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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苍烟祭 第五章 巫女

花飞渡见谢无猗这样,便知道是毒发。可奇怪的是萧惟说给她喂过解毒药,毒性明明已经被控制住了,怎么会突然恶化?

难道是左手上……

她心下迟疑,不明确的毒不能贸然去解,正不知该怎么办,还是阿年急中生智,搁下碗转身就跑。

“我去找六爷!”

“是谁要找我呀?”

萧惟抑扬顿挫的声音从院中传来,阿年大喜,忙踉跄着飞奔出去。

“六爷!”他一下子攥住萧惟的衣袖,“她毒性发作了,你救救她!”

她?

萧惟眉间一跳,不着痕迹地从阿年手中抽出衣服,用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抱臂笑问道:

“你是她什么人,要来求我?”

这句话好似一块千斤巨石,压得阿年无法呼吸,他顿时僵住,脸涨得通红。

是啊,萧惟是皇子,他不过是个逃犯,他凭什么指使萧惟?

原来一个卑微到不能见光的私生子,连关心别人的资格都没有。

可里面生死垂危的,是唯一给他灰蒙蒙的生活带来希望的人,是唯一有可能帮他们全家洗雪沉冤的人,是谢无猗啊!

反正他的膝盖也不是软一次两次了,在性命面前,尊严算什么?

想到这,阿年一咬牙,“扑通”一声跪在萧惟身前。

“求求您——”

眼中的锋芒转瞬弥散,萧惟单手捞起阿年,“开个玩笑而已,你太认真了。”

说罢,萧惟也不理他会作何反应,一步三摇地进了屋。阿年瘫软在地,握着喉咙大口喘息,衣衫早已湿透。

服下萧惟带来的解药,谢无猗的情况终于稳定下来,人也不再吐血。萧惟懒洋洋地缩在椅中,半点没把自己当外人。

“都说有备无患,我在这等她醒过来,不打扰你们吧?”

花飞渡和阿年对视一眼,谁也没敢反驳。

夕阳隐没,明月初升。

朦胧间,谢无猗感到这一室的暑热尽数消散。凉风过耳,空气中甚至还带着一丝清甜。难得的舒爽抚平了胃里的恶心,驱散了伤处的疼痛,也逐渐唤回了她涣散的意识。

谢无猗缓缓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不是花飞渡和阿年,而是一张格外灿烂明媚的笑脸。

她一时迷茫,只见萧惟放下扇子,歪七扭八地靠在旁边的小桌上,笑道:

“谢姑娘——哦不,或许应该叫你巫女大人,感觉好点了吗?”

仿佛一盆冷水劈头泼下,谢无猗头脑中的神经刹那间绷紧。

谢无猗要查的案子太特殊,因此当她得知范可庾藏身此地时,千挑万选选中了容貌相似的谢九娘作为自己的新身份。谢九娘是泽阳谢家庶女,从出生起便被扔到决鼻村,一病就是十七年。这十七年间,谢家从没来过人,村民们都说她是野种,也就没有见过她的真容。

这么完美的身世,简直就是为谢无猗量身打造的。

而要继续调查,精心的易容和谢九娘的身份远远不够。

大俞信奉巫堇,皇室广置祭台、四时祭拜不说,朝中更设司巫作为凡人与巫堇的连结。而巫女则是由巫堇亲自选定,从火中降世,能驭灵蝶,通神祇,喝令风雨,知晓未来。

谢无猗的深紫披风和用来保存飞针迷药的蓝紫色蝴蝶,都是巫堇的象征。

有时候,大张旗鼓地行事反而不会惹人怀疑。在大俞,连皇室都尊崇巫堇,也就没人敢冒犯巫女。

于是,谢无猗做了两手准备,一面取代病重不治的谢九娘,另一面排演出预测天灾经火不死的戏码,利用决鼻村百姓之口,将“巫女赐福”的神迹传遍麓州的每个角落。

巧合的是,谢无猗刚到谢九娘家,谢家便来人要烧死她。谢无猗趁机惩治了嬷嬷,并让她带话给谢家——谢九娘的病已经好了。

并且,她还得到了巫堇的无上青睐。

谢无猗的这场戏瞒别人尚可,终究瞒不过萧惟。不过眼下也没有更好的躲避追捕的办法,她本就是在悬崖边行走,稍有偏差便会万劫不复,萧惟没有当面揭穿她就是好事。

缓了几息,谢无猗想要起身,萧惟忙虚按住她的被角。

“躺着吧,花夫人和阿年在外面熬药煮汤呢。”

空气中隐有饭香,谢无猗胸口提着的那股气暂时落了下去。她心知是萧惟送的解药,出于礼貌还是挣扎着坐起。萧惟见状,便从手边取了个靠垫摆在谢无猗背后。

月光在薄云的掩映下自经飘移,如蝴蝶上的微光,在垂垂柳叶间漾着清冷的色彩。

不似昨夜那般杀气毕露,现在的谢无猗就是个普通的女孩。可能是习惯了防备,她有着精致的五官却不喜欢做表情,总是冷着脸,显得十分疏离,而旁人也唯有从那双偶尔变化的瞳眸中,才能窥出些许别样的情绪。

便如此刻,谢无猗不想接萧惟的话,只摆出生人勿近的面孔道:

“多谢六爷。”

“咱们可是过命的交情,别那么客气呀。”萧惟打开食盒,笑眯眯地咂咂嘴,“时辰正好,我准备了点吃的,你都一天没吃东西了,先垫垫肚子吧。”

说着,萧惟拾箸夹起一片色泽金黄的肉片,送到谢无猗面前。

“猪是我亲自养的,菜是我亲自做的,盒子筷子都是新买的,你还是第一个品尝它的客人呢。”

谢无猗眉头微皱,这样亲密的举动不太好吧?但萧惟坚持,再加上她也确实有点饿,便就着他的手吃了一口。

甫一入口,谢无猗就觉得甜滋滋的,细嚼之下更觉外酥里嫩,酸甜爽口,加之外面晶莹剔透的汤汁,简直是满满的享受。

“喜欢吗?”

谢无猗素来爱吃甜食,她轻轻点了点头,把整块肉都咽了下去。

“这点东西就是开胃的,你才刚醒,少吃肉和水果,不然该不舒服了。”萧惟笑得连眼睛都挤在了一起,他抬手把食盒中的碗向空中一举,扬声道,“阿年,去给你的主人盛碗粥来。”

正在踌躇要不要进门的阿年闻听萧惟这样唤他,心中好不尴尬,只得铁青着脸走上前。他接过碗,把右手紧攥的几只桃子往背后藏了藏,目光在谢无猗和萧惟二人之间移动几次,便低着头跑开了。

不知是不是余毒未清的缘故,谢无猗总觉得阿年的反应怪怪的,就连萧惟的神情也有些微妙。

屋里总算清净下来,眼下萧惟的心情格外舒畅。他收敛笑容,双手交握,指尖划过空荡荡的掌心。

“昨夜是我连累了你,我向你道歉。”萧惟轻出一口气,“也谢谢你救了我。”

谢无猗迎向萧惟的双眼,平素一望就能望到底的潭水尽头却是寂静的,恍若能吞纳万物的黑暗。

他似乎很内疚。

谢无猗救他本是举手之劳,再说这点小伤,至于让金尊玉贵的六殿下如此上心吗?

本能地,谢无猗收拢衣袖,却发现一直缚在左手小臂上的蝴蝶已经被花飞渡取下。她调整姿势淡淡一笑:

“六爷言重了。”

萧惟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谢无猗对自己的防备。他无奈地耸耸肩,从袖中取出一个白瓷瓶放到桌上,旁边还附带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的用法用量。

“你的毒有可能会复发,得好好养着,别生气,别用力。发作了就吃一粒,大概一个月就能好了。”萧惟一见谢无猗垂下眼睛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他嬉笑着弹了一下瓷瓶,补充道,“别拒绝我啊,这玩意我有的是,不值钱的。”

叮——

瓷瓶发出清脆的声响,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才停下,谢无猗的话也被堵在了口中。

他们才遭遇刺客,即使萧惟在对方夜袭范可庾住所时就认出了他的身份,短短一天就从宫里调来对症的解药也不现实。所以,只有一个可能——

他知道刺客的来处。

甚至,他还可能知道刺客的目的。

呵,她的生死,不全都在他一念之间吗?

刚刚升起的一丝温暖转眼消失殆尽,谢无猗按住水面的涟漪,嘴角自嘲地一弯。

“仰仗六爷了。”

听到这话,萧惟似有不快。不过他很快转了心思,略微活动着刚才给谢无猗扇风扇到酸痛的胳膊,笑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啦,再送巫女大人一个礼物吧。”

说着,他不知从哪变出一片油绿的树叶,笑意盈盈地在谢无猗眼前晃了一圈。

“树上的枫叶总有变黄变红的一天,我趁它最是本来面目的时候摘了下来。”萧惟蹲下身,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仰视谢无猗,“我想,巫女大人与我心有灵犀,总有方法让它长青不腐吧?”

“心有灵犀”,谢无猗腹诽,她和他关系很好吗?

不过谢无猗到底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这种言语上的轻佻只要你不羞恼,对方就无可奈何。于是她不着痕迹地撇开脸,目光转到那片枫叶上,随口应道:

“六爷说得对,我试试吧。”

萧惟着急要走,看来,她的确没有必要寻求同他合作找出真相了。

他不杀她,却也不会帮她。

这条路上终归只有她一个人。

萧惟见谢无猗脸不红心不跳,想到的却是一个人要经历多少事,才会知道对付挑逗要无动于衷,才会熟练地在黑暗中制服死士,才会为了父亲四处奔走,冒着被杀的风险也要穿上巫女的披风?

多自不量力啊。

他眼尾一挑,将叶子塞到谢无猗怀里,扶着炕沿站起,无比潇洒地甩了甩袖子。

“走啦!”

谢无猗刚要叫住萧惟,不料人早已飘没了影。

正自无言,花飞渡端着一碗热汤走了进来。她看了看窗外,又看了看谢无猗。

“身体感觉好些了吗?”

谢无猗抱着汤碗点点头,还没从萧惟刚才说的话中回过神来。

花飞渡试过谢无猗额头的温度,方叹道:“你怎么看?”

暑热重新卷进房间,想到萧惟在观音庙中还一本正经的,一转身就和传说中一样,一点分寸感都没有,谢无猗顿时觉得胸口又闷又燥。

她索性一口气把整碗汤咕咚下去,狠狠抹了一把嘴。

“他大概因为我惹上了麻烦,那刺客……算了,他避一避也好。”谢无猗瞥了一眼白瓷瓶,沉沉说道,“花娘,刺客背后有人,爹的案子绝对有隐情,我们必须想好下一步是去合州还是回泽阳。”

花飞渡别有深意地看着顾左右而言他的谢无猗,伸出两指拈起萧惟留下的枫叶,毫不留情地点破之前没有说出口的话。

“我是说六爷这个人——你怎么看。你刚才直接吃他带来的东西,不怕他下毒?”

“没必要。”谢无猗冷静地分析道,“就算他有两副面孔,他若想杀我,大可不用在观音庙救我。花娘,我不信人,但也没有必要处处疑人。再说,他是当朝王爷,我们二人身份悬殊,能两不相欠就——”

等等,他这个人?

说到这,谢无猗才反应过来,花飞渡怕是误会了,萧惟怎么可能看上她啊。谢无猗头都大了一圈,忙扶额解释道:“花娘,他哪里是示好,他分明是在警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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