的，这是什么妖怪。”
“这还是鱼吗？”
“水族妖怪中不曾见过这样的。”
“不好，这怪物可能想攻击甲板！”
周韵话音未落，侧后方竟凭空出现条带鳍蛇尾将好几人抽落入水。众人正想反击却被这怪的尖啸声震的七倒八歪。只有秦风，周韵，苏玉蓉等少数修为高深的修士才能勉强抵御，稳住身形。但心都沉到了谷地。仅仅是啸声便有如此威力，此怪修为只怕世所罕见…今日怕是危矣。
不止甲板上的修士青甲卫，也有不少船舱的客人与家具器物在巨浪袭击中坠入江中。
一时哭嚎惊叫声此起彼伏。
“请秦师兄速速去叫援兵，此处交给我们拖住。众师妹，结阵！”
“是！”
慈溪馆六位仙子席地环坐，十指翻飞不断。打出数个手印后光华层层笼罩全身，好似金甲神人一般威严毕露。破雪仙子率先飞身攻去，手中破雪剑劈出数道丈高水浪。那怪物却纹丝不动，只死死盯着甲板上的某道身影。即便六人轮番发动的攻击在它身上留下创伤无数都未曾反击。让人疑惑这怪竟是来送死的么？那便要你的命为青川除害！船上修士也纷纷出手，在合力围攻之下只数十个回合那鱼头怪便奄奄一息，可变数在决胜之际突生。
自远处穿来数声低沉的咆哮。鱼头怪像是听到召唤般瞬息间便沉入水中。凶兽消失不见后江面也慢慢恢复平静清澈。
方才激烈打斗中并没有人注意到慈溪馆那位不起眼的新弟子也已经消失在了甲板上，只当她受不住灵力波及早早躲进了船舱中。落水者早都救了上来但还需打捞器物。再警戒了半个时辰还是没有丝毫风吹草动，船上众人才开始收拾残局。都在心里纷纷暗暗咒骂这捉摸不透的怪物。
“秦师兄，眼下这不明来路的怪物虽然已经离去。可若那吼叫声是同类发出再卷土重来的话，师妹等自认不敌。”
“我也有此担忧。已先派人传信回家中禀明，日后定会除了这怪还青川安宁。方才多谢各位师妹出手。”
“分内之事，秦师兄何必言谢。”
“此处狼藉，不妨移步议事厅。愚兄有一要事相商。”
苏玉蓉周韵等眼神交流一番后便随秦风而去。巨轮尚未恢复航道，只浮浩荡青江之上。若兵荒马乱的船舱中有谁目力超常，或许能看到数十里外的河滩上一条小白龙正孤零零的盘着。身形较之前又大了些许。
“爹爹终于来看孩儿了。”
李月觉得自己的牛脑袋嗡嗡的，一直回响着这句话。都是什么造孽事！之前在甲板上和这鱼头怪对视后听到它一直叫爹爹就觉得大事不妙，事实证明果然不妙的很！它干嘛叫自己爸爸？自己怎么又听得懂它说话？这么丑的鱼头怪，为什么萝莉音。迷惑三连。可看着那热切渴望的眼神和不断增加的伤口，李月终究还是忍不下心装作不闻不听。避开船客偷偷从甲板溜下来跃入水中试着化为原形，等游到远远看不见的地方再出声相唤准备问个究竟。
“爹爹，您终于来了。”
“爹爹，孩儿已经好久好久没有见到您，久到数了一遍又一遍尾巴了。”
“孩儿一直在好好修炼，现在已经结出元丹了。他们说只要有了元丹，您就会来接我。”
“刚才那些人为什么要打孩儿？总是有人要打孩儿，这些年孩儿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点个安全的地方躲起来。”
“爹爹，您看！这是我结的元丹。孩儿将元丹送给爹爹，爹爹以后是不是就可以经常来看孩儿了。”
李月眼睁睁看着鱼首蛇尾凶兽用尽浑身最后一丝力气呕出带血元丹，然后献宝般用头拱着托给自己。那双越发混浊的眼睛在一瞬间甚至亮过水面艳阳。
“爹爹，好痛。孩儿是不是要和哥哥一样，快死了？哥哥就是这样死的。”
“能再见到爹爹，孩儿真开心。”
“真的很开心，他们说的是真的。有了元丹，爹爹您就会来接我了、”
“爹爹，孩儿想娘亲了。”
……
“乖，你只是太累了。睡吧，爹爹就在这里陪着你。睡着就不疼了。”
“爹爹，娘亲是不是不喜欢我？娘亲看到我和哥哥就哭。后来他们说娘亲是家族耻辱。我们就再也没有见过娘亲了。”
“怎么会，你娘亲最喜欢你们了。她只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很快你就能再见到娘亲再见到哥哥。我们一家团聚。”
“我好想娘亲，好想哥哥。”
“睡吧，醒来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爹爹也会在吗？”
“嗯，咱们一家团聚。”
没有声音再回答。银白龙尾慢慢环住凶兽残破躯体，轻轻拍打着像是安抚熟睡中的幼儿。或许是人间也容不下这肮脏污秽的罪孽，片刻后只剩无数晶莹泡沫包着童真的梦游向波光粼粼的天空。看着消散在阳光下的泡沫，李月心中第一次涌上恨意杀意。不仅恨始作俑者陆道机更恨天界那些道貌岸然丧尽天良的帮凶。
小姑娘做错了什么才要被托生于污秽，成长于地狱？而且这样的她还有成千上万，自己亲眼所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