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0章 暗河
“阿獾,你想不想知道,以后的娘子长什么样呀?”
郑皇后搂着赵叔元,坐在葡萄架子下,黑夜如练,银河洒落。打扇的小宫女犯困了,趴在榻边一下一下点着头。
“娘子是什么?”
五岁的赵叔元趴在母亲膝头,晃着两只光脚丫,袜子方才已在池边湿了,他非要下去捉鱼,险些整个人掉进去,幸亏皇帝眼疾手快捞住了。
“娘子,娘子就是你日后会最最爱护敬重的女子。”皇帝笑着摸了一下他的头。
大掌有些没轻没重地按下去,把赵叔元的脖子都按短了几寸。
小孩子不舒服地摇头晃脑,郑皇后嗤嗤笑起来,把皇帝的手拿开。
“我最喜欢阿娘。”
“不一样的,阿獾,你的小娘子伶俐可爱,到时候,你就懂了。”
……
平日里一到点就眼泪汪汪要回家的路平,今日难得在宫里多待,赵叔元觉得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明日那侯府家的三姑娘就要来和咱们一起上学了,殿下,那可是你以后的娘子呢!”
路平豁着个门牙,笑得脸颊鼓鼓的。
“非礼勿言,非礼勿言!”赵叔元连连摆手。原来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非礼勿言是什么意思?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凡说及内宅之事,那些士人们总爱说这种话。
刚跨进屋里,赵叔元就觉得什么东西明晃晃的,赵怀玉边上有个陌生姑娘,不知是她皮肤太白,还是身上的珍珠被太阳照的发亮。
路平不停地拿手肘怼他,低声地笑,不知怎的,赵叔元就是不肯看,脸颊发酸,脖子梗着。
终于没有忍住,经过赵怀玉边上时,赵叔元自以为隐蔽地偷偷瞟了一眼,然后脸立刻烧得慌,差点同手同脚走到位置上。
那节课太傅讲了什么?他忘了。
他以后的娘子,真好看。
……
赵叔元近日有些提不起兴致了,与二哥打马球也心不在焉,险些被球正中脑门儿,还是路平拿月杖拦了一下。
赵叔慈打马过来,在他边上停下。
“你今儿个是怎么了,瞧你忧心忡忡的,陈太傅不是刚夸过你文章做的好吗?”
都被陈太傅夸奖了,肯定还要得父母夸赞,不至于被捉着训斥,还有什么可不高兴的?赵叔慈不明白。
等等。
他看见一个满头发辫的少年站在球场边上,身边还站着两个叽叽喳喳的小姑娘。
赵叔慈眼珠子一转,立刻眉开眼笑了。
“原来三弟有心事了,也是有小娘子的人了,不像你哥哥我。”
“二哥休得胡言。”赵叔元蹙着眉,扫了一眼场边的几个人,沉着脸,一骑上前,隔着半场,一杆将球打进球门。
母亲说娘子是他日后最爱重的人,可为何他的娘子只盯着别人呢?
“你若不乐意,二哥替你去捉弄一番阿史那,如何?”赵叔慈打马过来,笑着问。
赵叔元不理会,只是手里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马鞍。
……
“原来那家酒肆是明容开的。”赵叔元低头看着字条上的几行字,碎发挡着,看不清脸色。
路平笑道:“那殿下可要多请弟兄们去吃几顿饭,也当是给县主捧场了。”
宣明酒肆刚开没多久便宾客盈门,听闻菜式新奇,口味独特,多少有名的老餮都为之折服,名声都传到宫里去了,有一次赵怀珏还问他,能不能偷偷带她出宫去吃一次。
他也是一时兴起,让人去查查这酒肆,没想到顺藤摸瓜摸出了徐明容……也怪他自己,这些年盯着徐明容的事情也不少,线索一多,自然比旁人更容易查出她。
“你说,虽说各家明里暗里掌握的店铺产业也不算少,不过县主怎么会想起来要开一家酒肆的,忠勇侯府以前从没这么干过。”
“要在长安经营,自然要消息灵通,酒肆鱼龙混杂,来往人多,又不会惹人耳目,还能赚点钱,有何不可?”赵叔元忽然笑起来,站起身走了两步,回头看向路平。
路平无奈地摇了摇头,“都说官不与民争利,且从商低贱,你怎么还挺为县主骄傲的。”
“我为何要为她骄傲,我又不是她阿爷。”赵叔元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况且,上下疏通、各处门路皆要铜钱,徐侯是个只知道吃死俸禄的,虽说阿爷年年赏赐多少金子布帛,可也没见他多敢花,底下儿女自然更管得严,不可能收受贿赂,她养着那么些人,不找点营生赚钱,是要都饿死么?”
赵叔元难得滔滔不绝说这么多话,路平被他噎了一下,抓耳挠腮地走了。
赵叔元望着窗外潇潇而落的竹叶,愈发觉得心情好,阿史那奥古孜不在长安已久,如今明容的事情,他知道得越来越多,而阿史那奥古孜……还在当年停滞不前。
他并不反感徐明容的谋算和野心,甚至还觉得颇有意思,她走的路子是他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且不说能不能成,但看她那一腔热血,赵叔元便觉得,很有必要帮她一把。
……
赵叔元以为他追上了,追上了自己还是小屁孩儿那几年落下的进程,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可是阿史那奥古孜忽然就回来了,比从前更频繁地在徐明容身边打转,更气人的是这些年的长安的事情他知道得一点也不少,不必猜都知道是谁说的。
这个碧眼儿一回来,徐明容就像丢了魂一样,一双眼睛恨不得黏在他身上,这小子不仅在侯府周围转悠,还赶巧救了徐明容一命,两人在京郊别业说了什么,赵叔元好几个晚上辗转反侧,想得几乎要发疯。
潮湿的心意在无数个夜晚像雨后春笋一样肆意疯长,春日的萌芽终于到了夏日里戳破天际。
赵叔元坐在营帐里,任由御医为他上药,血浸湿了床单,也丝毫没有皱一下眉头,连郑皇后都在一旁满眼不忍。
刀刃划过敌人皮肉传来的触感仍在指尖虎口传播着余韵,他眼里一遍一遍过去的,都是眼中熠熠的少女和高大俊美的青年,双双浴血。赵叔元背着父皇,看他们二人策马而去。
如果露一点破绽给她,她会不会就多看自己一眼了,你看,我都为了你,把自己的亲哥哥推进火坑。
可是看着眼前人惊恐颤抖的模样,赵叔元又后悔了,沉默许久,叹了口气。这个人,是他的娘子啊。
他一直都觉得,明容的眼里,好像在下一场太阳雨,那么明亮的光线,却总是阴云不散。
她总是在不安,是吗?
可是你不要不安了,你看,大哥也是仁厚之人,我也不会害你。
“同心同德。”
赵叔元又在心里回味了一遍,觉得自己表达得一定很好。同德为同路,同心则夫妻。
“赵叔元,你是男子,又是皇子,你怎么会懂得呢?”
可她原来想要的是自由。
她不自由吗?赵叔元有些不明白。宴会、跑马、打球……长安高门女眷们玩的,徐侯和程夫人从不曾禁过她,甚至时常带她去大营里练习弓马,再说她手底下那么多探子,她不自由吗?
我不会让皇权禁锢住你的。赵叔元心想。
可是为什么她口口声声说阿史那奥古孜也给不了她自由,却还是选择了改与他一纸婚书。
她那么谨慎小心,为什么这个时候就不怕别人说侯府有异心,说侯府功高盖主?她多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察觉不到一个侯府嫡女嫁给异族王子这件事有多荒谬,多不可理喻?
“阿獾,你……不要为难明容。”
郑皇后拉着他的手,斟酌再三,言辞恳切。
赵叔元不知道该如何作答,他已见过明容一面了,也祝福她得偿所愿,可是十三岁的赵叔元突然满心困惑,不是未来娘子的徐明容,为何还这样让他难过。
“母亲放心,此事没有什么孰是孰非,儿心里知晓。”他只得这样回答。
赵叔元心里怒其不争,明明对明容最好的选择,始终都是紧紧依附赵家。
东宫的婚礼当晚出了事,被抓的还是摘星楼的人,赵叔元知晓明容不必做这样的事,思忖片刻,还是出手救下了那个不知道检查食物的笨蛋丫头。
阿史那奥古孜的手伸不进宫里的暗牢,自己此举,权当是为了以前的情谊罢了。
赵叔元日复一日地在宫里下棋,手底下的事情都交由路平去做,皇帝以为他还在为婚事耿耿于怀,坐在他对面,盯得他有些不知道如何落子。
“父亲。”
赵叔元无奈地放下棋子,抬头看着皇帝,“您说要与儿子下棋,可您这样目光灼灼,儿子实在不知道要如何下棋了。”
“自己静不下心,倒怪在我这个老父亲头上,无理取闹!”皇帝故意“哼”了一声,盘腿而坐。
“还在想徐家三姑娘?”
“……没有。”
“没有怎么犹豫了。”皇帝有些存心要逗这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小儿子,“你若这么不舍得,朕就收回旨意,再将她许给你不就好了?”
赵叔元顿时急了,眉头一拧,“父亲身为帝王,一言九鼎,怎可这般儿戏!”
“那朕是帝王,也舍不得自己的儿子受委屈呀?”皇帝抚掌而笑,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赵叔元叹了口气,看了眼仍旧装傻的皇帝:“……阿爷爱护我,是父亲一片护犊之心,可天下万民,华夏夷狄,也事君如父,不能为儿子一人,而使万千仰仗阿爷光辉的子女寒心。”
“无趣。”皇帝撇了撇嘴,“尽学着你大哥说些冠冕堂皇的,既然如此,你也不要在宫里躲懒了,滚去东宫给太子分分忧!”
还不待他多为此分心,北方便传来消息,峪伦部被契赫勒灭族,连阿史那奥古孜也不知所踪。
游牧民族相互攻伐,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如果不是因为正好是峪伦部。
赵叔元承认阿史那奥古孜的英武不凡,心底也有几分惋惜,盼望着他最好还是活着,否则侯府那人,要不知形容枯槁到何时。
他有一天夜里悄悄翻了侯府的院墙进去——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这么干的人。屋顶的护卫认出他,讷了讷,刚犹豫要不要阻拦,赵叔元就没了身影。隔着一扇窗户,看烛火照出来的一抹黑影,都觉得徐明容消瘦憔悴了许多,也不知差人送来的补品究竟有没有用。
第二日朱雀大街上碰到徐光舟,被狠狠飞了个眼刀,若自己不是皇子,想必要被他用麻袋套进暗巷里狠打一顿。不过徐光舟也不是肯吃哑巴亏的人,尤其这事儿涉及徐明容,暗戳戳去告诉了赵叔文,教赵叔元举着盛满水的大缸在殿门口罚站了两刻钟。
阿史那雁行带回了奥古孜生还的消息,然而除夕宫宴上,徐明容这三个字还是像一串珍珠,从他手中滑落,在外头滚了一大圈,最后又绕回他面前,他揣着手,满心疑惑,突然不知该作何想法。
直到在雪地里一把接住向后倾倒的姑娘,被馨香扑了满怀,赵叔元不动声色地掂量了一下怀里的重量,数年前崇文殿初见时丢了的魂魄才似归了位,这一回,他千万不能再放手了。
此后,无论崇山峻岭,江河湖海,铁甲寒光和尸山血海里抬起头的赵叔元,一双眼都迫切地透过层层雾霭,企图能看见长安宫阙里那个愁眉不展,又身影坚毅的女子,他的妻子。赵家江山不会因此一难而倾覆,他也要平安地回到她身边才是,哪怕带着他王叔的人头。
把晋王的脑袋当聘礼。这话从任何一个女子嘴里说出来都太过惊世骇俗,但那人是徐明容,便觉得很对味了。但赵叔元没机会去漠北,自从在战场上惊鸿一瞥闽王的面容,他连做梦都是那颗头颅捧在自己手上。
可惜闽王退守建安,他随军北上勤王,又失了这个机会。那个没面过圣的小子激动得手都有些抖,把晋王的头颅呈现给皇帝,赵叔元站在一旁,目不转睛望着阔别已久的心上人,那人满身贼人的血污,却平添一抹艳丽,显得容貌愈发美得惊心动魄。
美中不足是,他并没有等来一个普天同庆,灯花千里的婚仪——他觉得配得上徐明容,理应是如此的,哪怕有些僭越。虽说也是十里红妆,但为了父亲冲喜,又实在仓促而可笑,他知道父亲向来不相信这些说法,只是担心自己命不久矣,迟则生变。
他低头看着衣襟里露出来的一截玄色的绳子,徐照朴在进入毒障前强行套在自己脖子上,笑得大咧咧,说自己武功高强,又早已娶妻生子,没什么所谓,倒是靖王,要是毁了容貌,徐明容肯定就不要了。
徐照朴瞎了一只眼,新帝继位后,功臣的光辉又渐渐淡去,有人呈上折子说,忠勇侯面容残损,不宜出入朝堂,理应乞骸骨。许多人看不下去,为徐照朴说话,徐照朴虽没有与人争执,脸色却很是难看。
赵叔元默默不语,回去便和徐明容搜刮了桩桩件件指那官员贪赃枉法的证据,使其罢免归乡。只是赵叔元暗中找人埋伏,一箭射瞎了那人的眼睛,这事儿徐明容却不知道。
他看着双眼紧闭,眼圈嫣红的娘子躺在偏殿卧榻上,看着一粒突厥形制的黄金纽扣掉在地上。纽扣反射残阳的光晕,好像那人仍旧在笼罩在头顶的余热,讽刺又戏谑。
是不是只有成为了说一不二,再无人敢忤逆的帝王,徐明容才会像当初面对先帝一样时,不敢有二心,不敢说二话?
可是他们二人不应是如此的。
在军营里住了几日,赵叔元终于回到王府,特意不让下人通报,顶着一身寒风钻进屋里,抓住他狡猾又像泥鳅一样总是溜走的娘子,这形容似乎有点不美,但赵叔元觉得此时此刻正是贴切。
……再给她一点时间吧。
赵叔元叹着气。
夏日里闷热,明容一早上起来就有些没胃口,赵叔元见她神情恹恹的,不动声色地将羊肉饼之类的推远了些,把清粥小菜放在跟前。
“一会儿叫她们弄点冰镇杨梅吧,你这几日是不是能吃了?”
是呢……明容的筷子突然顿在半空中,赵叔元不明所以地看向她,然后也愣住了。
“你……”他嗓子有些发紧,声音都隐隐有些颤抖。
明容紧紧捏着筷子不说话,一个念头像炸雷一样在脑子里爆裂开。
靖王府连发了几封帖子去宫里请御医,人数之多以至于回宫的御医都能在宫道上碰见出宫去靖王府的,把兴庆宫都给惊动了。
午后,消息便传开了,靖王妃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