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百年相守一剑还
当晨光透过窗棂,整夜未睡的叶子玉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起。
他知道,昨夜从军中回来的父亲,在门外伫立半宿,一直等到天蒙蒙亮才返回城防军营。
有父无母,叶子玉自嘲道,“好在不是一无所有。”
前几日的晴空万里、秋高气爽于今日消失无踪,小镇被一场毫无征兆的大雾笼罩,袅袅炊烟刚飘出烟囱就融入烟雾里。
叶子玉独自走向私塾,不时从大雾里走出三两个熟人,在他们的视线里,叶家大公子不停地从大雾中走出、模糊直到消失。
形单影只,像是要独自一人走进一段未知的人生。
原本昼伏夜出的打更人周老二,今天却反常的大清早出门,与叶子玉撞了个正着,周老二神色有些呆滞,濡嗫道歉一声后,便失魂落魄的向前走去。
昨夜只记得像往常一般打更,突然眼前一黑昏睡过去,待醒来却已在自家床上,好像是做了很久的一场梦,整个人昏昏沉沉,没有精神。
自然没有发现油腻头顶生出的几缕白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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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出小镇,再无狭窄巷弄和低矮阁楼遮挡。
天地一片苍茫。
叶子玉开始拔足狂奔,撞碎了一堵又一堵烟幕,直到溪上木屋映入眼帘,叶子玉才停下身子大口喘气。
好似知道自己会早到一般,刘老先生佝偻着身子站在檐廊,等着学生。
“随我来。”刘先生缓慢向木屋后山走去。
沿着山溪有一条碎石小道,蜿蜒着向着后山延伸而去。
叶子玉跟随刘先生步伐缓步向上,有几次想要搀扶年迈先生,都被拒绝。
叶子玉也就不再坚持,只是一边留意先生步伐,一边打量大雾下的山中景致。
越往后,山势越陡。
这一走就是两个时辰,当叶子玉已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刘先生却由刚上山时颤颤巍巍变得云淡风轻,甚至连佝偻的身形都开始微微挺立。
终于随老人来到一处高地,已是正午时分,大雾却依旧未散,和云海混为一处,翻滚不息。
有白雾遮挡,仅勉强尽览马头镇全貌,养育着上万人口的小镇在秋光里安静匍匐,老人站定后,忽然开口道,“学成灵术,你要如何?”
叶子玉沉默,眼中尽是茫然。
老人负手于后,等着叶子玉的回答。
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叶子玉忽然抬头坚定道,“我想让她能够正视我,我想要真正看一看这片天地。”
被岁月压弯身躯的老人不置可否,自顾自道,“昔年我登天观海,得悟剑法大道,这一式便是我初入剑道、遨游九天云岚时所得,往后百年虽然变招千万,但根脚精义却只在这一剑,你且看着。”语罢,老人忽然直起身子,衣袍与银丝一并飘扬,以往挥之不去的沉沉暮气竟在一瞬间涤荡一空,看着老人的背影,却像是直面整个苍茫天地。
老人一手仍负在背后,右手食、中二指骈并一处,举指向天,不见任何动作,周身的厚重云雾却开始疯狂旋转缠绕,如同受到惊吓一般四散逃逸。
未察觉到丝毫灵压的叶子玉猛然抬头——整座山南麓的云雾都剧烈地沸腾起来,云潮翻涌,波澜壮阔。
天地无风,却见所有云雾躁动不安,天空高处的白云亦受其扰,如受巨力向着更高处扬起,所有天光云影尽数凝于老人枯柴般手指间。
老人驱指如剑,一切动作化为一式最简单的刺出,在叶子玉眼中就只留下那一剑。
剑起沧澜。
心神摇曳,恍然如梦。
当老人右手重新收于背后,转身离开,身子复归佝偻,叶子玉仍然痴傻望着眼前这片天空。
天地清明。笼罩在马头镇上的雾霾刹那消失无踪,目力之所及皆是叶子玉从未见过的通透,视线向上,云朵被撕裂成丝丝缕缕,随后被风吹散。碧空如洗,金色阳光洒落下来,本来清冷的镇子在这一刻显得和煦温暖。
天地异象,大风过境!马头镇的百姓纷纷抬头,看向前一刻还满是雾霾,下一瞬间却被无形之力擦亮的通透天空。
山脚一处清泉旁、青石上,一身黑色僧袍的空笃大师就地盘坐,当刘先生刺出那一剑时,古井不波的空笃大师猛然抬头,当眼前的大雾消弭一空,这位来自西域的得道高僧喃喃道,“以剑入道,竟能够让世人忘记他也身负【天道馈赠】,那位叶子玉施主,竟能被刘先生收作关门弟子,想来也是身负大气运之人。”
镇中的一个不起眼阁楼中,屋内却是别有洞天,各种装饰、家具极尽豪奢,不少都是皇室御贡之物,却被一股脑堆在这间小小阁楼中。
此刻卸去繁琐头饰,仅是一身丝绸便服的李兰秋,静静望向窗外,饶是自己修为通神,也无法确定自己能否在这一剑前全身而退。
修为低微的灵士会认为这一剑只是一阵狂风,吹散雾霾与白云而已。
她却知道,那一瞬间,天地皆剑,精粹剑意将雾霾与白云尽数湮没!
沧澜一剑拂过拒马关的芦苇荡便自行消散,拒马关上的将士只觉一阵秋风吹过。
在阴暗山林中短发男子感受到这阵秋风后,打了个冷颤,“刘老剑神老当益壮,估计可以把老大的头打歪。”
看了看树下那些影影绰绰的身影,嘀咕道,“等尘埃落定后,小爷再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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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子玉双眼无神,失魂落魄走回山脚、走过小镇,回到叶府。
茫然坐在庭院水池旁的小亭里,满脑子里都是刘先生驱指一剑。
目眩神迷,直似魔怔。
叶飞羽走到亭子里也毫无察觉。
见大哥神色郁郁,叶飞羽以为大哥还没从昨夜的痛苦中走出,犹豫片刻后,径直坐到叶子玉身旁,小心道,“大哥,她要带我离开小镇。”
“什么?”叶子玉回神问道。
“那个女人一个月后要带我去帝都—【玉京】。”叶飞羽顿了顿,“她说要让我成为灵士。”
“叶峥答应了?”
叶飞羽点点头,“父亲要我照顾好自己。”
自然是答应了。
“原来我又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叶子玉笑了笑,“那个女人想来出自玉京的权贵之家,随她去了玉京,要比窝在小镇里要强上百倍。”
“我还没答应。”叶飞羽解释道。
叶子玉直视自己的弟弟,“没有意义,若是你不愿去,你自不会说。”
“飞羽,她是你的母亲,虽不知当初她为何抛弃你,现在既然她愿接你回家,你就要抓住机会,你的世界不该这么小。”
叶飞羽抬头,“哥,你放心,我会劝她的。”
“劝她什么?劝她接纳我,承认我是她的儿子?”
意识到自己说错话后,叶飞羽低头不语。
“飞羽,不要在她面前提起我,你也没有我这个哥哥。”叶子玉郑重道,“我只说这一次,听清楚了?”
秋风吹过庭院,满是萧瑟味道。
傍晚,兴致不高的叶子玉跑到俏寡妇酒肆去打发时光。
一壶酒,一碟牛肉、一碟花生,自饮自酌,勉强浇去浅浅愁绪。
傍晚生意正好,一些相熟的小镇百姓和叶家少爷打了招呼后,合伙点上一壶酒,便开始谈天论地、消遣时光。
直到一个娇俏红裙跑进酒肆,环顾四周找到叶子玉,“叶子,终于找到你了。”
肆中酒客扫视一眼二人,纷纷打趣道,“小绿,你啥时候娶青梅回叶府啊,镇上可都等着你们的喜酒呢。”
叶子玉笑呵呵道,“放心,等我大喜之日,你们有一个算一个,不把你们棺材本掏空,算我叶子玉没本事。”
待杜青梅走到酒桌旁,叶子玉已轻轻揭过话题,用衣袖将长凳擦拭干净。
小镇远近闻名的青梅花眯眼而笑,露出一对小酒窝,只是想到来找叶子玉的目的,笑容便微微收起,有些苦恼。
叶子玉手持酒杯,“柳姨不让你来酒肆,有事说事。”
青梅轻轻凑在叶子玉耳旁,“我娘告诉我,我爹要将我送出马头镇。”
手中酒杯微微一滞,溅起些许酒沫,叶子玉轻笑道,“一朵青梅出墙去?”
自幼和叶子玉兄弟二人爬山下河,性子颇为爽利的杜青梅反击道,“本小姐就是要让你头顶带绿。”
“头顶带绿”是近年杜家商行的伙计,外出行商道听途说的一个典故。相传唐国朝中的一个芝麻小官,家中新娶一房娇媚小妾,被手握实权的顶头上司看中,一次醉酒后,强行闯入小官府邸,与娇妾行那鱼水之欢,本该勃然大怒的小官,不仅无动于衷,反而为顶头上司看门,整整从微醺守至酒醒。那一夜后,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小官就从一个无人问津的清水衙门,调至油水厚重的权柄之地。
不知怎地,这段‘同僚同道而行’的佳话就传到了当朝国师的耳朵里,国师戏谑道,“要想仕途过得去,总得头上带点绿。”
“头顶带绿”这句典故自此流传开来,且被载入《国师传记》之中。
老张口中的‘叶子绿’也由此而来。
先后被叶飞羽、杜青梅‘抛弃’的叶子玉喝一口酒,突然嗅到了一股不同寻常。
那个女人要带走叶飞羽,一直与拒马关那边暧昧不清的杜国泰也要送走杜青梅。
加上这段时间叶峥的反常举动,一定有大事发生!
叶子玉顾不上再与杜青梅斗嘴,留下一句‘好好照顾自己后’,便跑出酒肆。
远远地,杜青梅在酒肆外大声呼喊,“叶子,我还有话跟你说。”
不过叶子玉已经跑远,隐约听见杜青梅的呼喊声,至于说了什么却已听不真切。
黄昏下,有些别离咫尺天涯。
叶峥的城防军就驻扎在小镇最东边的一处平地,三百人编制的军伍说大不大,军帐却也绵延开去。
黄昏时分,正是城防军练兵结束之时,青壮军士在平地上休整,叶上尉负手而立,看着远处缓缓坠地的夕阳,眉间有着挥之不去的凝重。
叶子玉穿过沙场,不少军士笑着与他打着招呼,虽然小镇百姓传言叶家纨绔害死王定坤和张二虎,但城防军中都知道其中缘由,并对叶上尉的两位公子佩服得紧,能够冒着生命危险去帮张二虎报仇,还真就杀了两位拒马关的上士。
叶家小子带种!
走到父亲身边,叶子玉轻声叫了声父亲后,便不知从何开始问起。
“猜到了?”作为严父的叶峥一如既往地惜字如金。
“拒马关搞的鬼?”叶子玉猜测道。
叶峥摇头,“一万个拒马关都不足以让她带走飞羽。”
“那是为何?”
“小镇劫难将至。”
“为何不逃?”
“逃不掉,也不想逃。”叶峥叹息一声,眼神里满是疲倦。
“我来时,看到军中甲胄残破、刀锋卷刃,如何应对父亲口中的劫难,是因为杜国泰断了军费?”
叶峥摇头,“有了军费一样来不及。”
叶子玉干脆双手抱头躺在地上,翘着二郎腿,“反正躲不掉,既然飞羽和青梅都能走,那就没啥可操心的了。”
叶峥罕见的给叶子玉丢了一支烟,父子俩第一次在一起吞云吐雾。叶峥犹豫道,“老大,爹对不住你。”
“说啥呢,可别告诉我不是你亲生的。”叶子玉长长舒气。
素来严厉的叶峥轻轻踢一脚自己的大儿子,感叹道,“既然你们兄弟俩相聚时日不多,这两日你多陪陪飞羽。”
那个女人一生不输于人,飞羽以后跟在她身边势必压力如山,幸好自己的小儿子天生聪慧、天赋惊艳,就连容貌也随了她,将来必然前程似锦,比自己这个上尉父亲要强上无数。
“好嘞!”叶子玉翻身而起,拍拍屁股上的草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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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叶子玉在脑海中反复回想刘老先生的山巅一剑,有朝一日自己挥手一剑能够有此威势,那才是美滋滋。
小镇外的夜色里,刘先生私塾旁的青草畔,远处飘来野菊花的淡淡香味。
此刻,韩巍如往常一般为叶飞羽喂招。
李兰秋负手而立,在一旁观战,只是眼神不时飘向不远处的私塾。
练至大汗淋漓,叶飞羽收刀喘息。
“公子进步神速,但出刀时少了一份狠辣与决绝,平日练习时不显,对敌时就会被无限放大。”韩巍点评道。
平日里叶飞羽与韩巍师徒相称,在李兰秋面前,挂牌供奉却不敢有任何僭越。
叶飞羽点点头。
李兰秋忽然淡道,“小羽,出刀。”
她要考教自己!叶飞羽涌上这股念头,心里继而一阵兴奋,深不见底的韩师傅一直对她推崇备至,常常称她为唐国屈指可数的高手。
终于能见识一下了么?
叶飞羽身体微微下蹲,右手扶住刀柄,曲臂前挥,一条寒光直直飞向李兰秋。
刀光迅疾,叶飞羽却后发先至,眨眼间再次握住刀柄,倾力斩向李兰秋。
当刀锋即将临体之时,一根手指轻轻抵住刀尖,一人一刀就此定住,不得寸进。
叶飞羽双脚还未落地就已变招,双手一合猛搓刀柄,长刀便猛烈旋转起来,想要钻透这根看似纤细却坚韧无比的玉指。
长刀与手指之间迸射出点点火花。
“若是这柄【长夜】解除了枷锁,或许有些威力。”
李兰秋点评之间,叶飞羽已果断弃刀,身体下匐挥出一拳,攻向她的腹部。
“不过现在,还差得远。”话音未落,李兰秋曲指、侧身、屈膝,三个动作只在一瞬间。
长刀被弹飞,躲过叶飞羽倾力一拳,屈膝刚好顶在叶飞羽的腹部之上。
叶飞羽轻轻飞起、重重落地。
李兰秋温柔扶起爱子,一边细心帮着儿子拍打灰尘草屑,一边说着狠厉言语,“不够狠辣,活不久的。”
只有苍白月色映照的夜色里走出一个佝偻身影。
韩巍如临大敌,还未看清来人,就已形若坠入沧海之底,将要窒息。
李兰秋头饰发出叮铃声,她面色如常道,“李兰秋见过刘先生。”
“刘先生。”叶飞羽恭敬道,对自己的授业先生突然出现有些疑惑。
“飞羽啊,天色不早了,快快回家。”刘先生笑呵呵道。
叶飞羽看向李兰秋,后者点点头后,叶飞羽拾回长刀,便向小镇方向走去。
深刻皱纹隐匿在黑暗中的老人瞥一眼身体紧绷的韩巍,笑眯眯道,“怎么,要与我问剑?”
韩巍恭敬抱拳,“自不敢在刘老剑神面前造次,五百年前,刘老‘一剑倒卷沧海水,尽化甘霖九天降’,拯救沧海州临海万民,韩巍心神往之。”
“是个会拍马屁的。”刘先生点点头,“那么天宝公主,十五年来一直让飞羽在我老家伙门前习武,所谓何求?”
“想让飞羽拜入刘老门下。”李兰秋直言不讳。
“我练剑,不善刀。”
“只要先生答应,我可让飞羽从零开始。”
刘先生摆手道,“被精心雕琢过的,只能是宝玉,不可能是璞玉。飞羽天赋无需赘言,不入我门一样有不小的造化。”
言至于此,李兰秋已知此事不成,本就是一种试探,不必强求,当即抱拳道,“打扰刘先生清修。”
说完正欲离去,黑暗中又走出一个高大身影。
赤脚、黑袍僧人——【西域】兰若寺戒律院首座空笃。
李兰秋瞳孔微缩,衣袂无风自舞。
虽知道兰若寺对马头镇的【馈赠】虎视眈眈、势在必得,但空笃就这般堂而皇之出现,却出乎她的意料。
“空笃首座未经通报,擅入我大唐国境,真当兰若寺是我大唐的国寺不成?”
在寺中以嫉恶如仇、性子爆裂着名的空笃大师单手持礼,“素闻天宝公主威名,本座未经通禀擅入唐国,倒想看看公主的手段。”
李兰秋好看的桃花眸微微眯起,灵机勃发,脚下秋草剧烈摆动,像是平静海面骤起风浪。
韩巍忍不住倒退而去,心中暗暗叫苦,怎地出个门就遇到了这辈子都难以碰到的大神,还一遇就是三尊,狗屎运也不过如此。眼见公主就要动手,他只是远远退去,未曾想过出手相助。
修为相距甚远,出手就是添乱。
风浪在刘先生、空笃脚下自动避开。
空笃双手合十,一轮大若圆月的金色卍字法印在空中凝聚。
枯败的秋草在无匹灵压之下寸寸断裂,向着空中倒飞而去。
处于风暴中心的刘先生,对一触即发的大战视而不见,轻轻掖了掖自己被吹起的衣角,好似回忆很久远的故事,苍老的声音在劲风呼啸下依然清晰可闻。
“我曾答应过她,为她守灵五百年,五百年后【馈赠】世人自取,所以无论是你们,还是关外宵小,我都不会拦。”
刘先生发声,两人气机稍顿,形成对峙。
“这清溪、草甸、私塾、青山,是我给方瑾挑选的休憩之地,我在这里陪她看了五百年的斜阳西归、旭日东升、风雨初霁、大雪苍茫。”
说到这,刘先生声音陡然狠厉起来,“在这里动手,你们想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