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婚事(下)
塞萨尔一怔。
这不能怪他,他来到城堡后,无论是城堡总管,还是和他一样的仆人、侍从,到王子鲍德温,他们的老师希拉克略,都没有提到过阿马里克一世的第一个妻子。
而他听到的,第一个有关于婚姻的传闻,就是阿马里克一世已经与拜占庭皇帝曼努埃尔一世商榷过很多次的婚事。
他自然而然地认为,鲍德温的母亲已经去世了,可能还在鲍德温很小的时候,这种事情他当然不会随随便便地在鲍德温面前提起。
然后这个母亲从坟墓里走出来啦?
这么想着实有些过于轻慢,塞萨尔马上低头行礼,他只感觉到有一阵温暖的薰衣草风从自己身边掠过,“抬起头来吧,孩子,你不是第一个见了我像是见了鬼的人。”
他抬起头,只见鲍德温比他还要局促不安地站在原地,他似乎想要伸手拥抱自己的母亲,但一举手才发现自己没有戴手套,也没有戴面纱,他急忙回身去找,却被这位雅法女伯爵一把拉进了怀里。
“让我好好地抱抱你。”她说,“你父亲是个国王,尚且不会畏惧你,难道我就会怕你吗?”
她结结实实地抱了鲍德温好一会儿,鲍德温的面孔绯红一片,几乎掩盖住了麻风病带来的瘢痕,他微微闭着眼睛,身体从僵硬慢慢地转为柔软,甚至像是喝醉酒的人那样,将身体的大半重量都放在了女伯爵的肩膀上。
伊贝林的贝里昂没有进来,只是轻轻咳嗽了一声,塞萨尔会意地关上了门。
贝里昂做出的姿态分明是在守门,塞萨尔想着自己是否也要告退,但女伯爵一眼就看到了地毯上零散摆放着的各种东西,这些昂贵的礼物被明显地分做了两堆,那么,在她走进来之前,这两个孩子在做什么也就一目了然了。
“你叫塞萨尔是吗?”女伯爵柔和地呼唤道:“来,来这里,坐下,和我们坐在一起——我听说过你的名字,也知道你的德行,我很高兴我的儿子身边有你这么一个伙伴。”
她摸了摸鲍德温的头,“正如贤人所言,同一种羽毛的鸟儿总是成群飞行,比起人们说,你在王子的身边做侍从,我更希望他们说,他是塞萨尔的朋友。”
这下子连塞萨尔都开始面孔发热。
“他不是侍从了,”鲍德温充满喜悦地道:“在天主的注视下,我们已经做了兄弟,今后他和我是一样的。”
女伯爵含着笑意,仔细地打量了塞萨尔一番,“如果我能生出这样漂亮的孩子,我肯定会为圣母玛利亚单独建一座小礼拜堂。”
“我不漂亮吗?”鲍德温瞪目结舌:“我一直以为我很漂亮的,妈妈。”
女伯爵当然看得出自己的孩子在有意逗自己开心,她放声大笑,然后说:“在我心中,就算是血液变成紫罗兰的阿提斯,狡猾的表白者阿孔提俄斯,太阳神阿波罗的儿子利诺斯并排站在我面前,最漂亮的那个肯定还是你,也只有你。”
她伸手揽过鲍德温,虽然过了2月2日,鲍德温就十岁了,在请求过主教或是教皇的特许后,可以提前成为一个成人,能够结婚,也能够订立盟约——可所有的母亲看孩子,他/她都是小的,随时可以抱起来,抱在怀里。
这是一个温情脉脉的画面,几点金光却不那么合宜地刺进了塞萨尔的眼睛,他这才发现,刚才被鲍德温拿起来给他看的小斗篷有一个角露了出来,他正为难着该怎么不着痕迹地把它藏起来,就被女伯爵发现了。
“是玛利亚公主给你的礼物。”她坦然地道:“拿来给我看看,是不是适合我最漂亮的孩子。”
鲍德温忙着捂脸,塞萨尔爬过去拿了,女伯爵把它放在手上,反复地看了看:“拜占庭人……”她的语气中并没有多少嫉妒,或是憎恨这样的不良情绪,“我和鲍德温的父亲阿马里克一世在63年的时候就离婚了。”
原本这桩婚事也是门当户对的,阿马里克一世只是次子,女伯爵是埃德萨伯爵的女儿,她不曾指望过能戴上后冠,只希望自己的丈夫别死得太早,最好能够给她留几个儿女——他们很快就有希比勒,然后是鲍德温,可就在鲍德温降生后的那一年,鲍德温三世骤然离世,他没有继承人,只能将王座留给弟弟。
对于阿马里克一世来说,他原先的妻子已经和他不相配了,这倒不是他忘恩负义,不顾情分,只是亚拉萨路的国王和雅法与阿斯卡隆伯爵是完全不同的两种生物,而此时埃德萨伯国已经覆灭,当时的宗主教,大臣,骑士团大团长都在努力劝说他,去找一门更好,对亚拉萨路更有利的婚事。
阿马里克一世反复斟酌——他确实需要一个有力的岳家,埃德萨伯国的覆灭就是前车之鉴——虽然其中有很多原因……何况他还有对埃及的野心。
“他愿意与宗主教做交易,保留鲍德温与希比勒的合法身份,认可他们的继承权,我就很感激了,更不用说,他还给我留下了雅法。”
女伯爵斜睨着塞萨尔,笑道:“只是他们很难和你说,说什么呢,说我的丈夫如何无情地将我抛弃吗?说母亲如何被迫舍弃自己的孩子吗?”
鲍德温握住了她的手,女伯爵反过来捏着他的手指,看似无意,实则在查看孩子的状况,在发现鲍德温没有发现自己的小动作后,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但脸上一点没露出来。
他们这样懒散而又愉快地坐了一会,鲍德温将属于自己的那部分礼物重新挑选了一遍,将里面最珍贵的好东西奉给自己的母亲,女伯爵只挑了一个圆形胸针,别在自己的头巾上,然后看向塞萨尔:“你没有什么想要给我吗?”
塞萨尔鼓起勇气,选了几件珠宝放在手上,呈给女伯爵,女伯爵低头看了一眼,也挑了个胸针别在鲍德温的礼物旁边。
“看,”她拿起一面小手镜:“多可爱的一对儿。”
这次塞萨尔大胆地看了看她的脸,他从这张脸上看出了很多熟悉的部分,可以说,除了蓝眼睛,鲍德温和希比勒从母亲这里几乎继承了全部。
希比勒有多美,这位女伯爵就有多美,即便经历过岁月与命运的蹉跎,但她的美并没有被彻底磨灭,而是多了一层朦胧的面纱,让她看起来愈发的柔和,含蓄,更值得深读。
“怎么了?”女伯爵察觉到了他的视线。
“您和鲍德温真像啊。”话说出口塞萨尔才发现自己犯了个蠢,他连忙窘迫地补充:“不,是鲍德温像您,公主希比勒也像您。”
女伯爵笑不可抑:“当然了,孩子,他们是我的骨血,是我的传承。”她轻轻地托起了塞萨尔的脸:“你是个漂亮的孩子,又是鲍德温的好友,但我一见你就欢喜,也并不全是因为这个。”
她将塞萨尔的脸转向鲍德温,把它们摆近:“真奇怪,”她说:“你们居然有几分相似,”她看来看去,“或许漂亮的人都有相像的地方。”
他们就这样消磨了大半个下午,直到窗外的天空从金色变成了墨蓝色,“我该走了。”女伯爵说。
“留下来和我一起用晚餐吧。”鲍德温抓住她的袍摆哀求。
“我会在亚拉萨路逗留一段时间,直到阿马里克一世与拜占庭公主玛利亚的婚礼结束——这是雅法女伯爵的责任,”女伯爵低下头来吻了吻他的额头,“所以别怕,我会经常来看你的。”
女伯爵来得无声无息,走得也是无声无息,并且相当爽快。
“她说会再来的,”塞萨尔也有几分眷恋,女伯爵与城堡中的贵女完全不同,她就像是开在犹大山地里的花,周遭只有沙子,烈日,大湖和浩瀚的天穹,让它显得那样的骄傲与独特:“就算她不能来了,我们也可以去雅法看她。”
“你说的对。”鲍德温的眼睛亮了:“我已经得到了赐福,我不再是个孩子了。”
这一晚塞萨尔和鲍德温睡在了一起,而不是在自己的房间里或是在轮床上,两个人一直在说话,事实上到了最后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只觉得从来没有那么快活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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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法女伯爵在鲍德温这里有多么愉快,在希比勒这里就有多么的烦恼。
“我就说这都是男人搞出来的事儿!”她用手掌擦着脸,向自己的小叔子贝里昂抱怨道。
“这个……”贝里昂实在是很难附和——戈弗雷一世在亚拉萨路是个不容亵渎的圣人,鲍德温二世也是一个勇武无比的骑士国王,但他们在对待女儿这件事情上,还真是——很难形容。
戈弗雷一世为了能够掌控其他位于圣地的基督徒国家,就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安条克和的黎波里,以及埃德萨的统治者,他打的算盘就是,在这些统治者们去世(病死,战死都行),他的女儿可以扶持幼主,代管朝政——而之后也确实多了两个王太后。
戈弗雷算是开了一个坏头,鲍德温二世紧随其后,他只有一个女儿梅莉桑德,就为自己的女儿精心挑选了一个女婿,安茹的富尔克,但在临终前,他的遗嘱叫人大惊失色——他居然将继承权分作了三份,女儿一份,外孙一份,女婿一份……还只将女儿指定为鲍德温三世的监护人,富尔克作为鲍德温三世的亲生父亲什么权力都没能拿到!
他这样做似乎也无可厚非,富尔克与梅莉桑德只有一个儿子(当时),但富尔克之前的婚姻中有好几个成年的儿子,他担心自己离世后,富尔克会利用手中的权力成为唯一的国王(富尔克也是这么打算的),然后将梅莉桑德与她的儿子驱逐,流放,转而让自己的长子继承王位。
这在当时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儿,虽然因为圣地的男性领主经常在战争与疾病中过早离世,在没有男性继承者的情况下,而不得不让女儿继承他的领地,但这些女儿们在婚后,反而很少直接行使自己的权力,反而她们的丈夫倒是能通过她们来获得发言权与权柄。
幸运的话,她们继承于父亲的血脉还能在这片领地上流传,不幸的话,那就等于给他人做了嫁衣。
富尔克在鲍德温二世去见上帝后果然也开始申诉和夺权,无奈的是,前有鲍德温二世的遗嘱,后有亚拉萨路大臣与骑士们的支持,他并不能动摇梅莉桑德在圣地的权威,最后这个混球想出了一个龌龊的主意,就是指认梅莉桑德与鲍德温二世的堂兄(当时的雅法伯爵)有染,以截断教会和贵族们对她的拥护。
当然,最后的胜利者还是梅莉桑德,她通过一次宫廷政变干脆利索地结束了这场游戏,在教会出面斡旋后,梅莉桑德据说“宽容”地与自己的丈夫达成了和解,之后还有了一个儿子就是阿马里克一世,但从那之后,富尔克就再也没能碰到过一星半点的权力。
八年后,他跌下马,折断脖子死了。
之后,梅莉桑德继续执掌朝政,与长子鲍德温三世共治十三年,如果不是在1161年中风了,她或许还会继续活跃在亚拉萨路……
“倘若希比勒能够成为第二个梅莉桑德的话……或许也算是一桩好事。”贝里昂小心地劝说道。
“不可能,”女伯爵抬起头来,目光如电,叫贝里昂浑身一凛:“不说她弟弟已经得到了赐福,拜占庭的公主也会生孩子,女孩,男孩,女孩会和她分权,男孩独占所有的权力——而且她如何能够与梅莉桑德相比,梅莉桑德可是被鲍德温二世看做一个继承人培养的。”
她冷笑了一声:“阿马里克一世自己都不是继承人,怎么会将女儿看做可以寄托整座圣地的人,何况他有鲍德温。以及——”她疲惫地按着额头:“我是见过梅莉桑德,和她相处过的,作为母亲,她可不太称职,可以说,她是长子的死敌,是次子的看守,阿马里克一世绝对不会高兴看到自己有个梅莉桑德般的女儿。”
“等等,”她突然看向一个方向:“那孩子我似乎在希比勒那儿见过,她要去哪儿?左塔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