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伸冤在我

贾环带着秦可卿走进旁边一个亭子里，招呼她坐下，说道：“我们来谈谈你为何应该去死。”

秦可卿从没听说还有劝人去死的，一时间整个人都是蒙的，只得呆呆地坐到贾环身边，听他讲述。

贾环说道：“你有没有觉得，你已经没有活路了，这世上没有人还希望你活下去，而你又不能脱离别人独活，所以你只能死了。”

没觉得…

秦可卿疑惑地看着贾环，不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环道：“我们一项项来说，先说大嫂子，你这位婆婆，她待你可好？”

秦可卿忙道：“自然是极好的，太太待我如同亲生女儿一般。”

贾环冷笑道：“那是以前，现在她待你还好吗？”

秦可卿张了张嘴，最终还是沉默下来。

贾环早有预料，继续说道：“大哥哥被打断腿，大嫂子恐怕恨不能杀了你，她不敢责怪自己男人做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理应受此惩罚，毕竟有权有势的人从来都能免于指责，她只会怪你不该引诱他，她是你的婆婆，她都这样看待你，你以后还能好生活下去吗？”

秦可卿低下头，久久不能回应。

太太最近对她确实很冷淡，虽然嘴中不说，可眼里愤恨的神态是瞒不住人的。

在这个孝道大于天的世界，婆婆对媳妇有绝对的压制力，太太既然这样嫉恨她，以后她该怎么在太太手下生活？

想到传闻中许多婆婆针对媳妇的手段，秦可卿心中不由得发颤。

贾环也不理会她的想法，自顾自说道：“说完大嫂子，咱们再说蓉哥儿，你们可还恩爱？”

秦可卿陡地抬起头，似乎想要辩驳，可她刚要说话，贾环已经抢先打断她。

“你想好了再回答。”

贾环冷笑道：“贾珍逼迫你的时候，蓉哥儿可为你出头过？”

秦可卿心头一点温情顿时凉下去，冲到嘴边的话也都变成自我安慰的假话，再也难以出口。

贾环早料到这种反应，说道：“还算你有几分清醒，自己夫人被人欺侮，却不敢出头，你若还能说出恩爱来，我真要瞧不起你了。”

“恐怕他不仅不敢出头，还要将自己所受的屈辱怪在你头上，怪你不敢反抗贾珍，只能任他戏弄，怪你不守妇道，怪你水性杨花，我说的没错吧？”

秦可卿脸变得煞白。

她想起来这半年多以来，自己每每被老爷传去，自己虽知道，一旦去了，面对的必定是难堪的屈辱，可在这宁国府里，她又怎么反抗呢，从老爷那里回来，蓉哥儿每次都会暴怒，可他不敢向老爷撒气，只好把气都撒在她身上，先还只是辱骂，到后面就变成拳脚相加。

这些都属于胳膊折了藏在袖子里的事，内里虽然早就是满地荆棘，可早上打开房门，两人又是一副恩爱的模样。

如今这层幻象被贾环戳破，秦可卿感觉自己就像是赤身裸体暴露与他人面前，心中有说不出的难堪与羞辱。

“环叔叔，别说了…”

秦可卿艰难地说道。

贾环却不想就这么停下，他继续说道：“在这宁国府里，贾珍只想羞辱你，大嫂子和蓉哥儿都恨不得你死掉，好结束他们的耻辱，至于仆人们，他们只想从你的耻辱里面寻笑料，这些人没事的时候还要编排主子，想一想吧，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这些仆人们会怎么议论你和贾珍的事，在这府中，你还能活吗？”

“当然，你会说你娘家秦老爷肯定希望你活，我们琏二嫂子与你关系也不错，也不会希望你死，只是琏二嫂子的性子你也知道，如果贾珍和大嫂子不想你好，她纵然心中可怜你，也未必会做什么事来帮你，至于秦老爷，你们一年也见不到几回。”

“生活在你周围，能掌握你命运的人，都不希望你好过，关心你的人却又不能接近你，这种日子你还能熬多久？”

秦可卿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浑身软绵绵地瘫坐在凳子上。

贾环心中生起几分怜悯，说道：“这也不是你的过错，或许存在着这样的世界，在那里，人们都会尊重别人的意愿，每个人都能选择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怕别人并不喜欢，也不能干涉他，在这样的世界里，你才有活路。”

秦可卿眼中焕发出光彩，问道：“真有这样的世界吗？”

贾环点点头，说道：“有的，可惜不是这里，而且你今生都看不到了。”

虽然这么说有些冷酷，可真相就是如此，他希望秦可卿能认清真相，做出他希望她做出的选择。

秦可卿曾在城隍庙向他许愿，希望神灵能让她解脱。

贾环思索良久，都觉得此事颇为棘手。

秦可卿的症结不仅在贾珍，更在于无处不在的流言蜚语，哪怕他把贾珍解决掉，她也撑不住流言蜚语的中伤。

后世比较开明的社会中，尚且有许多人被流言蜚语逼得自杀，更不用说这个将女人贞洁看得比天大的社会，而秦可卿又是个看重体面的人。

而且与秦可卿纠缠在一块儿的还是她的公爹，这种丑事在后世也没几个人能承受。

怎么想这都是个无解的困境。

后来贾环莫名地念头一转。

既然活着只剩痛苦，那干脆就去死呗，他又不是一般人，一般人把人劝死，就真的只是死，他把人劝死，却能让人于死亡中重生。

在宁国府畏畏缩缩地活着，还不如到他手下做个阴差，正好他这里也缺人。

他心里早就定下这个计划，只是难免有所犹豫，不管怎么想，劝人去死总不像是什么好事，直到今天见到贾珍房中发生的事，他才终于确定，秦可卿在宁府是没有活路的，不如帮她踩一脚油门让她早早解脱。

环叔叔你好狠的心！

秦可卿眼中的光彩瞬间熄灭，她不明白贾环今天为何这么冷酷，忽然不依不饶地与她说这些比刀子还锐利的话。

她感觉自己头脑晕晕的，耳朵里一直回荡着贾环的话。

你没有活路了…你应该死…

是啊，我早就没有活路了，之前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这么想着，秦可卿竟然摇摇摆摆站起来，向那边的水池走去，等走到水池边，她跨过护栏就要跳下去，却被贾环拦住。

“你做什么？”

贾环问道。

秦可卿愤然道：“不是你让我去死？”

“你就这样去死？”

秦可卿道：“难道还有别的死法？”

贾环道：“是谁害你到这步田地，你心中就没有恨意？”

秦可卿被他的话骇得睁大眼睛。

环叔叔这是在诱导她去害老爷？！

秦可卿急忙摇头，说道：“不，我不能这么做，我若是害了他，岂不成了悖逆伦常，忍心弑父的罪人，我与他还有什么区别，我不能这么做，我宁可自己死了，也不想变得像他这样可恶！”

贾环摇摇头，说道：“那区别可大了，他是欺负人的，你是被欺负的，而且已经被欺负到走投无路了，被欺负到走投无路的人，用再激烈的手段去报复，总不应该被苛责。”

说着他上下打量秦可卿一番，说道：“你看你现在，吃不好，睡不好，成天提心吊胆，唯恐被贾珍叫去欺负，这才几个月时间，已经形容萧索至此，被欺负成这个样子，却还用许多条条框框束缚自己，宁肯自己去死，也不敢报复欺侮自己的人，可还有一点做人的刚性？”

秦可卿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不过十来岁的少年，像是现在才认识他一般，他方才所说的每句话都如此离经叛道，一旦传出去必定引起轩然大波，可每句话都像是说到她心头上。

过了半晌，秦可卿才苦笑一声，说道：“只可惜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有环叔叔这般想法，我若真这样做了，死后不仅没有人可怜，反要落得个放荡兼毒妇的名头，被天下人指着脊梁骨唾骂，人活一世，不过图一个虚名，侄儿媳妇也不能免俗。”

贾环摇摇头，说道：“总有一日你会明白，全天下人的评价也比不上我一人，因为伸冤在我，我必报应。”

秦可卿疑惑地看着贾环，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贾环也不解释，笑道：“咱们回去吧，别让他们久等了，我方才说的话，回去后你可以仔细想想。”

话已至此，只能等待秦可卿自己想通了。

这是她自己的试炼，试炼通过了，她就能打破自己心中的枷锁。

这个枷锁告诉她，贾珍是她的公爹，是她的上位者，她哪怕被欺负成这个样子，也不该有犯上的念头，不然就是大逆不道，应该被人唾骂。

若不打破这个枷锁，她的精神始终都不完整，贾环也不敢给她阴差的神格。

等什么时候她打破心障，与贾珍同归于尽，这对她既是死亡，又是重生。

贾环动身往暖阁方向行去，秦可卿忙擦擦眼角的泪痕，跟在贾环身后走向暖阁。

一行人在宁国府玩闹到下午，这才动身回去荣国府。

林黛玉身体不爽利，吃过宁府送来的茯苓霜，刚在紫鹃服侍下睡去，贾环只打个花胡哨，随即回去东小院，等天色渐黑，他嘱咐香菱守在外间屋中，自己却神魂出窍，赶去城隍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