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八章 词不达意

“哎，是的是的。刚到m市，我这不是水土不服嘛。”常京生笨拙地拍了拍肘子上的灰，扶稳了鼻梁上的黑框眼镜，有些不满，“这边的湿气好重，没来两天，皮肤上已经起了红点。还特别能吃辣。”

“就因为湿气重才习惯吃辣的……”

楼下的奏鸣声已经振聋发聩，喧天的锣鼓快要把这栋新居的房顶掀翻。他们再交谈下去，话语也只会被淹没在这一片喜庆祥和的氛围中，便只能从敞开的家门中走了出去。

楼道里已是落满了流苏的彩纸，还有些许鞭炮的残骸。墙脚漏下的抹灰还未从地上扫去，乔迁入户的主人们便已迫不及待在自家的一亩三分地前庆贺了一番。

这是个基建欣欣向荣的新时代，一切有关美好的想象都幻成了有棱有角的实体，以及意气风发的精神风貌。

而新千禧广场上的庆典，更是将这样的梦想推向了高潮。

两人走过去时，广场中心临时搭起的戏台子已经被倾巢而出的居民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透过攒动的人潮，常京生看见了台上正在进行的舞狮表演。身着红橘相间演出服的舞狮者在立起的梅花桩上，时而纵身平跃，时而金鸡独立。头顶的狮子头华光重彩，面目狰狞，又憨态可掬。

常京生向来喜欢安静，在他的潜意识里，总认为这潮水一般的场面会淹没主体的意识。他扭头看了看身边，融入了这氛围中的常健新正跟着其他人一起笑逐颜开，使劲鼓掌。

如果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也许会像在那场舞会一样，用书本将自己与这热闹的场面隔绝开来。但在经历了那件事后，每每遇到这样的人山人海，他便仿佛走入了疑窦丛生的森林。

舞池中央申玉菲的影子，幻化成了十多年前那个气质陌生的地行者。她告诉他，申玉菲仍在她的心底沉睡。

那么眼前这庞大的精英人群中，又有多少人的背面刻着另一个名字。

这是一片暗礁嶙峋的浅河。纵然他们在他眼前表现得是那样的随波逐流，但谁又知道，这些人中的哪一个，抑或是全部，在某个寻常的暮夏初秋会突然消失，或是以不同的面目出现呢。

台上的众人热舞翩跹，台下的观众热烈鼓掌。或许，以为自己独立于游戏之外的他才是那个被伪装者们暗自嘲笑的对象。

一声乍起的惊锣打断了常京生的思绪。他慌乱地朝戏台子上望去，舞狮人以二狮争春的造型结束了表演。

掌声过后，人群稍微有些松动。常京生百无聊赖地望向人群之外。

在缓缓放下的手臂中，他看到了一个身穿青花旗袍的女人。

她有一头披肩的长发，秀气的鼻子上方是一双深黑的眼眸。她冷淡地望着眼前的喧嚣，仿佛与他们之间隔着一个广袤的大湖。纵然千里狂风激起湖面的三尺波澜，也吹不到湖对岸的她。

常京生盯着她侧身流畅的东方轮廓，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感到一旁的常健新扯了扯他的胳膊，这才将视线转移回了台子上。

业主代表已经在台上站好，那是m大研究生部的一名领导。他被一个大红绸子维系的绒布花团拥簇着。

万众期待之下，他用抑扬顿挫的声音激昂地宣布：“今天，新千禧小区正式入住。”

再次响起的掌声中，常京生感觉甚至怪异。小区入住本是寻常之事，但非要说正式不正式，却也谈不上。如果换个表达方法，又显得词不达意。

“常教授，在想什么呢？”常健新问道。

“哈，没事。我刚才在想，其实我好像也不算是‘正式’的住户。名额在我这里，但却是你出的钱。我们俩都签好协议了，所以也不能算我的吧。”常京生小声道。

“没事，你还跟我客气。这几年你就在这好好陪着明波，别说本科毕业了，就算硕博研究生都没问题。”

“那小子，还硕博研究生，能考上大学我就心满意足了。再说了，要真读硕博还赖在这，你这房子不得住旧了啊？”

“怕啥啊，说不定十多年后卖得更贵呢。学区房，很保值的。你可别小瞧了明波，我看他挺聪明的，这两年也就叛逆期吧。”

“叛逆期，我头都大了。”常京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又看看表，“你看，都这个点了，学校早放学了吧，还不回来。别是刚到m市就给我惹事。”

“放心吧，”常健新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道，“要不，你有什么搞不定的，就下楼来找我。我们认识那么久了，现在又是邻居又是同事的，明波……我也把他当成了半个儿子。”

“那我可谢谢你了。”常京生没心没肺地说道。

他看着眼前的人群逐渐散去。夏日吹起的凉爽微风中，太阳快要落到了天际线之下。

已经是晚上七点。对于这个亚欧大陆东南端的繁华都市而言，这是日与夜的交隔，也是新千禧小区在这世上走完的第一天。

居民们饥肠辘辘地散去，有的径直上楼，而更多的是结伴往门外的餐饮街走去。

常京生上了楼，与常健新在她的家门口作别，却又突然想到什么，转身向正要将门关上的她问道：“你家里有鸡蛋吗？”

“有，我给你拿。”常健新从冰箱中拿出一个红色的网兜，里面累着十来个鸡蛋，递给了常京生。

“过两天还你。”常京生头也不回地走上了楼。

家里空荡荡的，魏明波还是没有回来。大厅内的家具还未摆开，堵在了通往厨房路线的中间。

常京生用新买的炒锅烧着水，从冰箱内拿出一袋600克的速冻饺子，水还未半开，就全下了下去。

他想打鸡蛋，刚磕破了蛋壳，犹豫了一下，便把两颗蛋打到了一个小碗里，然后拆开一袋筷子，用它将蛋打散。

趁着水烧开的工夫，他掏出兜里的手机，拨了魏明波的号码。电话接通后，没响两声便被对面掐断了。

锅里的水终于沸腾。他手忙脚乱地一边用筷子挑开因为加水不够而黏在锅底的饺子皮，然后将打散的蛋淋进了锅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