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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回看人生风景

第3章 回看人生风景

你说你没什么不同,长得也普普通通可是你用一把声音,就击穿了我们的心房你让我们永远记得了眼镜、大海,和高亢记得了:多少凄清事,尽付笑谈中1 尴尬快乐的北京青春那么短暂,我却在花季正盛时,遇见了所爱的人;生命那么有限,我却在最美丽的年华,被所爱的人深深爱过。

我们曾在山巅海角相爱过;纵使结局是于山巅海角分别,我也不后悔。

我唯一后悔的是,当时没有多爱他一点。

一夜辗转反侧,完全没睡着,一时觉得应该抽张骏两耳光,一时又觉得应该先抽自己两耳光。

早晨起床时头晕脚软,幸亏今天是去参观北京天文馆,不会太耗费体力。

我戴着大凉帽,把自己藏在人群里,躲着张骏走,恨不得自己有件隐身衣。我近乎悲愤地想,这世道怎么如此古怪?明明是他做错了事,怎么倒好像我见不得人了?可道理归道理,行动却是毫不含糊地畏缩。

因为太困,究竟在天文馆里看了些什么,听了些什么已经完全不记得了,只记得最后,老师把我们带到一个大厅里,讲恐龙灭绝的原因。

大厅的天顶是椭圆形的,当灯光完全熄灭时,整个天顶化作了浩瀚的苍穹,无数颗星星闪烁其间,美丽得让人难以置信。

随着解说员的声音,我们如同置身宇宙,亲眼目睹着亿万年前彗星撞向地球,导致恐龙的灭绝。

这样的节目本来是我的最爱,可置身黑暗中,头顶星海浩瀚,馆内温度宜人,我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感觉也就是睡了一小会儿,就有人推醒了我。我立即睁开眼睛,现张骏坐在我旁边。

大厅里的人已经走得半空,周围的椅子全空着,他默默地看着我,我脑袋充血地瞪着他。

人都走空了,我们仍然是刚才的姿势,互相瞪着对方。

工作人员来催我们:“同学,放映已经结束。”

张骏拽拽我的衣袖,低声说:“走了。”

我迷迷糊糊地跟着他晃到了大厅,现同学们都在买纪念品,各种各样的恐龙。

他带着我过去:“要恐龙吗?”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意识完全混乱,完全无法思考,就纠结着打他还是不打他。

他把每一种恐龙都买了一只,花了不少钱,甄公子开玩笑:“你要回家开恐龙展啊?”

张骏笑了笑,没吭声。

当我纠结了半天,觉自己已经错过最好的作时机时,我迅速逃离他,跑去找林依然:“你怎么走的时候也不叫我一声?太不够朋友了!”

林依然看着我身后不说话,我一回头,张骏像个鬼影子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跟了过来,就站在我身后。

坐车时,本来都是我和林依然坐一起,可回去的时候,张骏主动要求和林依然换座位,坐到我旁边。

我以为他有什么话要说,解释、道歉、狡辩……反正不管什么,他总应该说些什么,这样我才能反击,可他一路一句话没说,我闭着眼睛装睡觉,貌似镇静,实际已经完全晕了。

去食堂吃晚饭时,他没和男生坐,反倒坐到我和林依然身边,顺手就帮我和林依然把方便筷子、纸巾都准备妥当,林依然惊奇地看着他,我也完全不能理解地盯着他,他却若无其事,我行我素。

我们前几天一直互相敌对,恨不得一刀杀死对方而后快,昨天吃晚饭时还针锋相对,闹得满桌人尴尬,今天却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坐车一起,吃饭一起,别说外人看着奇怪,我自己都觉得很诡异。

沈远哲端着餐盘坐了过来,笑着问:“你们总算可以和平相处了,误会怎么解开的?”

我低着头吃饭,不吭声,张骏笑了笑,和他聊着别的事情。沈远哲几次想把话题转到我和张骏身上,张骏却都避而不谈。

吃完饭,回到宿舍楼,大家依旧聚在一起玩,我却立即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上了车,我已经和林依然坐好,张骏却一上车就走过来,要求和林依然换座位。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林依然又向来不会拒绝人,立即就同意了。

张骏又坐在了我旁边,我心里七上八下,幸亏一向面部表情瘫痪,外人是一点看不出来。

这一天是游览北海公园和北京动物园,一整天,不管去哪里,他都跟着我,我不理他,他也不说话。如果我走得快,他就走得快,如果我走得慢,他就也走得慢,如果我和林依然说话,他就站在一旁摆弄相机,如果我被哪处景物吸引,想多看一会儿,他就站在一旁默默等着。反正,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他都不再嘲讽我,就是一直跟着我,跟得我毛骨悚然,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

中途,我尝试着偷偷溜了几次,可是,集体活动,再溜能溜到哪里去?过一会儿,他就能找到我,继续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我,后来,我也放弃了这种无谓的尝试,任由他去。

虽然非常古怪,我和他却很和平地相处了一整天,整整一天啊!

晚上回去时,他仍旧坐我旁边,去食堂吃饭时,他也仍旧坐我旁边,沈远哲和林依然都目光古怪地盯着他,他却坦然自若,和他们都谈笑正常,只是不和我说话而已,当然,我也只和林依然、沈远哲说话,坚决不理他。

第三天,还是如此,他总是在我身边,默默地跟着我,默默地照顾我,却一句话不说,搞得我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开始有些受不了。感情上,我暗暗渴望这样的日子继续下去,可理智上,我知道绝不能再放任自己,否则,我会死无葬身之地。

我和张骏不一样,张骏玩得起,我玩不起。

吃过晚饭后,我和前两天一样,立即回了宿舍,边冲凉边思索,等洗完澡,换了条长裙,我决定去找张骏把话说清楚。

张骏、贾公子、甄公子几个男生在篮球场打球,黄薇和几个女生在一旁观战。

我走到篮球场边,默默站着。七个男生分成两组,打着力量不对称的比赛,拼抢却都很投入,张骏的技术非常突出,黄薇她们不停地为他鼓掌喝彩。

杨军的篮球打得也非常好,可惜杨军没来,否则他们两个一定能玩到一起去。

我胡思乱想了一阵,实在没有勇气在众人面前,高声把他叫过来,所以,只能又默默地转身离去,低着头,一边踢着路上的碎石头,一边走着。

身后传来急匆匆的脚步声,未等我回头,一个浑身散着热气的人已经到了我身边,是张骏。他的脖子、胳膊上密布着汗珠,脸颊带着剧烈运动后的健康红色,浑身上下散着非常阳刚健康的男孩子的味道。

一瞬间,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脸腾地就滚烫,忙转过头,盯着脚前面,大步大步地走路。

他也不说话,只是沉默地跟着我。

我走了一会儿,心头的悸动慢慢平息,脚步慢下来,他也自然而然地慢了下来。

我停住了脚步,转身看着他,他也立即站住。

我把心里的五味杂陈都用力藏到最深处,很理智、很平静地说:“我已经接受你的道歉,明天不要再跟着我,我会忘记所有的不愉快,我们之间就当什么都没生过,各玩各的。”

他盯着我,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似乎里面有什么东西就要挣脱束缚,跳出来,可一会儿后,他又平静了下来,淡淡说:“我要去打球了。”说完,立即跑向了球场。

我长长吐出强压在胸口的那口气,立即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去,我怕晚一步,我就会后悔。

晚上,我再次失眠了,心里有很多挣扎,一会儿是理智占上风,肯定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一会儿是感情占上风,嘲讽自己自讨苦吃,何必呢?

不过,现在怎么想都已不重要了,因为骄傲如张骏,只会选择立即转身离开。

半夜时分,下起了暴雨,雷声轰隆隆中,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我刚有的一点睡意,立即全被敲走,只能卧听风雨,柔肠百转。

清晨起床时,我有些头重脚轻,想到待会儿还是会见到张骏,突然觉得很软弱。

洗漱完,和林依然一块儿去吃早饭,到了食堂,刚要去打饭,有人叫我:“罗琦琦。”

是张骏的声音,我石化了三秒钟才能回头。

张骏脸色不太好,好像没睡好,他没什么表情,非常平静地说:“我已经帮你和林依然打好早饭了。”

我还没说话,林依然已经笑着说:“谢谢。”我只能跟着他,晕乎乎地走到桌前坐下,坐在一旁的沈远哲冲我笑着点头,脸色不太好看,似乎也没有睡好。

我做梦一般吃着早点,究竟吃了什么,完全没概念。

到了车上,林依然刚想坐到我身边,张骏的胳膊一展,就搭在椅背上,挡住了她:“不好意思,这个位子我要长期占用。”

林依然愣了一下,笑起来,走到后面坐下。

张骏坐到了我旁边,我扭转头,望向窗外,装作专注地研究车窗外的风景,心里却七上八下。

车在公路上奔驰,车厢里有的同学在唱歌,有的同学在谈笑,张骏却一直沉默着。

我不停地酝酿着勇气回头,却怎么都没有勇气,当我的脖子都快要变成化石,玻璃都快要被我看融化时,我终于鼓足勇气,很淡定地回头,打算和张骏进行严肃对话,却现张骏头歪靠在椅背上,呼呼大睡。

我虚假的淡定变作了失落的怨愤,我在那边纠结啊纠结,纠结得脖子都酸了,人家却一无所知,睡得无比香甜。

可是,怨愤很快就散了。

夏日的清晨,一束束阳光透过车窗射进来,照在他脸上。车窗是深蓝色的,光线被过滤成了深浅不一的蓝色,随着车的移动,深深浅浅的蓝色都在欢快地跳跃,而他却是极静谧的,在一片晶芒掠跃、华光流溢中,他安稳、香甜地睡着。

忽然间,很多年前的一幕回到了心头,灿烂的夏日阳光透过树梢洒下来,河水哗哗地流过,他躺在大石头上静静地睡着,暖风吹过我们的指尖,很温暖,很温馨……原来不知不觉中,已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竟然已经成为了当时觉得遥不可及的高中生。

我的心柔软得好似四月的花瓣,轻轻一触就会流出泪来,我悄悄拉好车窗帘,遮去阳光,头侧靠在椅背上,静静地凝视着他。

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看过他了,这些年来,我要么是视线一扫到他,就立即移开,要么只是用眼角余光追随着他的背影或侧影。

他睡了很久,我看了他很久。

没有任何预兆地,他忽地睁开了眼睛,两人的视线猝然相对,我怔了一瞬,立即惊慌地转头,可马上又意识到不能太着痕迹,所以装作坐久了不舒服,故意揉着脖子,把头转来转去,好似刚才他睁眼的一瞬,我只是恰好把头转到了他的眼前。

两人的视线总会相遇,可又总会轻轻一碰,就迅速移开,我都不知道到底是他在惊慌,还是我在惊慌。我总觉得该说些什么,可之前酝酿好的东西已经忘得七零八落。

他轻声说:“还有一个小时才能到,睡一会儿吧,爬长城需要力气。”

他的口气很温和,我的心很柔软,所以,我虽然漠然地转过了头,却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脑子里仍在胡思乱想,一会儿是小时候的事情,一会儿是刚才的画面,不过,昨晚没睡好,想着想着就真正睡着了。

猛地感觉到刹车,惊醒时,现已经到长城了。

司机停停倒倒了几个来回,终于把车停好。

万里长城就在眼前,同学们激动地抓起背包,呼啦一下全冲下了车。

张骏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站起来,从行李架上把我们的背包拿下来,我刚要去拿,他却打开自己的背包,把我的小背包压了压,全部放进了他的背包里。

“你干什么?”

他不吭声,施施然做完一切,把背包往肩上一背:“走吧!去爬长城!”

我只好空着两只手,跟着他下了车。邢老师买好票后,决定由她领队,物理老师看着中间,沈远哲和张骏压后。

三十多人的队伍,有人走得快,有人走得慢,渐渐拉开了距离。

我很快就明白了,张骏可不是好心地帮我背包,而是我的水、食物和钱都在他那里,这下变成了我像个鬼影子一样跟着他了。

不过,没多久我就顾不上琢磨这些事情了,因为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万里长城。课本上、电视上的万里长城终于真正到了脚下,我非常激动!

我、林依然、张骏、沈远哲一边爬长城,一边说话。张骏今天不但不打击我,反倒十分捧场,不知不觉中,我和他也开始说话,他已经爬过两次长城,给我们讲起以前的有趣经历,学着北京人的卷舌音耍贫,我和林依然都被他逗得不停地笑,所有的隔阂在笑声中好像都没有了。

林依然看我很高兴,也十分高兴,变得异常活泼,爬累了时,开玩笑地问张骏,她能不能也享受背包服务,张骏立即二话不说地把她的包背了过去。

林依然冲我眨眼睛,吐舌头笑,没对张骏说谢谢,反倒对我敬了个礼,说了声“谢谢”。

“去你的,别得了便宜卖乖!”我嘴里骂着,心里却暖洋洋地开心,忍不住地开怀而笑。

张骏看我笑,他也一直在笑。

我们四个说说笑笑,爬爬歇歇,所以真的是十分“压后”。

等回程时,张骏性子比较野,不想再走大道,提议从长城翻出去,走外面的野径。

林依然有些害怕,我努力煽动她:“我的体育全班最差,我都能走,你也肯定能走,如果碰到野兽,我保证落在最后一个帮你挡着。”

林依然依旧犹豫着,征询地看着沈远哲,显然沈远哲的意见起决定作用,沈远哲说:“我们还是不要……”

我立即谄媚地央求:“走一样的路很没意思,我知道你一直都很帮我,拜托!”

沈远哲一时间没有回答,他的眼睛藏在眼镜后,阳光映射下,镜片反射着白蒙蒙的光,看不清楚他眼睛里面的内容。

他说:“那好吧,我们就违反一次纪律,只此一次,不过,先说好了,如果被邢老师和王老师现,就说全是我和张骏的主意,你们俩是被迫的。”

“没问题,没问题。”

我哈哈笑着,立即拽着林依然去找好翻的地方。

走在野外,风光和长城上又不同。

在充满野趣的大自然前,林依然很快就忘记了担心害怕,看到一簇美丽的野花,就照相;看到一株俊秀的树,就合影。玩得比我还投入。

沈远哲帮林依然照相时,张骏问我要不要照相,我笑着摇摇头,他也明白我为什么不肯再照相,想说什么,我立即跑走了。

晚上下过雨,很多地方很滑,林依然走得颤颤巍巍,向来心细的沈远哲自然担负起了照顾她的任务,碰到难走的地方,还会经常扶着她的手。

张骏几次伸手想扶我,都被我拒绝了,我一个人蹦蹦跳跳、歪歪扭扭地走着。这种野趣,要的就是惊险刺激,如果没了这份惊险刺激,那趣味也就大大减少了。

我们四个在荒山野岭里爬山涉水,终于快要到山下了。林依然拜托沈远哲帮她照几张相片留念,两人一直忙着选取各个角度照相。

我站在山脚下仰头看向高处,群山连绵,起伏无边,气势壮阔非常,让人心中自然而然有一种豪气激荡,这样的感觉是看再多的书也无法真正明白的。

我弯下身子,从地上捡了两个完好的松果,放进袋子里。

“罗琦琦。”

张骏站在一棵树下叫我,我回头,他微笑着说:“过来。”

我笑着走过去,他突然猛地踹了一脚大树,人急速后退,随着树干摇晃,树叶上的积水抖落下来,仿若一阵小雨飘下。

“呀!”我惊叫着躲,差点要滑一跤。张骏趁机握住了我的手,我一边敲他,一边哈哈大笑,“我的帽子、衣服都湿了,你说怎么办?”

张骏不吭声,笑握着我的手往山下走,我要松开他的手,他却不放,起先,我还没意识到,以为他没明白我的意思:“不用扶了,我自己能走。”

他好似压根儿没听到,薄唇紧抿,一脸严肃,眼睛只是盯着前面,等我用力抽了好几次手,他却越握越紧时,我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不是同学间的互相帮助。

我的心开始扑通扑通地狂跳,跳得我又甜蜜又慌乱,想看他,又不敢看,身体里好像有无数个甜滋滋的酒心巧克力泡泡汹涌澎湃地冒出,让人变得晕晕乎乎,什么都忘记了,只知道跟着他走,即使他带着我跳下悬崖,只怕我也会跟他去。

也许,我的动作无形中已经泄露了我的心意,张骏的神情不再那么严肃紧张,眉梢眼角都透出了笑意。

他突然说:“那天算命时,黄薇让我说四个女生的名字,我其实只想说你的名字,可说不出口,我就想先说林依然的名字,再说你的名字,那样能显得自然些。”

“那你怎么后来没说?”

他含着笑反问:“你不也没说我的名字?你当时真的哪个男生都不喜欢?”

我们两个都沉默了下来,身心却沉浸在难以言喻的甜蜜中。那种透心的甜蜜,是无论多少年过去,都不可能忘记的。

等我们快到山下时,我才想起还有两个人:“哎呀,沈远哲和林依然呢?我们把他们给丢了!”

也不知道我说的话哪里好笑了,张骏极其开心,眼睛里的笑意比夏日的阳光更灿烂,他笑着指指上面:“他们老早已经回正道了。”

我抬头看去,可不是嘛!他们正站在长城边上,四处查看着我们,我立即甩脱了张骏的手,希望他们什么都没看到。

我和张骏翻回了长城上,他拿出相机,递给沈远哲,“帮我和琦琦照张相。”

我立即站了起来,也没留意到他已经只叫我琦琦了:“我不照。”

张骏想抓我没抓住,我已经咚咚地沿着台阶直冲而下。

一口气跑下山,现我们虽然回来得很晚,但是老师和同学都在采购纪念品,所以没人在意。

我也凑在小摊上看,有核桃雕刻的十八罗汉、有景泰蓝手镯、有玻璃鼻烟壶……每一件我都拿起来把玩一会,又都原样放回去。

张骏站在我身后问:“喜欢吗?”

我摇头,那个时候我喜爱摄影家郎静山、作家三毛,我崇尚的是一把牙刷一双布鞋,走遍千山万水,人对外物的拥有有限,人的心灵却可以记录下世间一切的美丽。

每个摊位上都大同小异,我不买东西,所以很快就和张骏站在一旁等大家。

“你不买东西吗?”

张骏摇了摇头:“我光长城就爬了两次,这是第三次,小时候还挺喜欢买这些小玩意,现在没什么兴趣了。”

“你已经来过那么多次,为什么还要参加夏令营?”

张骏没有回答,只是笑笑地凝视着我。

我脸颊烫,嘴里却嗤一声讥笑。

张骏眼中的黯然一闪而逝,柔声说:“我们照张相片吧,就一张。”

我摇摇头,断然拒绝:“我不喜欢照相。”

“琦琦,我之前说的话没有一句出自本心,你一直不肯正眼看我,我只是想逼你不要再对我视而不见,当然,也有些自暴自弃了,想着如果不能令你喜欢,那让你彻底憎恨也行,至少你心里有我。”

我微笑地沉默着。

一直到老师叫我们集合清点人数,他都未能说服我与他在长城上合影留念。其实,不是不相信他,也不是记仇,而是……我自卑,自卑到不愿意把自己的身影记录在他身边。

上车后,张骏将相机收了起来,不知道是对自己说,还是对我说:“下一次,我们来北京把所有景点都重新玩一次,把所有不愉快的记忆都洗掉,然后再在长城上照相。”

因为年少,总觉得前面的时间很漫长,长得一切皆有可能重新来过,却不知道时光的河,只能往前流,从来没有重新来过。

昨天晚上没休息好,今天又爬了一天的长城,坐着坐着就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半睡半醒间,听到邢老师的说话声,好像在询问张骏青岛哪些地方值得去,哪些地方不值得去,张骏一一回答。

我渐渐清醒,原来青岛他也是去过的,难道他真不是为了玩而才参加夏令营?

一会儿后,邢老师的声音消失了。张骏问:“你醒了?”

我睁开了眼睛:“你怎么知道我醒了?”

他笑:“你真正睡着的时候,头会一顿一顿地直往下掉,像一只脑袋一缩一缩的小乌龟。”

我有些羞窘,沉默着。

大概真如晓菲所说,我不笑不说话的时候,总是给人很冷漠疏离的感觉,张骏立即不敢再开玩笑:“你生气了?”

我笑了笑:“没有。你干吗这么敏感?我生气有那么可怕吗?”

他不吭声,好一会儿后才说:“不是你可怕,是我害怕。”

这句话不是什么甜言蜜语,我心里却透出甜来,嘴角不自禁地就像月牙一样弯了起来。

“琦琦,明天早上,一起吃早饭?”

我想都没想,已经笑眯眯地脱口而出:“好。”

到了青岛后,吃得比北京好,每天都是海鲜,住得却比北京差,四个人一间屋,我、林依然、邢老师,和另一个女生同屋。

屋子里住了一个老师,林依然她们也就是拘谨一些,我却是全身上下都不舒服。

我对老师的心理阴影竟然这么多年过去,仍然没有办法彻底消除,所以只能尽量晚回屋,避免和老师的接触机会。

张骏不再和沈远哲住同屋,而是和贾公子、甄公子住同一屋。

因为我跟着张骏玩,所以渐渐和甄公子、贾公子混熟。

晚上,我们四个人老聚在一块儿玩拱猪,张骏玩这个很厉害,两位公子经常到楼道里跑一圈,打开每个宿舍的门,对着里面叫:“我是猪。”

他们俩玩不过张骏,就欺负我,常常是他们两个刚打开哪个门对着宿舍里的人叫了:“我是猪。”一会儿后,我就得去打开门,对着他们说:“我也是猪。”

下一次他们输了,张骏就让他们说:“我是一头又脏又臭,三个月没洗澡的懒猪。”

或者,看着我要输了,他就索性放弃自己,让自己输,变成他打开宿舍的门,对同学和老师说:“我是一头没皮没脸没脸没皮好吃懒做懒做好吃无耻卑鄙卑鄙无耻的流氓猪。”

老师和同学从刚开始笑得前仰后合,到后来处变不惊,看我们推开门,就很平静地说:“又一头猪来了。”

我晚上和张骏的哥们儿一起玩,白天带着林依然混在张骏的朋友圈子里,不知不觉中,就和沈远哲疏远了,不过沈远哲身边并不缺朋友,所以,我也感觉不到我和他疏远了。

林依然性格温婉宁静,刚接触的时候会觉得她有些木讷无趣,可熟悉了她,才现她其实一点都不无趣,相反她反应迅速,言辞敏捷,甄公子和贾公子都很喜欢林依然,都对她越来越好,真心当她是朋友,反倒是对我,绝大部分是因为张骏的面子,我的棱角太分明,行事太不羁,他们都不喜欢女孩子这样的性格。

我们几个一块儿爬崂山,崂山上到处都是水,大家边走边玩,一路上不亦乐乎。

居然碰到了穿着黑白长袍、绾着髻的道士,我过去和人家攀谈,聊日常生活,聊道教文化,聊崂山的云、崂山的雾……蒲松龄笔下的人物活脱脱出现在眼前,真是有太多的话要说。

甄公子和贾公子无聊得不行,拉着林依然,举着相机,在周围走来走去,不停地拍照,就张骏耐心地坐在一旁听我们聊天。

那个年代的道士都是真正的道士,不像现在招摇撞骗的多,两个道士和我们聊得投机,主动当我们的导游,领着参观崂山上的各个洞,讲述这些道家仙窟的来历。

从道士们居住的院子出来,我和张骏没有走游览用的台阶道路,而是领着大家沿着野径一路攀缘,刚开始还有路可循,到后来已经完全没有路。

我想攀到峭壁边缘,林依然不肯冒险,也劝我不要去,我冲着她笑:“都走到这里了,如果不上去看一眼,以后想起来会遗憾。”

我手脚并用,往上爬,只有张骏陪着我。林依然、甄公子、贾公子都站在安全的地方等着。

几经艰难,终于到了峭壁边缘,我眺望着前面,有很多感触。

崂山的海拔并不高,可山顶常年云雾环绕,和别的山完全不同,站在这里,完全看不清楚脚下和前面,只有云雾,似乎自己一伸手,就能抓住一段云雾,飞翔而去,与神仙同住。难怪古人登上这座山后,会认为这是座仙山。

学过地理之后,已经知道这只是因为崂山靠海,湿气遇到山势阻碍凝结成雾,可我大概是有点迷信的人,明白归明白,却依旧朦朦胧胧地相信着草木有情、兽禽有灵,那座破落的道观中曾住过笑看沧海的智者;在月圆的夜,窗前的石榴树会轻笑,一树红花宛然就是女子的红裙;而青石上的狐狸会静听着琴声,对着月亮沉思。

山风激荡,人被吹得好像会掉下悬崖,我用手按着帽子,迎着山风又向前走了几步,眼前云气蒸腾,天地苍茫。那些“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那些“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的感觉忽然间就真正明白了,他们已经走了,可他们的思想却在我脑海里复活,这一刻,我是我,我也不是我。

从小到大,我去过的地方很少,这次的北京和青岛之行,真正打开了我的眼界,让我看到了很多以往没看见过的东西,接触了很多平常不会接触到的人,我一面验证着它们和书上的相同,一面体会着它们和书上的不同。

这个世界的确如小波所说,的确值得我去奋力飞翔,追寻各种各样的精彩!

年少癫狂,我忍不住张着双臂对着翻滚的云雾大叫:“喂——”

帽子呼的一下被风卷走,翻滚在白云间,我先是惊叫了一声,又哈哈大笑起来。

张骏笑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他身边:“小疯子,小心点。”

我眼睛溜溜圆地瞪着他,他笑着笑着就笑不出来了,只是看着我。

山巅之上,野风激荡,时间却静止。

不管海是否会枯、石是否会烂,在无开始、无终结的无涯时间中,这一刻他眼里只有我、我眼里只有他。

灵台异样清明,我忽然无比清晰、无比悲哀地明白,人生中这样的时刻可遇不可求。也许,他很快就会忘记,而我会一生一世记得,记得在我十六岁那年,他曾陪我站在崂山之巅。

甄公子大叫:“喂,喂,你们两个没变成化石吧?”

贾公子也叫:“你们看够了没有,看够了,就下山。”

张骏冲甄公子和贾公子挥了挥手,和我说:“不用理他们,如果你想多待一会儿,我们就再待一会儿。”

我微笑:“不用了。”

这就是人世,即使我们已经从书本上积累了前人的智慧,在当时已经知道它不寻常,知道它很宝贵,可是我们仍然只能放手让它离去,因为时光的指针永远都在转动,不会停止。

下去的路,比刚才更难走,幸亏张骏身手矫健,在他的帮助下,我平安返回。

一直紧张着的依然总算松了口气:“下次可别这样了,太危险了!”

我笑说:“我们去找大部队吧,估计也该下山了。”

林依然立即说好,她从小到大都是规矩孩子,如今跟着我,总是干无组织、无纪律的事情。

等我们嘻嘻哈哈地寻找到大部队时,邢老师和王老师已经等了我们好一会儿,正急得蹦蹦跳,大概因为贾公子在,他们倒也没火,只装模作样地说了张骏两句。

回到住处,吃过晚饭,张骏说想先去冲澡,等冲完澡后来找我。

我洗完澡,收拾好东西,张骏还没来找我,我暗笑一个大男生洗得比我还慢。

过一会儿,邢老师就会回来,我不愿和邢老师接触,所以不想待在宿舍里,就先出去散步。

正沿着小径走,碰到了沈远哲,自然而然就变成了两个人一块儿散步。

沈远哲踌躇了半晌,才半试探地说:“你和张骏……没想到这么快就化解了矛盾,成了朋友。”

我对他有抱歉,于是从头解释:“其实我和张骏是小学同学,还一起参加过数学竞赛,关系也算比较熟,只不过上初中后,就不怎么说话了,我一直没告诉你,真的很抱歉。”

他呆了好一会儿才说:“没关系,是我自己太笨了。张骏不是多话刻薄的人,更不可能刁难女生,你也不是那么小气、一激就怒的人,明明你们俩都行事反常,黄薇和林依然都看出了异样,我却一直想不明白,傻乎乎的。”

我又是愧疚,又是甜蜜,愧疚于对不起沈远哲,甜蜜于从别人口里印证出张骏的感情:“真的对不起,当时让你花了那么多心思调解我和张骏的矛盾。”

沈远哲淡淡地笑着:“没有关系,你和张骏都是我的好朋友,你们能……和睦相处,我也挺高兴的。”

我感激地说:“谢谢你。”

沈远哲和我边走边聊,我忘记了时间,等张骏找到我们时,已经九点多。沈远哲和张骏打了声招呼,立即走了。

我和张骏道歉:“没戴表,忘记时间了。”

张骏低着头沉默了好一会儿后,抬起头笑着说:“没关系。”

第二天,早上听课,下午去海边玩。

上车后,夏日的骄阳恰射到我脸上,我正怀念被风吹走的凉帽,眼前一暗,张骏把一顶凉帽扣在了我头上,我拿下凉帽看,现是一顶很漂亮的宽檐草编米色凉帽,笑问:“哪里来的?”

他不回答,只问:“你喜欢吗?”

“嗯。”

他很开心的样子,把帽子戴回我的头上。

我忽然明白过来,这是他昨儿晚上特意去买的,难怪我洗完澡后,他仍没回来。我想说谢谢,又想说对不起,最后,却什么都没说。

我们从小在内陆城市长大,很多人都是第一次见到海。到了沙滩边,看到电视上的画面变成了真实,大家都激动起来,脱了鞋子,卷起裤管在海滩边玩。

因为张骏提醒过我最好穿短裤,所以我省去了这些麻烦,和林依然牵着手在海滩边跑,等我们疯跑了一圈回来,现黄薇换了泳装出来,她走到海边,试探着从哪里下水。邢老师说:“你一个人最好别下水,就在边上随便游着玩玩就行了。”

她答应了,可下水后,在边上玩了一小会儿,就越游越远,邢老师和王老师都是旱鸭子,着急得不行,同学和老师一起拼命叫她,她也听不到。

邢老师急得叫张骏:“你是不是会游泳?赶紧去把她叫回来。”

张骏从沙滩上的小商贩那里现买了一件泳裤,换了后,跳进海里,去追黄薇。

两个人在海里很久,仍没回来。

波浪一起一伏,人的脑袋又都差不多,从远处根本看不大清楚,可邢老师和王老师仍一直站在海边,手搭在额头上担心地眺望着,同学们却没老师那么多担心,开始各玩各的。

因为张骏不在,我和甄公子又一直相处得磕磕碰碰,所以我也没和他们一起玩。我、林依然、沈远哲三个人在海滩边修碉堡、挖城池。其实我心里很担心张骏,大海的无边无际令人畏惧,可越担心,反而越不想表现出来,只是用眼角余光留意着海面。

我们的城堡修了大半个之后,张骏和黄薇才返来,邢老师气得不行,第一次了火,不知道是对黄薇的父母有顾忌,还是因为黄薇是女生,邢老师的怒火全冲着张骏,骂得张骏狗血喷头。

我们都静悄悄地不吭声,就甄公子和贾公子像看戏一样,挤眉弄眼地笑。等邢老师骂完,张骏微笑着向甄公子、贾公子走去,两个人立即逃,可惜没跑过张骏,张骏一个人把他们两个人都扔进了大海里,两个人浑身上下全部湿透。

贾公子惦记着老师的叮嘱,不敢胡闹,湿着身子从海里走了出来,甄公子却索性穿着衣服往大海深处游,气得邢老师跳起来,叉着腰叫:“甄郓,你给我滚回来!”

甄公子在海里叫:“在海里怎么滚?我不会啊!”

大家都想笑不敢笑,邢老师又气又笑,跺着脚叫:“你再不回来,我就让你明天一个人留守宿舍。”

甄公子慢吞吞地游了回来,邢老师嘴里骂着他,手里却找了条毛巾递给他。

张骏去换了衣服回来后,看到我和沈远哲、林依然在修城堡,他走过来,我朝他笑了笑,继续趴在地上修城堡,他在一边沉默地看着。等我们修完了,我笑问他:“我们的城堡怎么样?”

他笑了笑:“很好。我们去海边走走。”

我低着头忙碌:“再等一下,我的护城河还没引水。沈远哲,我们从这里挖一条倾斜的河道,可以把涨潮时的海水引到护城河里。”

忙着忙着,一抬头,现张骏不知道何时已经离开,站在浪花中,眺望着大海,背影显得有些孤零零。

“我去买瓶水,过会儿回来。”

我对沈远哲和林依然撒了个一戳就破的谎后,跑去找张骏。快靠近他时,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猛地跳到他身边:“嘿,你怎么不和我们一块儿修城堡?”

他看到我,立即开心地笑了:“你等会儿,我马上回来。”他跑过去,和正在照相的甄公子、贾公子说了几句话后,又跑了回来。

我们两个人赤脚在海水里散着步,有默契地,向着远离老师和同学的方向越走越远。

他牵住了我的手,我又一次像是被电流电过,昏昏沉沉、酥酥麻麻的透心甜蜜。

他说:“你不问问我吗?”

“问什么?”

“问问我为什么在海里和黄薇待了那么久?”

“我不想问,因为我能猜到为什么。”

我朝他做鬼脸,嘲讽着他的桃花运。即使刚开始没明白,现在也已经猜到黄薇喜欢他。

他猛地拖着我的手,跑起来,边笑边跑,直到我跑不动,向他求饶,保证以后绝不再嘲笑他。

我们站在海滩边,只觉得天很可爱,地很可爱,海很可爱,反正眼睛里看到的一切没有不可爱的,不管他或者我,随便说一句话,两个人就能莫名其妙、毫无原因地笑了又笑。

那种傻傻的幸福啊,单纯、美妙,大概只能盛开在绚烂热烈的青春里。

张骏对我说:“海浪袭上来时,我们跳起来,看看谁在空中待的时间久,谁能落下去时,躲开浪花。”

“嗯。”我摘掉了眼镜和凉帽,把它们放到沙滩上。

我们跳起来,又落下,跳起来,又落下,海浪在我们脚边翻滚,我们大声地笑。

两个人玩得兴起,又都是性子有些野的人,顾不上衣服会全部湿透,手拉着手冲着海浪走,和海浪正面对抗,海浪扑到我们身上,碎裂成千万朵浪花。

我毕竟是第一次接触海,又不会游泳,开始害怕,想后退,他抓住我。“如果浪花来了,你就闭住呼吸,憋上一口气,过上一瞬,浪走了,再吸气就可以了。我会一直抓着你,不会让你被海浪卷走的。”

有了他,恐惧淡了,天性里追寻冒险刺激的一面被激起,随着他越走越深,海水已经和我齐腰。当一个浪潮涌来时,我紧闭呼吸,闭上了眼睛。感觉轰隆一下,自己似乎被汹涌的大海卷进了水底,身体被冲击得不受控制,害怕、恐惧、刺激都有。他紧紧抓着我,我紧紧抓着他,那一刻,似乎我所唯有的就是他,他就是我整个世界的支柱。

一会儿后,开始潮落,水位下降,我的头又露了出来。我长出一口气,剧烈地咳嗽着,毕竟没有经验,还是被呛着了,他眼睛里全是笑意,看着我大笑。

我又是咳嗽,又是擦眼睛,又是抹头,还能抽出空来,给他一脚。

等休息好了,我们手牵着手,又开始准备迎接下一次的海浪。

茫茫碧涛中,我们成了彼此的唯一,潮涌潮落间,我们放声大笑,肆意快乐。

2 青岛的最后一天

多么希望当时,我可以不那么自卑;多么希望当时,我可以不那么骄傲,虽然即使那样,我们也许仍不可能在一起,但是至少当时我们会更快乐一点,现在你会更愿意回忆过去一点。

在青岛的日子过得太快,似乎转眼之间,就到了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上午进行了一场简单的海洋知识考试,下午去军舰上参观,回来后举行闭幕式,颁了优秀营员奖状,然后,正式结束了这次夏令营。

第二天就要离开青岛,贾公子大概想到又要回到他老爹的严厉管制中,强烈要求晚上要放纵一把。张骏和甄公子去买了三瓶白酒、一箱啤酒、一大堆零食,偷偷搬运到宿舍的楼顶上。

张骏的朋友自然是甄公子、贾公子,我想请林依然和沈远哲,张骏居然不同意。我让他给我一个理由,他说因为林依然是乖女孩,肯定不能适应。我说,可是我和邢老师住一个屋,如果就我一个人很晚回去,老师会起疑,拉上我们班的第一名,老师就不会多想。他权衡了一下,只能同意。

我们把几个纸板箱子拆开,平铺在地上,开着两个手电筒,就在楼顶上偷偷摸摸地开起了告别会。

张骏、甄公子抽烟的姿势都很娴熟,贾公子竟然是第一次抽烟,当他笨手笨脚地学着张骏吐烟圈时,甄公子狂笑。

张骏给我拿了罐啤酒,我摇摇头:“我不喝酒。”

“从来不,还是戒了?”

“从来不。”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我跟着小波他们混了那么久,竟然滴酒不沾,又问:“那烟呢?”

“偶尔会抽着玩。”

张骏拿了一根烟给我,我夹着烟,低下头,凑在他的烟前点燃,抬头时,看到沈远哲和林依然吃惊地盯着我,我朝他们笑了笑。

林依然不抽烟,也不喝酒,抱着一袋青岛的特产烤鱼干,半是紧张,半是好奇地看着我们。

张骏教贾公子划拳,贾公子一输,立即就喝酒,看得出来,他很享受被家长和老师禁止的放肆。

甄公子嫌光喝酒没意思,拉着大家一起玩开火车,地名由他决定。

他问:“谁当青岛?”

我和张骏都赶着说:“我当。”

大家都望着我们俩狂笑,后来张骏做了北京,我做了青岛,林依然是南京,沈远哲是上海……我如果输了,张骏帮我喝酒;林依然如果输了,沈远哲帮她喝酒。定好规矩后,开始玩。

“开呀开呀开火车,北京的火车开了。”

“到哪里?”

“南京。”

刚开始还玩得像模像样,渐渐地就混乱了。贾公子酒量特浅,醉得一塌糊涂,非要拉林依然的手,说是有心事告诉她,吓得林依然拼命躲;甄公子坐到林依然身边,把自己的手给贾公子,贾公子就把他的手捏在掌心里,摸啊摸,边摸边哭边说:“依然啊……”

林依然憋着笑,涨红着脸,看着甄公子和贾公子,甄公子一脸贼笑,不停地对她做鬼脸。

沈远哲酒量比甄公子要好,可一人喝了两人份,也醉得一塌糊涂,贴着墙角,双手撑在地上,非要倒立给我们看,证明他没有醉,一边趴在地上不停地倒立,一边还不停地叫我们,非要让我们看他。我们都咿咿呀呀地答应着,实际理都不理他。

张骏一个人喝了两个人的酒,却只有五六分醉。我和他趴在围栏上,眺望着这座城市并不辉煌的灯火,身后的吵闹声一阵又一阵地传来,我们却奇异地沉默着。

他夹在指间的烟,几乎没有吸,慢慢地燃烧到了尽头。看到我在看他,他解释说:“初三出了那事后,我就把这些东西都戒了,现在就是朋友一起玩的时候,做个样子。”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他感叹地说:“许小波是真心对你好。”

“以前是的,现在我们已经绝交了。”

“我和以前的朋友也不来往了。”

我们都沉默地看着远处,在那段叛逆的岁月中,他固然是幸运者,我又何尝不是呢?

他突然说:“我好高兴。”

我诧异地侧头看他,他又说了一遍:“我好高兴。”

我渐渐明白了他的意思,低声说:“我也是。”

他猛地握住我的手,非常大声地对着天空大吼:“将来我们结婚时,到青岛来度蜜月。”

我腾地一下,脸涨得通红,幸亏后面的那帮家伙都醉傻了,没醉傻的也以为我们醉傻了。我过了很久,才很轻、很轻地“嗯”了一声,他却立即就听到了,冲着我傻笑。

不管别人如何看这座城市,它,在我们心中,是最美的一个梦。我们微笑着约定,一定会再回来。我们都以为,只要有了约定,我们就可以永远保留住那份幸福。

我们取道北京回家,因为是暑假,火车票不好买,尤其是卧铺票,邢老师麻烦了甄公子才替所有人搞定了火车票。统计买卧铺票的人数时,多了好几个同学登记。其实,我手头也有余钱,不过,我早就想买一套鲁迅全集了,所以,想都没有想就放弃了。

在车站时,张骏一手拖着自己的行李,一手拖着我的行李,我有点紧张,怕老师现异样,后来看见也有别的男生帮女生拿行李,才放下心来。

火车站的人非常多,邢老师一边紧张地点着人头,一边大叫着说:“都跟紧了,别走散了,去卧铺车厢的跟着我,张骏押后;去硬座车厢的跟着王老师,沈远哲押后。”

我要拿回自己的行李,张骏说:“你跟着我走就行了。”

我不解地看着他,走在前面的甄公子回头笑着说:“张骏已经让我给你买了卧铺票。”

周围几个听到这话的同学,视线都盯向我,黄薇眼中更是毫无掩饰的鄙夷不屑。我突然觉得很受伤,我是没钱,可我很乐意坐硬座,我一把抓住自己的行李:“放手!”

张骏看到我的脸色,犹豫了一下,放开了,我拖着行李,小步跑着去追林依然和沈远哲。

直到上了火车,我仍觉得自己脸颊烫,手抖。

不一会儿,张骏就匆匆而来,和林依然打了声招呼,坐到了我旁边。我侧头看着车厢外面不动,也不说话。

张骏完全不能理解我那一瞬间的羞辱感,在他看来,他买了卧铺票,想给我一个惊喜,是为了让我能坐得更舒服,这样我们俩也有更多一点的私人空间,可我却生气了。

他在一旁赔了很久的小心,又说好话,又说软话,低声央求我去卧铺车厢,我仍然紧闭着嘴巴,看着窗外,不和他说话。

我的冷漠,他的小心,引起了同学们的注意,很多同学都看着他,他面子挂不住,终于动怒,不再理我,自己一个人去了卧铺车厢。

林依然安静地坐回了我身边,不敢说话,只是给我泡了一杯茶,放在桌上。

我凝视着窗户外面飞逝而过的树丛,开始困惑,这次的夏令营真像一场隔绝在凡尘俗世之外的梦,是不是火车到站时,就是我的梦醒来时?是不是真的就像雪莱所说“今天还微笑的花朵,明天就会枯萎,我们愿留驻的一切,诱一诱人就飞,什么是这世上的欢乐,它像嘲笑黑夜的闪电,虽明亮,却短暂?”

周围的同学都在打牌,一会儿尖叫,一会儿笑骂,因为混熟了,比来时玩得还疯还热闹,我却有一种置身在另外一个空间的感觉,满是盛宴散场的悲凉感。

甄公子、贾公子都在这边玩牌,他却……不过肯定不会寂寞,黄薇也没有过来。

暮色渐渐席卷大地,车窗外的景物开始模糊,我正盯着窗外呆,身侧响起了张骏的声音:“不要生气了,这次是我做错了。”

我额头抵着玻璃窗户,不肯理他。

他可怜兮兮地说:“我已经把卧铺票和同学交换了,我和你一块儿坐硬座。”

他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我的衣服,又小心翼翼地拽了拽我的衣服:“喂,你真打算从今往后都不和我说话了?那我可会一直黏着你的。”

我起先还悲观绝望到极点的心,刹那就又在温柔喜悦地跳动,脸上依旧绷着,声音却已经温柔:“你其实不用和我坐一起,你晚上去卧铺车厢休息,白天过来玩就可以了。”

“不用,你喜欢坐硬座,我和你一块儿坐。”

我又说了很多遍,他笑嘻嘻地充耳不闻,那边有同学叫我们去打牌,他问我要不要去,我很贪恋两个人的独处,摇了摇头。

张骏说:“你躺下睡一会儿。”

因为同学们都挤在一起玩,我们的这个三人座位只坐了我们俩。根据这么多天坐火车的经验,一个人侧着睡的话,空隙处还能勉强坐一个人。

我用几本书做了个枕头,摘了眼镜,躺下来,尽力让腿紧靠着椅背,给他多一些空间坐。

虽然一直以来,同学们都是这么彼此轮流着休息的,可坐在旁边的是张骏,感觉就完全不一样了,心里既甜蜜,又紧张。

可他坐得端端正正,一边戴着耳机听歌,一边拿着我的书翻看着,我的心渐渐安稳,微笑着闭上了眼睛。

因为才十点多,车厢里还很吵,我很困,却很难入睡。忽然感觉张骏小心翼翼地拨开我的头,将耳塞放进我的耳朵里,我一动不敢动,装着已经睡着。

张骏应该选择了循环播放键,所以,一直重复播放着一歌。

我很少关注流行歌坛,又是粤语歌,听不懂唱什么,只觉得很是温润好听,很适合用来催眠。

等一觉醒来时,耳边依旧是情意绵绵的歌声。

很多年后,我已能流利地说粤语,在朋友的车上,从电台听到这似曾熟悉的旋律,才知道是陈百强的《偏偏喜欢你》。

那一瞬,低头静听中,漫漫时光被缩短成了一歌的距离,可蓦然抬头时,只见维多利亚港湾的迷离灯火。

原来已是隔世。

只有,《偏偏喜欢你》的歌声一如当年。

醒来后,看了眼表,凌晨三点多,还有很多同学在打牌,时不时地大笑着,张骏趴在桌上打盹。

我想坐起来,动了一下,他立即就醒了:“怎么了?”

“我睡好了,你也躺一会儿。”

“我没关系,你睡你的。”

“我真睡好了,这会儿强睡也睡不着,白天困了再睡。”

我拿了洗漱用具,去刷牙洗脸,又梳了头。自从和张骏在一起后,我不知不觉中就少了几分大大咧咧,开始留意自己的外表。

回去后,张骏已经躺下了,笑眯眯地看着我,我坐到他身旁,拿起书,静静看着,因为怕惊扰到他,所以一动不敢动,时间长了腰酸背疼,十分难受,却难受得无限甜蜜。

我放下了书,低头静看着他。真难相信,这个人竟然就躺在我伸手可触的距离内,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忍不住地笑,我就像一个土财主,偷偷地看着自己的财富,一个人傻笑。

不经意的一个抬头,现沈远哲正看着我,我很是不好意思,没话找话地说:“你醒了?”

他点点头,看了眼表,觉已经快凌晨六点,决定去洗漱,省得待会儿人都起来时,就没有水了。那个年代的硬座车厢总是水不够用,稍微晚一点就会无法洗漱。

等他洗漱回来,我们俩小声聊着天。他讲起他妹妹沈远思,沈远思竟然和林岚一个学校,因为两个人是一个城市出去的,所以成了好朋友。沈远哲显然不是一个善于传播他人信息的人,在我的追问下,也只简单地说了一些林岚的事情。

两人正在低声交谈,张骏醒了,他坐起来,迷迷糊糊地说:“我好渴。”

我忙把水杯递给他,他却不肯自己拿,半闭着眼睛,就着我的手喝了几口水,仍在犯困的样子。

“如果困就再睡会儿。”

他又摇头。

“那去刷牙洗脸,要不然待会儿就没水了。”

“陪我一块儿去。”

刚睡醒的张骏像个孩子,我朝沈远哲做了个无奈的表情,帮大少爷拿着洗漱用具,服侍他去洗漱。

等我们回来,沈远哲已经和别人换了座位,正和另一个同学一块儿吃早饭。

张骏把他的背包拿下来,开始从包里掏出大包小包,问:“你要吃什么?”

我惊骇地看着堆满一桌的零食,摇摇头。

他说:“那我们去餐车吃早餐。”

“如果你想吃,我就陪你过去,我在火车上不喜欢吃肉和淀粉,只喜欢吃水果,所以你就不用管我了。”

张骏很泄气的样子:“罗琦琦,你知不知道你很难讨好?”

我不解地问:“你为什么要讨好我?你根本不需要讨好我。”

他又帮我削了一个苹果,我本来不饿,可盛情难却,只能吃下去。吃完后,反倒胃里不舒服,不好告诉他,只说自己有些累,靠着坐椅假寐。

车厢里渐渐热闹起来,听到甄公子他们的声音:“打牌打牌,同学们,让我们抓紧最后的时间狂欢,张骏,快过来。”

“你们玩吧,我看会书。”

张骏一直坐着未动,难得他这般爱热闹的人竟肯为我安静下来,我的感动中弥漫着惶恐。

我睁开了眼睛:“我想喝点热水。”

他十分欣喜,似乎很享受照顾我,立即帮我去打了一杯热水,我慢慢地喝完一杯热水,感觉胃里好受了一些。

一个同学打输了牌,站在座位上,对着全车厢大叫:“我是猪!”

全车厢都哄然大笑。

不管是来的时候,还是去的时候,有了我们这群人的车厢总是多了很多快乐,青春真是一件好东西。

我笑着说:“我们也去打牌吧!”

张骏笑着点头。

一群人在一起玩闹,时光过得分外快,没玩多久已经是晚上。想着明天一大早就要下车,我一点睡意都没有,只想时光永远停驻在此刻。

张骏似乎也有类似的想法,到后来,什么都不肯再玩,就是和我说话。

夜色已深,旁边的同学在打牌,对面的同学在睡觉,只我们俩在低声私语。我们也没谈什么正经事,全是瞎聊,起先他装模作样地给我看手相,胡扯鬼吹地谈什么事业线、爱情线,后来我想起(8)班的赵蓉买了一本星座书,立即借过来,翻着研究。

我是天秤座,他是金牛座,应张骏的强烈要求,先看我。

天秤座的守护星是金星,属性是风向星座。人际相处中注重平衡,她们天性优雅、沟通能力强,容易被信任。她们很容易感到孤独,害怕被孤立,希望恋人陪着他们,可风向属性又决定了天秤女们害怕被束缚,她们古怪善变,有一套自己的行事逻辑,内心并不如外表那么随和。她们很任性却以优雅饰之,很特立独行却又显得很亲切,很多情却善于冷静,她们古道热肠时往往热得水都会沸腾,可是冷若冰霜时又冻得周遭都结冰……张骏问我:“说得对不对?”

我说:“溢美之词都是正确的,诽谤之言都是错误的。”

张骏嘿嘿地笑:“我怎么觉得正好相反啊?溢美之词都不对,诽谤之言都特正确。”

我拿着书敲他,又翻到前面去看他的。

金牛座的守护星是金星,属性为土向星座。他们做事不浮躁不冲动,考虑周全,善于忍耐。他们很有艺术细胞,具有欣赏和品味艺术的潜能。他们非常固执,一旦认定就不会变,不管是一份感情、一份工作,还是一个环境。这既是他们的优点,也是他们的缺点。

金牛座的男人做事向来不急躁,恋爱方面也是如此,他不会见你一面,就莽莽撞撞地投进爱情的陷阱,当他看中一个女孩之后,他会观察很久再决定到底要不要追求,但一旦决定,他们会无一丝保留地全心付出。金牛座的男人是居家型男人,渴望家庭和谐,对家人有强烈的占有欲和保护欲,是潜在的大男子主义者,他们也许沉默容忍,但是非常重视尊严……我边看边笑:“呀,我们有同一个守护星——金星,掌管爱与美。”

我和他相视而笑,大概只有恋爱中的人,才会为那一点点莫名其妙的巧合而喜悦。

张骏对自己的性格分析没有任何兴趣,我在看书,他在看我。

我说:“你才不像老实可靠的牛呢!”

“那我像什么?”

“像猪。”

“你才是猪。”

“你才是。来,说一声‘我是猪’。”

“说什么?”

“我是猪!”

“你是猪!”

“我是猪!”

“是啊,你是猪!”

我们俩就这么说着废话,乐此不疲,笑个不停,那个时候,好像不管说什么、做什么,都十分有趣,十分甜蜜。

一夜的时间,竟然那么快就过去了,我一点都不觉得困,就是觉得舍不得,无限依依又无限依依。

下了火车,学校有车来接我们,坐上汽车,看着周围熟悉的景致,我突然有一种恐慌,我们回到现实世界了。

我和张骏都安静沉默地坐着,好像都找不出话来说,两人之间流淌着奇怪的陌生感,好似刚才在火车上窃窃私语、笑谈通宵的是别人。

司机大概是陈淑桦的粉丝,放了一盘陈淑桦的专辑,车厢里一直都是她的歌,从《梦醒时分》到《滚滚红尘》。

“起初不经意的你,和少年不经事的我,红尘中的情缘,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张骏还茫然无知,我却感觉如同心尖上被刺扎了一下,装作欣赏风景,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来易来去难去,数十载的人世游,分易分聚难聚,爱与恨的千古愁,本应属于你的心,它依然护紧我胸口,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在歌声中,车停在了我家楼下,我妹妹正在楼下和朋友玩,看到我们,大叫着激动地跑过来:“姐,姐……”又冲着楼上大叫,“爸,妈,我姐回来了。”

张骏要下车帮我拿行李,我立即紧张地说:“不用,不用。”自己用力拖着行李,摇摇晃晃地下了车。我都不知道我紧张什么,害怕被爸妈看见?害怕被邻居看见?

我妈在阳台上探了下脑袋:“行李放地上就行了,你爸已经下去了。”

张骏站在车边默默地看着我,邢老师、王老师在车里和我挥手再见。我爸爸对老师说谢谢。

我站在妹妹身边,礼貌地微笑着和老师、同学说再见。身处爸爸、妈妈、妹妹、老师、同学的包围中,我和他的距离刹那就远了,声音喧哗、气氛热闹,而心却有一种荒凉的沉静。

我妹拽着我的手,往楼上走,叽叽喳喳地问:“北京好玩吗?你在天安门上照相了吗……”

在那个年代,那个年龄的感情只能躲藏于黑暗中,我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就回了家。

到家后,把给妹妹、妈妈、爸爸的礼物拿出来,他们都很开心,妹妹缠着我问北京和青岛哪个更好玩,我却神思恍惚。

妈妈说:“坐火车太累了,在外面吃得又不好,先去休息,我买了好多好菜,晚上给你做好吃的。”

我回到卧室,躺在床上,虽然很疲惫,却睡不着。看到熟悉的书柜、熟悉的床铺,我觉得我就像是午夜十二点之后的灰姑娘,一切的魔法消失,回到了现实世界。

在外面,只是我们一个小集体,张骏一时鬼迷心窍,回到这里,他的生活精彩纷呈,我算什么呢?所以,美梦已醒,不管心里是痛苦,还是哭泣,表面上却只能若无其事地微笑。

3 想要什么样的人生风景

因为你是大男生,所以你骄傲、粗心。

因为我是小女生,所以我自卑、敏感。

我们努力去爱,以为只要足够用力、足够用力,就会改变一切,却不知道,我们的结局早已注定。

多年后,年华已去,青春已老,你不再骄傲、粗心,我不再自卑、敏感,可是,我们却再不会那么用力、那么用力地去爱。

我只能唱起那老歌,在泪光中,回忆起你曾很认真、很笨拙地爱过我,一个人微笑。

清晨六点多我就醒了,一个人坐在桌前,整理着旅行带回的东西。故宫的门票、颐和园的门票、崂山的门票、蛇馆的门票,还有我和张骏在青岛海边捡的几枚贝壳……在北京的门票都是单张,但从长城之后,就全是两张门票,张骏在这些琐事上完全不上心,门票随手就给了我,他肯定以为我扔了,我却很小心地将我们俩的门票都收藏了起来。

我不想照相,可是,我也知道这些时光是多么宝贵,所以,我选择了以自己的方式永远记住它们。

我将它们抚平包好,放进一个纸盒里,再塞到床下的柜子里。

关上柜门时,突然现竟然能每日都枕着这些快乐睡觉,忍不住,偷偷地笑了。

一枚松果,一块石片。

这是送给小波的礼物。将它们装进一个牛皮信封,准备写信。

未提笔前,我总觉得我有很多感触,很多话想告诉他,想告诉他对外面世界的所见所闻,可真正提笔后,却现千头万绪,什么都写不出来。

想了很久,竟然只写了一句。

“北京长城下的松果,青岛崂山上的石片。”

我抬头看向墙上钉着的中国地图,也许有一天,我能走遍这千山万水,也许到那时,他不会再拒绝已经可以飞翔的我。

九点多时,林依然和沈远哲按照事先的约定,来找我一起去学校看期末考试成绩。

鲜艳的红榜虽已经颜色斑驳,字迹却仍然清楚。

关荷是年级第九名,林依然是年级第十,我是年级第十九,张骏是年级七十多名,沈远哲是年级六十多名。

我看到自己的成绩后,沉重到近乎绝望,我多么希望是数学、物理什么的考砸了,可是,仍然是英文,73分。

我从没有间断过努力,却几乎没看到任何起色。虽然有什么“坚持就是成功”的至理名言,可是当身处其间时,只感觉到越坚持越绝望。如果我完全放弃,靠着小聪明和记忆力去应付考试,只怕也不会比这个成绩差多少,反而不会有越努力越失望的感觉。

沈远哲提议一起去喝冷饮,我心情已经差到连敷衍的力气都没有,随便找了个借口就拒绝了。

一个人走在燥热的柏油马路上,不用再假装微笑,不用再假装自己不在乎,任由自己垮着脸,大步大步地走着,一直没有停,却有不知道何去何从的迷茫感。

在外人眼里,年级前二十,已经够好了,我的迷茫与痛苦似乎有些莫名其妙,可是这并不仅仅是成绩,而是,我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努力地付出,却没有收获?我对自己和未来产生了质疑。我没有容貌,没有财富,没有家世,我的未来能凭依的只有我的头脑与勤奋,如果努力不等于收获,也就意味着我根本无法靠自己的努力决定自己的未来,那么我的未来、我的人生究竟掌握在谁手里?既然不能由自己掌握,我又何须苦苦努力?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站在了一片浓密的柳树荫底下。

因为是白天,K歌厅还没什么生意,四个打工的女孩贪凉快,在门口的树荫下,支了一张小桌搓麻将。容颜换了又换,青春却都年年相似。

如果我上技校的话,如今都已经要开始实习,可以领着实习工资悠闲地打麻将,我爸妈不用担心我早恋,反倒该计划给我介绍个对象了,而我不用为该死的英文痛苦,也不用喜欢个男生还要偷偷摸摸,只需边上班,边思考下班后究竟是去跳舞还是打麻将,是去见男朋友还是去见女朋友。

如果我放弃为英语做苦行僧,靠着一点小聪明和一般的努力,成绩应该也能混个中上,还能多出大把时间研究一下流行时尚,打扮得漂漂亮亮,跟着童云珠出去玩,生活肯定比现在摇曳生姿。

几个女孩打了好几圈麻将,我仍站在树荫下呆,她们半是好奇,半是警惕地问:“小姐,你等人吗?”

我恍惚地看着她们,沉默了一会儿问:“小波在吗?”

一个女孩边搓着牌,边说:“小波?没这个人……”另一个女孩打了一下她的手:“不会是许老板吧?好像是叫这个名字。”她抬头瞪向我:“你究竟找谁?”

我笑了笑,转身离去。

人生啊,风景总有多种,可究竟哪一种风景是自己最想要的?

我可以选择放弃,也可以选择坚持,可究竟哪一种才是多年后,我不会有遗憾的?

以前,不懂得,如今努力过、失望过,才明白陈劲当时的意思,“坚持”这两个字也许比世界上任何字都难写。

已经走到河边,马上就要到家时,却突然想起包里装着给小波的礼物,可是……如果我选择了放弃,那包里的礼物也就绝对不用送出去了。我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起了呆,到底哪种人生的风景是我最想要的?

我转身向歌厅跑去。

听到我的脚步声,四个女孩都抬起头惊诧地看着我,我掏出包里的牛皮信封递给她们,她们看着信封上的名字研究。

我说:“这是给许小波的,就你们的小老板,知道吧?”

四个女孩立即点头,我转身离去。

我慢慢踱着步,回到了家中,取出一张白纸,在上面写下:暑假计划。

从明天起每天背一小时英文,背十个英文单词,看半小时语法,剩下的时间才可以自由支配。

我重重又重重地把自己的名字“罗琦琦”签在了计划下面。这是我自己给自己的誓言,在没有希望的漫长中,没有喜悦的枯燥中,这是我唯一能给自己的约束和力量。

把暑假计划书有字的一面朝下压在书桌的玻璃板下,除了“罗琦琦”三个字,因为力透纸背,露了痕迹,别的地方只是一张白纸。

这本就是只写给自己看的,不是给他人看的。

低头看着雪白的纸,心里有了莫名的寂寞和伤感,这些辛苦的努力,这些痛苦的挣扎,只有自己才知道。大人眼中缤纷灿烂的青春,其实完全不是他们想象的那么轻松。

忍不住握笔在一张信纸上,一遍遍写着“长弓”,写满一张纸,就换另一张。这是我这些年不知不觉中养成的毛病,每当难过时,都喜欢写“长弓”,好似这样就能把心底的难过释放出去。

在马力同学的吵嚷下,接风洗尘是假,吃喝玩乐是真,我和杨军、马力、吴昊、马蹄一帮同学聚会了一次。

聚会的时候,吴昊一脸神秘地对我说:“我听夏令营回来的同学说你和张骏……”

我夸张地做了一个受宠若惊的动作:“没想到多说了两句话,就有此荣幸做张骏同学的绯闻女友,太激动了!”我嘻嘻笑着,“上个学期,我和班长晚自习一起回了几次家,人家还说我和沈远哲有问题呢!”我指指马蹄,“刚开始,我和马蹄坐同桌的时候,你们不是还把我们俩往一块凑嘛!说我们不是冤家不聚头!”

马蹄恨恨地说:“竟然把我的名字和罗琦琦联系到一起,我那么没审美品位吗?”

我毫不客气地一掌打在了他背上,他夸张地惨叫:“说她暗恋张骏我倒相信,说张骏喜欢她,我坚决不信!”

我心突地一紧,脸上的肌肉都绷了起来,却看到大家都在笑,原来只是个玩笑,我也立即跟着大家大声地笑。

嘻嘻哈哈中,关于张骏的事情就轻松地揭了过去。我们这个年龄,眉眼长得好看一点的男生女生都免不了被传这样那样的小道流言,像张骏这种流言满天飞的,绯闻女友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

聚会结束后,马力等大家都走了,神神秘秘地把我叫到一边:“你老实说吧,你和张骏究竟是什么关系?”

我又是紧张,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刚才不是解释过了吗?就普通同学。”

“少来!普通同学会特意晚上跟着你回家?”

“你什么意思?”

“高一刚开学的时候,咱俩不是闹了点矛盾嘛!我去外面找了几个人,让他们去找你谈谈话,结果每次都是刚开始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反悔了,后来我才知道张骏和他们打了招呼。”

我说不出来话,有意外和惊讶,还有一些古怪的喜悦滋味。

马力还以为他把我给吓住了,拍拍我的肩膀,挤眉弄眼地说:“放心,我不会告诉同学的,你如今是有人罩着的人,我可不敢得罪张骏。”

“去你的!”我一掌把他推开,大步离开。

也许因为马力的话,我又对张骏燃起了希望,可夏令营后,一个多星期过去,张骏都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理智上,我特能接受张骏没再找过我这个事实,都不用想什么人生哲理,只需想想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就明白了,可是,那些伤感和失落是无法用理智分析和控制的。

有一天,爸爸妈妈上班去了,妹妹练了会电子琴就偷懒跑去看电视,我虽然醒了,但仍赖在床上眯着。

妹妹过来敲门:“姐,有人找你。”

我以为是杨军、马力他们,没在意地说:“有没有搞错?这么早!”

胡乱洗漱了一把,披头散、趿着拖鞋走进客厅,看到沙上坐着张骏,神清气爽、眉英目俊。

我立即反身逃回卧室,对着镜子梳头、换衣服,又觉得自己很神经,挣扎了一会儿,终是把头梳理好后,走了出去。

张骏站起来,却因为我妹妹在,只沉默地看着我。

我妹仍专心致志地看第一千遍的《新白娘子传奇》,丝毫没留意身边的异样。

我觉得这么戳在客厅也不是个事,于是说:“我们出去吧!”

下了楼,沿着小路沉默地走着,到了河边,两人趴在桥栏上,低头看着哗哗而流的河水。

虽然是白天,可小桥上没有任何行人。初二的时候,修建了一座更宽更好走的新桥,这个设计不合理的旧桥就被废弃了,不过我不管任何时候过河,都喜欢走这座旧桥,原因并不仅仅是它距离我家近。

张骏说:“咱们小时候,这桥还挺多人走的,现在都成荒桥了。”

“是啊!它比较窄,又全是台阶,每次过桥,还要把自行车扛着走,摩托车也没法骑,当然没人走了。”

“你平时都做什么?”

“也没做什么,就睡觉看书。”

“看什么书?”

“有时候是课本,有时候是闲书。”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认真了?暑假还这么用功?”

我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下来,两人之间好不容易有了一点的谈话氛围再次冷场。

“罗琦琦……”他突然叫,我看着他,他憋了好一会儿,才冒出句,“你是不是后悔了?”

“嗯?后悔什么?”

“就夏令营,我们在一起……你是不是后悔了?”

“没有!”我飞快地回答,停了停,终于鼓足勇气问他,“你呢?你有没有后悔?”我怕的是他后悔,他竟然问我有没有后悔。

“当然不!”他的表情总算不再那么紧张,把一块石头丢进河里,笑着说,“后天一中高考放榜,我们去看成绩吧!”

但凡想考大学的人,大概都会对这个关注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和他一起,我立即同意了:“好。”

他笑了:“那后天早上九点钟,我们在这里碰头,不见不散。”

“好。”

两人默默站了会儿,我问:“你还有事吗?你若没事,我就回家了。”我今天的英文任务还没完成。

他眼中闪过失望,却笑着说:“好啊,我正好也有事要做。”

当时年纪小,看不到他眼中的失望,只看到了他的笑容,所以,我也笑起来,向他挥挥手,小步跑着冲向家。

那些因为学习而来的灰色和沉重突然就散开了,青春好似在刹那间就向我展露了本该属于它的明媚和喜悦,虽然这明媚和喜悦都太飘忽、太不确定,但是这一刹那是真真切切的。

定了六点半的闹钟,起床后,先读了一小时英文,吃完早饭,匆匆冲了个澡,开始梳妆打扮。

妈妈正好在吹头,看我在镜子前面鼓捣头,就拿吹风机帮我把头吹直,用了点胶定型,看上去又黑又顺,又找了两枚镶有假珍珠的卡子,教我把一侧的头用卡子交错别起来。

妈妈匆匆赶去上班了,妹妹仍在睡觉,我偷偷摸摸地溜进妹妹屋里翻她的衣柜,寻了一件蓝色的背带裙,配白色小翻领衬衣。出门的时候,左想想、右想想,一狠心,把妹妹最喜欢的白色凉鞋也借了来。

到桥头时,张骏已经到了,他穿着白色的休闲裤,白蓝二色的T恤,站在白杨林边的草地上。

乔木青翠,芳草茵茵,清晨的阳光从树林间落下,照在他身上,他就如蓝天白云般干净清爽,绿树阳光般朝气蓬勃,我一时间竟看呆了。虽然人人都说张骏长得英俊,可大概从小就认识,从没真觉得他的外貌如何,今天才真正意识到他真的英俊迫人。

他低头看了眼表,向我家的方向张望,没有不耐烦,反带着微笑。

我穿过白杨林向他走去,女孩子的虚荣心膨胀,这么出众的少年等待的人竟然是我。

他听到声音,侧头看见了我,眼睛一亮。

我们俩站在白杨林间,竟都有些不好意思,我说:“对不起,迟到了。”其实,我是躲在一边看了他一会儿。

他笑着说:“没关系,我们走吧!”

我问他:“你最喜欢什么颜色?”

“蓝色,白色,黑色,你呢?”

“绿色,蓝色,白色,我喜欢树、草、花,觉得没有了它们,什么都没有,它们就像生命;喜欢蓝天,觉得这是最宽广的颜色;而白色……”

“白色最简单,也最复杂;最包容,也最挑剔。”

两人相视一笑,有灵犀相通的喜悦。

他说:“可是很少看你穿白色的衣服。”

“容易脏,太麻烦了,宁可不好看,也不要麻烦。”

他哑然失笑:“这原因对女生而言可真够稀奇的。”

两个人说说笑笑地到了一中门口,已经有一堆家长围在校门口等放榜。他轻吹了声口哨,表示惊叹。我却想起了小波,有些难受,挤在人群中等待高考放榜,对我们,也许天经地义得令人讨厌,却是他心头永远的遗憾。

我和张骏买了两瓶饮料,坐在人行道旁边的花圃台子上,边说话边等。

我对他刚才的反应有些奇怪,便问:“你以前没到校门口看过吗?去年中考成绩出来的时候,也人山人海。”

“第一次。”

我想起关荷说他去年到上海去了,便问:“上海好玩吗?”

“还不错,没有北京、青岛好玩。”

他眼里有笑意,我故意装听不懂,喝着饮料,四处乱看,看过来看过去,就是不看他,可眼睛里的甜蜜藏都藏不住。

“张骏,罗琦琦。”

穿着紫色连衣裙的关荷站在了我们面前,大概因为第一次看到我和张骏有说有笑,很是惊讶。

我的笑意僵了僵,张骏往我身边挪了挪,腾了块地方给关荷坐。

关荷坐在了他旁边,说:“我不知道你今天要来看榜,要不然就把林忆莲的磁带带来了。”

“没事,我又不听,我那边还有不少她的带子,你若要听,找个时间去我家挑。”

“好啊!”

听到他们熟稔地交谈,刚才还好像多得涨满了胸间的喜悦刹那就没了。

关荷嘀咕:“怎么今年这么晚放榜呀?”

正说着,就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响起,鞭炮声中,学校里面出来了四五个老师,开始贴榜。关荷诧异地说:“去年没有放鞭炮。”

张骏说:“今年的状元和榜眼都是我们学校的,总成绩也位列全省第一,当然要庆祝了。”

校门口已经开始喧哗了:“陈劲是状元!陈劲是状元!刘涛是全省第二……”

家长、学生都开始往前挤,场面很混乱。

我问张骏:“你早知道怎么不告诉我们一声?”

张骏笑着说:“这样不就没意思了吗?”

关荷看着校门口,怔怔出神,她肯定是想到自己的成绩了。自从上了高中,她最好的成绩也只是年级第九,对于从小到大习惯了第一的人,肯定有心理落差。

甄公子、贾公子他们都来了,一群人边看热闹边聊天,话题自然全都围绕着今天的焦点陈劲。甄公子也消息很灵通:“听说陈劲已经和清华谈妥了,进了清华的建筑系;刘涛也是清华,计算机系。”

人群中有喧哗,原来是刘涛来看榜了,家长们都盯着他看,出各种各样欣羡的声音,刘涛的爸爸笑得嘴都合不拢,关荷很好奇:“不知道陈劲会不会来看榜。”

我脱口而出:“肯定不会。”

关荷惊异地看我一眼:“为什么?你认识他?”

张骏解释:“我们和陈劲小学一个班过,琦琦和他还是同桌,一直到他跳级。”

关荷惋惜:“可惜我来晚了,竟然错过和状元同班了。”

校门口有人大笑、有人大哭,上演着人生得失的悲喜剧,不过毕竟和我们没有关系,一会儿后,我们对高考榜单的新鲜劲儿就过去了。

贾公子他们嚷嚷着去打保龄球、滑旱冰,张骏对关荷和我说:“一块儿去。”

关荷微笑着摇头,张骏笑说:“我请客,给点面子啦!”

甄公子立即手圈成喇叭,朝着周围的同学叫:“张骏请客,有谁去打保龄、滑旱冰?”

一堆人举手,张骏踹了甄公子一脚,笑对关荷说:“大家都去,一块儿去玩吧!”

关荷仍然微笑着拒绝。

保龄球是刚兴起的玩意儿,打一局就要十块钱,对学生而言,是很奢侈的消费。

我看出关荷其实很想去,可她的骄傲和我类似,但是我愿意为了她放弃我的骄傲,我笑着劝她:“去吧,大家一起去玩,我都没玩过保龄球,正好去见识一下。”

甄公子不停地作揖:“关大美女,给点面子了。”

关荷终于点了点头。

十来个人拦了两辆面包车,浩浩荡荡地冲向了保龄球馆,张骏领着我走在前面。

因为是非周末的白天,价格有优惠,八元钱一局。大家分了三个组,要了三个道比赛。张骏、甄公子、贾公子各领一组。

张骏教我玩,他让我拿球,一直试到最轻的球,我才勉强能打,他用手量了一下我的手腕说:“我一个指头就能扳倒你,你应该加强体育锻炼了,不然大小脑展太不均衡。”

我的回应是瞪了他一眼,他笑着开始教我打球,不过,我真的比较笨,打了好几次,仍然找不到感觉。

关荷的球感却很好,上手没多久,就连着打了几个大满贯,大家都拍掌欢呼,张骏看着她微笑。

我心里有很空落的感觉,表面上好像什么都没留意,实际上一直都在小心观察。

关荷分到甄公子一个组以后,张骏一直在留意看关荷,甄公子刚开始只顾着自己玩,张骏特意过去和甄公子低声说了几句话,虽然没有人听到他们说了什么,可根据甄公子前后的态度变化可以判断,肯定和关荷有关。

我的心情越来越低落,球越打越糟糕,面上反倒越笑得开心。张骏取笑我:“你的小脑好像完全没有育过,咱们得制订一个计划展一下你的小脑。”

甄公子也摇着头嘲笑我:“关荷也是第一次学,和你可是一个天一个地。”

张骏冲甄公子说:“得了,你少叽歪几句!没笨人怎么凸显你们聪明呢?咱们得给罗琦琦同学记一大功。”

我和他们一块儿嘲笑自己的笨手笨脚,可心里却有一个小小的人悲哀怜悯地看着自己,不要去比较了!你本来就是一直输给关荷的!不比就没有输赢,也就没有难过!

我到后来已经很不想打,因为每打一次,甄公子都会嘲笑我,我也和他一块儿嘲笑自己,与其等着别人把我踩倒,不如自己先把自己贬到尘埃里去。

在我的严重拖后腿下,即使张骏几乎每局都打了大满贯,我们组仍然输掉了。

甄公子和贾公子都哈哈大笑:“好了,好了,有了罗琦琦,我们以后肯定永远是赢家。”

张骏笑对关荷说:“你打得真好,完全不像第一次打。”

关荷因为累和激动,脸颊晕红,眼睛亮晶晶的,美丽如夏日雨后的一朵荷花。我突然觉得很累,很想回家,可是刚才已经答应了要一块儿去吃饭,去滑旱冰。

吃饭时,关荷先坐了下来,我刻意地坐到了她对面,因为此时张骏还没进来,我想知道他究竟会坐在哪里。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会用一些莫名其妙的细节来验证感情。其实,如意不如意都不能证明什么,因为男生的思维和女生的思维压根儿不在一个频道上,唯一能肯定的就是如果她这样做了,只能证明她对这份感情一点信心都没有,这份感情潜藏着危机。

张骏进来后,一边和贾公子说着话,一边坐到了我旁边,非常自然。

刚才玩保龄球时的不快总算淡了一点,可没高兴多久,就看到张骏把菜单先递给关荷,询问她想吃什么,又特意嘱咐服务员不要放香菜,因为关荷不吃。

我的话越来越少,笑容却越来越灿烂。

也许,我们根本就坐错了位置,关荷应该坐在张骏旁边,我应该坐到对面去。

吃完饭,他们商量去哪里滑旱冰。听到他们的谈论,我才知道上个学期就又开始流行滑旱冰了。

如今流行两种旱冰,一种是室内,木地板的;一种是露天,水泥地的,木地板的比较小,水泥地的比较开阔。他们贪方便,选择去保龄球馆旁边的水泥地。

到了之后,男生去买票、交押金、拿鞋子,女生在一旁等。

看到他们拿来的鞋子,我才现时代变化了,已经不是小时候穿着鞋子就能穿的旱冰鞋,而是精巧美丽的皮革鞋,像靴子,必须脱掉鞋子才能穿。

张骏递给关荷两个小塑料袋,说:“包在脚上再穿鞋,干净一点。”又把两个小塑料袋递给我。

我默默地穿好鞋子。张骏弯身想帮我系鞋带,我往后缩了缩:“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虽然是第一次穿这种鞋,但是我有眼睛,刚才贾公子穿鞋的时候,我一直在悄悄观察,已经知道怎么绑鞋带。

贾公子、甄公子他们都是自我中心惯了的人,一穿好鞋,立即就跑了。

张骏走过去看关荷,关荷把脚伸出来,张骏蹲下去教她系鞋带,然后看着她穿好另一只鞋。他们一个是俊男,一个是美女,如同最和谐的情侣,经过的人都会多看一眼。

关荷第一次滑旱冰,连站都不敢站,张骏鼓励地伸出手,示意她相信他。关荷把手放在他手掌上,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张骏回头对我说:“你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过一会儿就回来接你。”

我看着他扶着关荷滑了一圈,仍没有回来的意思,我站了起来。鞋子虽然变了,原理仍然一样,滑旱冰就像骑自行车,一旦学会,永远不会忘记。

我扶着栏杆走进旱冰场,脚步一蹬就滑了出去。虽然很多年没有滑过,可一会就滑得很溜了。

旱冰场上放着音乐,一会儿激烈,一会儿抒情。这家的主人很有心思,把舞厅里常用的彩灯装饰在高处,让旱冰场色彩变化,又有一个超级亮的聚光灯,每隔几曲子,就会挑一对滑得特别好的人,把聚光灯打到他们身上,让全场的人都能看到,满足了年轻人的虚荣心。如果是父女,音乐就会特别抒情,让滑的人和看的人都盈满了感动;如果是年轻的情侣,音乐就会很热情,让他们充分展示出自己的滑旱冰技术,细节如此迎合顾客,难怪这家的生意这么好。

旱冰场很大,人很多,我又刻意不想去看张骏和关荷手拉手滑的样子,所以很快我就不知道他们在哪里了。

我一个人随着音乐,用力地,快速地滑着,旁边有男生邀请我:“可以和你一块儿滑吗?”

原来如今滑旱冰和跳舞一样,也可以邀请人,我没有拒绝,他陪着我滑了两圈,试图牵我的手,被我借着加速巧妙地避开了。

他很懂得进退,再没尝试过,开始介绍自己,询问我的名字,夸赞我很有气质。

我微笑,他不看电视的吗?对着不美丽的女孩子没有什么可赞的时候,就赞她有气质。

我没有回答他任何关于私人信息的问题,他却不放弃,仍然在我旁边和我一起滑,休息的时候,也陪着我,和我聊天。我并不讨厌他,所以和他聊着一些没有边际的话。

在人群中,我看到了张骏,他仍然和关荷在一起。等他们滑过后,我又开始滑,可张骏和关荷手牵着手的样子却在我眼前挥之不去,我的速度越来越快,身旁的男生善意地提醒我:“小心一点。”

眼前突然一亮,巨大的光束打到我们身上,我很茫然,差点摔一跤,他忙扶住我,很开心地说:“我来玩了很多次,第一次被照灯。”

他想拖着我滑,我推开了他:“对不起,我不想滑了,你一个人滑吧。”

我向边上滑去,灯束却追着我而来。我的技术一点都不突出,这照灯的人眼睛有问题吗?我不耐烦地向边上躲,照灯的人大概终于明白了我的意图,我不是要滑,而是要躲,把灯移开了。

我刚坐下来,那个男的也追过来:“口渴吗?要喝饮料吗?”

我还没回答,张骏站在了我面前,脸黑着,眼睛里面全是怒气:“你玩得很开心?”

我看着他,他有什么资格向我火?

“是的,很开心。”

他盯了我一瞬,转身就滑走了。旁边的男生问:“要喝饮料吗?”

我侧头对他说:“谢谢你的好意,如果我口渴,我会自己去买饮料。另外,我是认真的,你的耐心和诚意并不能打动我,不如把同样的精力投入别的女孩子身上。”

他笑着说:“明白了,在和男朋友赌气?”

“没有。”

激烈劲爆的音乐响起,明亮的光束照到一对男女身上,是张骏和一个我不认识的美丽女子。她穿着小短裙,有一双美丽修长的腿,滑得十分好,两个人一进一退间,将旱冰滑得像跳拉丁舞。

“那是你的男朋友吗?”

我不吭声。张骏是吗?我不知道。

他笑着说:“和这样的男孩子在一起,需要很坚强的神经。”

我站了起来,去滑旱冰,速度越来越快,只想甩掉所有的不愉快。突然,脚下失衡,摔了下去,伤心间也忘记了保护自己,就那么直挺挺地向后摔到地上,后脑勺重重磕在水泥地上,刹那间眼前一片漆黑,意识倒还是清醒的,只是身子动不了,听到身旁无数轱辘嗖嗖地从耳边掠过。

“哎呀,小心点。”

“快起来啊,会绊倒别人的。”

“喂,你没事吧?”

我终于缓过来,一对好心的情侣拉了我一把,我刚想站起来,身子又往下滑,眼前全是金色的光芒,原来“眼前金星乱冒”并不是修饰,而是真的。

女孩子关切地说:“是不是摔到脑袋了?我看着也摔得够狠的,好大一声响。”

他们俩把我送到休息区,问:“有一起来的朋友吗?要我们帮你去找吗?”

我抱着脑袋,低声说:“我一个人来的,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

他们又问了我好几遍,确认我神志清醒后,手牵手快乐地滑走了。

他们彼此扶持的身影,让我眼眶酸,那个在我受伤了时,应该安慰我的人在哪里?

旱冰场里,明亮的光束下,张骏仍在翩翩而舞,时而他扶着女孩的腰,时而女孩握着他的手。光束渐渐暗了,他刚和女伴分开,又有女孩子找他滑,他也没有拒绝,两个人双手互握,张骏开始倒滑,女孩子则随着音乐的节奏踩花样步。

我的脑袋疼,心却更疼!难言的伤心和委屈下,我只想远远地离开这一切。

我脱掉了旱冰鞋,拿回自己的鞋子,穿好鞋,一个人走出了旱冰场。

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钱,只有三块,早上出来的时候,以为就是看榜,没想着带钱,根本不够打的回家,这边又没有什么公车,我决定走路回家。

给自己买了一根最贵的巧克力夹心三层雪糕,作为对自己的宠爱。

这世上,谁都可以不爱我,但我要爱自己,怜惜自己,对自己好。这道理是小波教会我的,想到小波,突然想哭,可是,我应该微笑。

我边走边吃,嘴里还努力地哼着歌,我的快乐由我自己主宰,绝不建立在他人身上,我想要快乐,所以我一定能快乐!

雪糕吃完后,我一个人在人行道上,唱着歌,一会儿背着双手,跳着格子走路,一会儿抡着双手,蹦蹦跳跳跑一会儿,反正就是要高兴,不许不高兴!

一个人骑着自行车从我身侧经过,回头看了我一眼,等我认出是陈劲时,他已经停住车。

“嘿!”他下了车,“就你一个人啊?散步?”

“是啊。”我努力地快乐着,“早上我去看榜了,恭喜你。”

他不在意地笑笑:“我看到你上学期的成绩了,是不是很受打击?还在坚持吗?”

他似乎是唯一一个明白我为那么个“好成绩”痛苦的人,我重重点了下头:“在坚持,不过,很辛苦,有时候都不明白自己在坚持什么。”

“等你到了山顶时,就会明白,如果中途放弃,那么你就永远都不会明白了。”他停了停,又说,“千万别放弃!有了第一次放弃,你的人生就会习惯于知难而退,可是如果你克服过去,你的人生则会习惯于迎风破浪地前进,看着只是一个简单的选择,其实影响非常大,会使你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

我没完全听明白他说什么,不过,在天才面前,我很习惯。“对了,我想问你个问题,我听说你可以被保送北大的,你为什么没有去?北大比清华差吗?”他爸爸是教育局当官的,我以为他有什么内部消息。

“如果保送上北大,我只能读物理或者化学系,这两个专业我都不喜欢,我想读建筑,那当然是清华好了。”

“这样啊,难怪你会学画画。”原来没什么隐秘的内幕,只是一个简单的人生选择,可是放弃百分之一百安全的保送,选择不确定的高考,也并不简单。

“你家住哪里?好像不是住这附近吧?你打算一直走回去?”

“我喜欢走路。”

他笑着说:“那你慢慢走,我得回家了。”他骑上了车,又问,“你确定你要走回去?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刚说了我喜欢走路,现在还能立即出尔反尔?我说:“不用了,再见!”

“再见!”他骑着自行车离开了。

“祝你大学生活愉快!”我大声叫。

他回过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我在清华等你。”

我脸上笑着,口里却重重叹了口气。他对我倒是有信心,我自己却只觉黑云压顶,情场战场都失利。

我又走了半个多小时才走到家,刚进楼门,一个人忽地拽住我的胳膊,我正要大叫,现是张骏。

他冲着我嚷:“你去哪里了?你知不知道大家都很着急?所有人在旱冰场里找你一个,你为什么眼里只有自己,做事情从来不肯考虑一下别人的感受?”

他的手掐得我的胳膊很疼,而更疼的是我的心,我用力推开他,一声不吭地往楼上跑。

“琦琦。”

我当没听见,一口气跑上了楼,回到家里,妹妹立即扑上来,一边检查裙子和凉鞋,一边和爸爸妈妈怒声说:“看见了没有?她偷穿我的裙子和鞋子!哎呀!她把我的裙子弄脏了,这是什么呀?你干吗要偷穿我的衣服?干吗要偷穿?谁允许你了……”

我觉得自己很可笑,偷穿别人的裙子和鞋子,去讨一个并不喜欢自己的人的欢心。

“我以后再不会穿你的衣服了。”

“呀!你还偷戴我的珍珠卡!”

妈妈忙说:“那是我给你姐姐戴的,不是你姐姐拿的。”

爸爸也打圆场:“好了,就是穿了一下你的裙子,不要那么小气,洗干净就行了。”

妹妹瞪我,我去屋里换下裙子,换回自己的衣服,把两枚珍珠卡也拿了下来,一起还给妹妹。妹妹用力哼了一声,一仰头,把衣服抱去给妈妈洗。

我呆呆地坐着,眼前翻来覆去都是关荷和张骏。

“我要快乐,我不要别人主宰我的快乐!”自言自语地说着话,身子却好似再没有了力气,软软地趴在了桌子上。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雪白的纸,是我的暑假计划书。

罗琦琦,你今天还没有背单词和看语法。

虽然明白,却一点不想做,没有任何看书的心绪。

我的手指在隐约有自己签名的地方摸过。

这世上,他人可以背弃许给你的承诺,难道连你自己也要背弃自己吗?

我坐了起来,打开了英文书,强迫自己扫空所有的思想,开始做语法习题,做完习题后,又背了十个单词,才爬上床睡觉。

第二天清晨,一大早,我就出了门,跑去找杨军。

“有时间吗?”

“干吗?”

“找一套数学卷子做吧,看看谁的分高。”

简直投其所好,正中下怀,杨军立即翻卷子,往中间一摆,一人一叠草稿纸,定上闹钟,开始!

数学是最能让人的思维宁静下来的学科,尤其数学卷子,一般的设计都是从简单到难,慢慢抓住人的思维。

我心无旁骛地算与写,一个半小时后杨军就几乎全做完,开始尝试攻克最后一道题,我却是到最后十分钟才做完。杨军和我互换答案,彼此打分,我胜出。

杨军不服:“明明我比你快,你最后一道题都没有时间做。”

我懒得理会他。拿起卷子的第一时间,我们同时看的最后两道大题,可看完后,我们做了完全不同的选择,我觉得最后一道肯定很花时间,所以决定放弃,保证卷面上其他所有的分不丢,所以我的速度放慢,保证每道题都万无一失;而杨军看完最后一道题,立即决定要快速做,好为这道难题节省出时间,结果是最后的难题他倒的确有了眉目,可前面的题目有失误,最后反倒我比他分高。

我们俩的选择和我们的性格爱好息息相关,我是实用主义、功利主义者,只看重最后的分数;而他是因为喜欢理科,从兴趣出,想要的不仅仅是分数,还有攻克难题的成就感。所以,这会儿,我已经将整张卷子扔到一边,完全不关心那道难题如何解,他却仍然趴在桌子上孜孜不倦地思考着。

“罗琦琦,你别光坐着。”他把纸和笔拍到我眼前。

闲着也是闲着,我开始做。借鉴杨军的思路,很快就把证明步骤扔给他,他一边看,一边指正了我的几个错误,终于像一个吃完大餐的人,心满意足地搁下笔。

“罗琦琦,听说你和(4)班的班长张骏……”

我截断了他的话:“你追童云珠追得如何?”

他的脸立即灰了:“她不怎么搭理我,经常和另一个人出去玩。”

“你的情敌是什么样的人?”

“比我大好几岁,听说上初二的时候就辍学了,家里帮他开了一个录像厅,就是一个小混混,我完全想不通,我哪点都比他强,童云珠却喜欢和他玩。”

我笑着说:“我早说了,你和她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从小到大都是父母的好孩子,老师的好学生,很多东西,你没办法理解的。”

“我当然能理解,不就是男人不坏女人不爱嘛!就像张骏,他除了长得好看,哪点值得女生信赖了?女朋友一打一打地换,可你们女生偏偏都喜欢他。”杨军用胳膊搡了我一下,“你不会那么傻吧?”

我嘻嘻笑着:“当然!”

杨军满意地点点头,突然神神秘秘地问:“要不要请笔仙算命?我刚跟一个大学生学的,听说很灵,北京上海那边都很流行,我们算算你什么时候才能碰到真命天子。”

我站起来打算离开:“你有毛病,我不玩这些神道道的东西,再算也是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就不是你的。”

他送我出来,和我一块儿去馄饨摊上吃了一碗馄饨。

他边吃边叹气:“好无聊啊,赶快开学吧,至少每天可以欺负你。”

第一次,我和杨军的观点完全一致。

和杨军分开后,我一个人骑车到河边,坐在河边默默呆,越想心越伤,拿出英文书,强迫自己开始读,刚开始眼前全是张骏的影子,却硬是不管,逼着自己一字一字看。

读了一个多小时英文后,决定回家。

还没到楼门口,就看到张骏站在楼侧,背靠着墙壁,默默地望着路口。

我不想见他,躲了起来。

可是,我躲了很久,他依然是那个姿势,看看时间,爸妈快下班了,只能走到他面前。

他神情很憔悴:“你是故意避开我的吗?”

“没有。”

“我早上八点就到你家楼下了,你爸妈一走,我就上去找你,你妹妹说你已经出门了。”

我不吭声,心里虽有软软的感动,却依旧板着脸。

他说:“关荷不会滑旱冰,必须有个人带她一下,甄公子、贾公子人不坏,可都很以自我为中心,我必须先带关荷滑两圈,才能麻烦他们一块儿教关荷。等我和甄公子他们商量好后回去找你,你就没影了,我沿着旱冰场滑了无数个圈子,一直在找你,着急得不行,结果一回头,看到光束下你和别人正玩得开心,甄公子他们都笑我,瞎操心白着急,所以我后来态度有些不好。”

我说不清楚什么感觉,昨天觉得事情天大,可是今日却觉得自己有些小气。关荷出来玩一次不容易,我不但不帮她,反倒一直在心里嫉妒她,明知道她不会滑,却一点不为她考虑,只想着自己,我很羞愧。

他说:“我们和好,好不好?如果我做错了什么,你告诉我,我会改的。”

张骏不像是说这种话的人,可他说了,所以他是喜欢我的,对吗?

我低声说:“我现在要回家了。晚上八点我们在桥头见。”

他开心地笑:“好,不见不散,如果你不来,我可会等一晚上的。”

我只觉得自己的心立即亮了,只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算什么,原来他是如此掌握着我的喜怒,阴云密布还是阳光灿烂都只在他一念之间。

吃晚饭时,妹妹向爸爸诉说她的那个同学家装电话了,这个同学家也装电话了,为了方便她们做功课,强烈要求我们家也装电话。

那个时候,固定电话的初装费要一千五百块钱,和我妈妈一个月的工资差不多,节俭的妈妈压根儿舍不得花这个钱。爸爸犹豫不决,妹妹拽我,示意我帮忙。我不想理她,作业是靠打电话打出来的?可忽然就想到了张骏,快下火车时,甄公子、黄薇、沈远哲他们互相交换电话号码,张骏把他家的电话号码写给我,又兴冲冲地问我要电话号码,我只能羞涩难堪地说:“我家没电话。”

我的心一跳,立即帮着妹妹一块儿请求爸爸安电话。

在我和妹妹的集体攻势下,爸妈同意了我们的请求,作为交换条件,我要继续保持现在的学习成绩,而妹妹要努力考入班级前十名,妹妹想都没想,一口答应。在电话的诱惑前,她已经化身超人,无所不能。

电话的主机安装好后,爸爸又从单位拿了一个电话,宣称我们谁能完成学习任务就给谁的卧室里安装分机,妹妹和爸爸撒娇,先给她安上,她保证完成任务,没等她贿赂成功爸爸,我就趁着他们不在家,一个人布线接机,把电话成功安装到了我的卧室。

爸爸妈妈非常惊喜,夸赞我动手能力强,妹妹却气得眼泪汪汪,我嘲笑着说:“学个教训,记住靠人不如靠己。”

妈妈安慰妹妹,许诺只要她考入班级前十名,立即给她装分机,而我如果成绩下滑,就立即把分机撤掉。

现在想想,我们这代人在成长中没吃过什么苦,可也没奢侈享受过,明白一切来之不易,所以,我们后来都挺孝顺父母。

4 爱情是什么

爱情并不是由智慧掌控,而是由命运掌控。

我们永不会比命运聪明,每当我们以为掌握了爱情的真谛,命运就在冷笑。

大概从小受小波、李哥、乌贼的影响,我对友谊的定义充满了江湖味:诚心相待、义气为先,必要时刻,不惜两肋插刀,生死相赴。

我觉得自己一直做得很好,我没有亏欠过任何一个朋友;可关荷令我的道德标准受到强烈冲击,我一方面因为她的美好,视她为好朋友;一方面却又嫉妒她的美好。

行为和自己的道德标准背离,使我常常被羞愧折磨。因为羞愧,我就会刻意地对关荷更好,弥补自己曾经的阴暗,可关荷并不知道我的思想斗争,她只是看到我对她好,所以,她就善良地用同样的好来回报我,我们的友谊越来越深,可我仍然无法不去嫉妒她,友谊的加深只能让我的愧疚越来越重。

因为愧疚,我越对她好;因为我对她好,她也对我好,友谊自然加深;因为友谊加深,我很愧疚。我陷入了一个怪圈的循环中。

因为那天出去打保龄球、滑旱冰时,我心里非常阴暗地产生了一系列玷污友谊的思想活动,觉得对关荷很抱歉,很蔑视自己,所以,在看出她很希望自己能像别的同学一样滑翔时,我决定教她滑旱冰。

张骏嘲笑我:“就你这技术还敢去为人师?”

“我的技术怎么了?教完全不会的人绰绰有余,教会最基本的滑行后,倒滑、单脚、花样都完全可以自己学。”

“我不是怀疑你,我是担心你。教人滑旱冰,如果自己技术不好,会很容易摔跤,我去找滑得好的男生教她。”

“关荷很要面子,她可没兴趣在男生面前摔得四脚朝天,你要不信,给她打电话。”

看过那天关荷小心翼翼,始终不敢放开的样子,我就明白没有哪个男生能真正教会关荷滑旱冰。

张骏立即打了,答案果然如我所料,他惊异地看着我。

其实,关荷的心思一点不难猜,因为那就是放大了的我的心思,我当年学旱冰时,也是躲在暗中苦练,压根儿不愿意让班里的人看到我的笨拙,只不过我是因为自卑产生的过度自尊,她的原因却要更复杂一些。

每周两次,成了我和关荷的单独“约会”时间。

我对她异样的耐心,自尊骄傲的关荷虽然一句口头的感激都没有说,可她心里的感激,我能感觉到,我们的友谊在飞翔的轱辘中飞速增长。

暑假还没过完,关荷就已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只要她愿意,她也可以穿着小短裙,成为旱冰场上一道亮丽的风景。

作为谢师礼,关荷请我去吃麻辣烫。

在路上,我看见了一个故人——妖娆。

烈日底下,一个戴着棒球帽的男子踩着三轮车,妖娆坐在车后面,身旁堆满了纸箱子。她目不斜视,只专心地盯着她的货物。

这个素面朝天的女子真是那个妆容绯艳的妖娆吗?

一个纸箱子突然掉到地上,纸箱里掉出一堆女孩的卡头绳,妖娆立即跳下车去捡,男子停了车去帮她。他大概觉得太阳太大,把自己头上的棒球帽戴到了妖娆头上,妖娆抬头一笑,就又忙着装东西。两人之间是很自然的亲近。

我站在远处,凝视着他们,心底有凉凉的悲伤弥漫成河。才一年多,妖娆就忘记了,忘记了乌贼,忘记了他们的山盟海誓,忘记了他们的白头之约。

这世间有多少人愿意戴着镣铐舞蹈?尾生抱柱固然震撼人心,可纵使放手,也无可厚非。这世间原没有多少人愿意负重而行,或者这世间种种本不支持人负重而行,所以,放下才是自然,可是,我依旧无法不悲伤。

关荷看我突然不走了,脚像生了根一样定在地上,便问:“怎么了?”

我摇摇头,朝她笑着,一副了无心事的样子,关荷牵着我的手,直奔小吃摊。

我们要好了麻辣烫,正吃着,忽然听到有人叫我:“罗琦琦。”

我抬头,竟然是林岚。

她兴高采烈地走过来:“好久没有见你,暑假刚回来就听说了无数关于你的小道消息。”

久别重逢,我也很高兴,没忍住地抱了她一下:“你还好吗?”

我的热情让她很是意外:“我很好,还有两年就毕业了,所以今年回来提前找找实习的单位。你和以前不太一样了。”

我单手叉腰,摆了个造型,俏皮地说:“那是,越长越漂亮了呗!”

林岚吃惊地瞪着我,似乎完全无法把眼前的人和当年沉默冷淡的人联系在一起。

我说:“一块儿吃东西,我来请客。”

她笑着摇头:“下次吧,今天我陪妈妈来的。”

她指了指不远处的另一家麻辣烫摊位,我看到她妈妈的一瞬间,惊得呆住,这个消瘦憔悴的女人真是林岚的妈妈吗?当年的她看着比我妈妈年轻十岁都不止,如今的她看着却比我妈妈要足足大上十岁,可这还不算最可悲的,最可悲的是她在努力把自己往年轻里打扮,穿着不得体才真正凸显出她的落魄。

因为太震惊,即使我一贯善于掩藏情绪,都没能掩盖住,林岚似完全明白我所想,淡漠地说:“那男的说受不了压力离开了,她的爱情已经死亡。看着她如今的样子,我既觉得她可怜,又觉得很解气。当年所有人都劝她,我也哭着求她,可她心里只有那个男人,在她眼中我和爸爸都比不上她伟大的爱情,现在终于尝到恶果了。”

“你有什么打算?”

“我已经决定毕业后就回来,她现在只有我了。很可笑,我因为她逃离这里,又因为她要回到这里。”

我默默地看着她,不能说什么,也不可能说什么。

“我爸又结婚了,和新老婆生的儿子已经可以给我打电话,叫姐姐了。我爸的新生活才刚开始,我妈这辈子却已经完了。”林岚冷冷地讥笑着,“男人和女人不同,男人即使四十岁仍然可以犯错,男人可以‘浪子回头金不换’,女人只有‘一失足千古恨’,女人不要说四十岁,就是十五岁,只要一步踏错,就会把自己的一生毁了。”

林岚没有说十四岁,偏偏说了十五岁。想起晓菲,我的神色一黯,林岚明知道我的痛处,却依然往痛处戳。我盯着她,她却装糊涂,嘴角一扬,已经巧笑倩兮,看着就如这个年纪的普通漂亮女孩。

“我这一辈子绝不相信爱情。男人只会锦上添花,只有你美丽时,他才会来爱你;你丑陋了、落魄了,他比谁都跑得快。琦琦,你也要记得,永远要最爱自己。”

林岚抓着我的手,眼中有真诚的担忧,我这才反应过来她意有所指,看来她听说的是我和张骏的小道消息,张骏花名在外,她怕我吃亏。

我们几乎从不往来,可大概真是君子之交淡如水,否则以她现在的冷淡心性绝不会随意将自己的心敞开给外人看。

我反握住她的手:“我明白的,谢谢。”

“好好学习,当年我们一群女孩,我一直认定只有我和葛晓菲是最优秀的,肯定能考上名牌大学,现在却只有你了……”林岚笑着摇了摇头,将眼中的阴霾甩掉,“我等着听你进清华北大的好消息。”

我笑着叹气:“只有年级前几名才有可能进清华北大,我连班级第一都不是。”

“我对你有绝对的信心。”

林岚走了,留给我一个轻快的背影,可背影下背负的沉重只有她自己知道。

我笑意盈盈地回到小吃摊,但关荷也非常人的敏感,问我:“你和林岚说了什么?好像有心事。”

“没什么。”我沉默着吃了一会儿麻辣烫,终于没忍住地问,“你说,爱情究竟是什么?诗词歌赋、神话传说、小说电影里都一再歌颂着它,似乎它是我们人类情感中最美丽、最真挚的东西。可为什么我在现实世界看不到?我们身边的同学很容易说喜欢,可也许今天给你写情书,明天就在追另一个女生。大人的世界就更不用提了,善变与现实同在,我爸的一个同事刚考上中科院的研究生就把这边交往两年的女朋友甩了,唯恐耽误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关荷笑得喘不过气来,边笑边说:“你问我,我问谁呢?你正在谈恋爱的人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不过相较爱情,我更愿意相信亲情,我知道我妈妈爱我,她永不会看到另一个更漂亮的女孩就对我变心,所以,我放心大胆、全心全意地去爱她。”

我哈哈大笑,关荷真是妙人!不管真、不管假,她总是用花团锦簇来装饰她的生活,她让自己像公主一般活着,别人也就把她当公主看。这大概是另外一种自爱的方式,不把自己的悲惨当悲惨,也就没有人敢轻视你。

关荷好奇地问我:“琦琦,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我带着试探反问:“那么多男生喜欢你,难道你从没有喜欢过一个男生吗?”

关荷摇头:“我和你们不一样,我没有心思想这些事情,必须要好好学习,否则我对不起为我牺牲了很多的妈妈。”

我放下心来,笑嘻嘻地说:“不喜欢挺好的,喜欢就是把自己的心交给别人掌握,让别人掌管你的喜怒哀乐,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关荷笑:“那你怎么还喜欢上了张骏?你有多喜欢他?我是说……”她想了想,“也许我的人生观比较现实,想得比较多,比如,你有没有想过,你会因为和张骏在一起,学习成绩下滑?老师说的话不见得都对,可事实证明,早恋的确会影响学习,对一般的学生,年级中落后个七八名也许无所谓,可在我们的位置,就是清华北大和西安交大的区别。”

关荷的问题不容易回答,我想了想后,问她:“你看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吗?”

“看过,不过很不喜欢,男的自私,女的怯懦,我更喜欢《复活》。”

“《安娜·卡列尼娜》是我最喜欢的书,我在初三的暑假看的这本书,连续看了三遍,可以说它颠覆了我的爱情观。”

关荷做了个疑问的表情,我说:“渥伦斯基很爱安娜,爱到不介意她已经结婚生子,也不介意自己会名声受损,他们可以说历经重重波折才终于走到一起,他们绝对拥有世间最真诚的爱情。可是结果呢?当渥伦斯基真正得到安娜后,当两个人绚烂热烈的爱情落实到一日又一日的现实生活中时,激情退却后的渥伦斯基现爱情只是生活中的一小部分,他开始渴望拥有生活中的其他部分,明明安娜仍然是那个曾让他心醉神迷的安娜,可他因为后悔为安娜所放弃的东西——家族、社会地位等,他开始对安娜心生不满。安娜最终选择了卧轨自尽,以牺牲生命的方式报复了渥伦斯基。渥伦斯基后半生肯定再得不到心灵的安宁,可值得吗?”

“你很讨厌渥伦斯基?”

“不,我不讨厌渥伦斯基,他并不卑鄙,也不是坏人,否则他不会因为安娜的死而终身受到心灵的谴责,他的想法和做法是所有正常男人的想法和做法,托尔斯泰只是将正常男人在他身上写实地放大了。男人只有可能为爱情活一瞬,绝不可能活一生。在他们的生命中,事业、家族、社会地位都会比爱情更重要,如果当时他没觉得重要,认为爱情更重要,请相信我,那一定是幻觉!”

关荷听得全神贯注:“那安娜呢?你同情她吗?”

我说:“我也不同情安娜,爱一个人没有错,女人的生命本就因爱情才多姿,可是,爱一个人爱到迷失了自己,那就一定是错的。女人总是喜欢为爱情自我牺牲,却不知道等她牺牲到只剩下爱情时,也是爱情离开她的时候。男人永不可能把爱情当作生活的全部,所以,女人也就必须不能把男人当成生命的全部。安娜把渥伦斯基当成了她生命的全部,结果却是害死了自己,也让渥伦斯基终身不幸,安娜她爱得很失败。”

关荷点点头:“这就是我不喜欢这本书的原因,因为这里面没有一个人物让我喜欢,不过必须承认安娜也是所有女人的写实放大,现实生活中的安娜比比皆是。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会做安娜,也绝不会让张骏有机会去做渥伦斯基。”

“是的!我不想十年、二十年之后,张骏回忆起他的高中,很后悔地说,如果我当年没和罗琦琦谈恋爱,也许我就能考一个好大学,能读一个好专业,也许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我就能如何如何……”

关荷哈哈大笑:“嗯,因为男人觉得爱情更重要那是幻觉,终有一天,他会从幻觉中醒来,遗憾自己为爱情所失去的。”

我自嘲地说:“我自己都觉得我理智得太不可爱,不停地衡量爱情和现实。”

关荷打量着我说:“错了,琦琦,你很喜欢张骏,喜欢到都怕他十年后会有遗憾,你不想他后悔曾喜欢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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