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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世外

“清儿!”

十六岁的少年站在溪中,转身喊着,他的两条裤腿卷起,溪水涓涓流过,淹没了小腿,此时正是晨曦。

溪旁的少女清儿,抬眼望了望他,小心翼翼地提起红色裙摆,白皙的足趾踮起,踩在溪边石块上,晃晃悠悠,如蜻蜓点水。

少年忽而起了玩心,于是蹲下身掬起一捧清水,洒向了那少女。水光在天际划过,折射出彩虹般的光芒。

“啊!”

清儿惊呼一声,避之不及,已是溅上了一身水珠,看着那个哈哈大笑的少年,不禁气着说道:“你再这样,我就生气了。”

看着水珠从她的发梢滴落,洗净了一副明艳脸庞,少年不禁为之痴迷,情不自禁地说道:“你现在真好看。”

清儿的脸颊微微泛红,像是林中的映山红,那双明眸微微转动,责问之意已经散了大半,“一早便叫我出来,做什么呢?”

少年转身看了一眼身后的山林,笑着说:“西山上有一株大桃树,我想带你去摘桃子。”

“桃子?”清儿眼眸转动,有些讶然,“这山上有桃树吗?”

“有啊,就在山的那边,我带你过去看看。”少年指了指不远处的西山。

少女无言,仍是提着裙摆,晃悠悠地在溪石上走。

少年却大胆走了过来,拉住了她的手。

“你真坏!”清儿看了他一眼,忽而嗔道。

“什么?”少年以为自己冒犯了她,于是松开了手。

“你要带我上山,却不告诉我,我还穿着裙子呢。”清儿嗔怒地看了他一眼,接着说,“要是太远的话,我就回去了。”

“呃……”少年这时也明白了他的鲁莽,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了。

看着他的呆样,清儿忽而又笑了,“我就在这里等你好了。”

少年看着少女,她依旧提着裙摆,小心翼翼地踩着溪石,到了岸旁的垂杨下面,然后悄然松开了裙摆,回头看他,眼眸灵动而轻柔。

少年笑了笑,于这回眸一顾当中得到了无言的默许,“那你等我啊。”

他转身踏着溪水往深林里跑,清晨的阳光穿过林荫,给他指出一条碎金般的小径,他就这样跑着,忽然回头看了一眼,见了那明媚的少女遥遥站在溪畔,于是笑着,又往林中跑去。

等到那少年的身影彻底黯淡了,不可见了,溪边的少女这才缓缓收回目光,眼波却随着眼前清溪流转。她倚着垂杨,忽而轻轻蹲下了身,伸出素白的小手,往着溪水划去。凉凉的,仿佛一下子触到了心的最深处,迎着阳光的倒影,她微微眯上了眼睛,忽而笑了,笑影如花,在溪里流逝了。

她的手伸到溪的底部,看那些鱼儿绕着掌心游动,仿佛在围观这忽然出现的白玉,而她的手微微一动,它们便都散了,只在水底扬起点点泥沙,这泥沙也随着水去了,于是她的手仍然如白玉般在水底倒映着波光。

只是这溪水里的倒影,不知为何有些病弱。

“咳咳!”她忽而捂住了口,喘着气,脸色时而惨白,时而鲜红,露出一丝不为人知的痛苦。隔了许久,她似乎才顺过气来,伸手入水中,撩起一帘清水,水光潋滟,散出一丝七彩的光。

“清儿,清儿!”

远远的,少年的声音传来了,清儿抬起眼,他怀里捧着几个硕大的桃子跑过来,似乎是太高兴,踏着溪水溅起了一片水花。

“呀,你慢点!”清儿抬起衣袂,挡住了那飞溅的几滴水花。

少年却不顾这些,坐在了她的身边,捧着那怀中的三枚桃子,对她笑着说道:“你看,我不骗你吧?”

清儿看了看桃子,又去看那少年,“这桃子看上去真大,我在村里从来没见过。”

“我昨天吃了一个,可好吃了,所以今天叫你一起来。”少年将三个心形的桃子放在两人之间,白胖的桃子便像小球般滚动着。

他抓起了一个,便要往口里送。

“哎!你不洗一洗吗?”清儿拦住了他,轻轻地,又坚定地,从他手中夺过了桃子。她将那桃子放入水中,白玉般的双手轻柔地抚摸着,像在爱抚婴儿的脸庞。

少年看着这一幕,不觉有些痴了,仿佛全没了少年人的莽撞,而多出几分呆气来。

她的手轻柔地搓着桃子,脸上的神情静谧安详,耐心、温柔、又无言。水依旧流着,绕着她的双手舞蹈,勾勒光与影的痕迹。洗好桃子,她便用指甲轻轻一剜,继而一搓,拨下一层皮儿来了,白嫩的桃肉和她的双手辉映着,有时竟不能分辨。

“给你。”她忽而将剥了皮的桃子递给他了,他看着,竟不好意思去接,似乎生怕玷污了这素白,却又忽而灵机一动,带着少年人的性情,张嘴咬了上去。

“啊。”他咬住了桃子,清儿却似一惊,匆匆收回手了。

“你看你急的。”她以为他是迫不及待,看着他笑骂道。

少年双手捧着桃子,咬下一口,看着她只是笑。

被他这样看着,清儿又垂了眼眸,望着远处的溪水了。

“清儿,你也吃一个。”他又说道。

“嗯。”少女望着天际点头,接过了桃子。

清晨的晨雾缓缓消散,天地渐渐明晰了起来,山谷、溪流、植被,相依偎的少年男女,仿佛时光顷刻间静止,唯有溪水在无声流淌。

正午的时候,两人沿着长长的遍布着木兰的林荫道走出来了,在他们的前方是静谧的山村,茅屋竹舍沿湖而造,那湖水从山间而来,入了这一处盆地,恍如一片碧绿的月牙。

回村的路上,清儿忽然问道:“子黍,为什么要摘三个桃子呢?”

被唤作子黍的少年,手上还捧着一个桃子,他原想给清儿吃,她不要,于是便带了回来。

听到这二桃杀三士般的疑问,子黍忽而有些困窘,他一手拿着桃子,一手挠着头,“那个时候我见到这三个桃子最大,所以就一起摘下来了。”

清儿听了,掩嘴轻笑,“圣人说不患寡而患不均,这桃子我可不要哦。”

子黍见她巧笑嫣然的模样,忽然灵机一动,说道:“那你带回去留给你娘……”

“我娘才不喜欢吃桃子,”清儿有些好笑地往前多走了两步,“你留着自己吃吧。”

说着,她微微提起裙摆,往前小跑了几步,先进村子里去了。

子黍望她的背影,恍然忘了时间,等寻到家门时,已是炊烟袅袅了。

他的家在这几百户人家中并不起眼,临湖靠山的一间木屋,用的是山上的枫木,还是十多年前父亲上山砍下几株枫树,花了三个月搭建起来的。

轻轻推开家门,堂内是一张方桌,桌上摆着几个素净的小菜,无非是白菜、青菜、土豆、玉米之类的,倒是中间的瓦罐内,是满满一罐竹笋炖肉,香气扑鼻。他的父母各自坐在方桌的一边,筷子都还放着,碗也是空的,似乎就等他回来吃饭了。

“子黍,回来啦?”他的母亲含笑问他,虽然只穿着朴素的布衣,安然端坐的样貌却像是一位大家闺秀。

“既然回来了,就开饭吧。”他的父亲同样是平和地一笑,起身去盛饭了。

子黍的父母是山村外来的,来到这个小山村后,待人接物,都无比平和,因而很快就融入了这个山村。不过子黍却是在这之后才出生的,只知道父母是因为相恋,受了家中的反对而逃到山村来的,父亲姓杜名云素,母亲姓黎名姝。

子黍坐在母亲黎姝身旁,将那一个桃子放在桌上,没有急着吃饭,而是向她说道:“娘,今天我和清儿出去玩了。”

“清儿?”黎姝看了一眼那枚桃子,追问道:“是村东头的温清儿吗?”

子黍点点头,眼睛又落到那桃子身上去了。

黎姝似明白了什么,含笑轻抚着他的头,“‘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要是真的同你好,该送你一块美玉呢。”

子黍的脸红了,“清儿,清儿她家没有美玉的……再说这桃子只是,只是我从山上摘来的……”

“什么美玉?”杜云素端着一盆米饭出来,隐约听到了谈话。

黎姝看了他一眼,笑道:“在教孩子学诗呢。”

杜云素听了,愣了一下,笑了两声,便坐了下来。

这一餐饭虽然比往日的更鲜美,子黍却并没有多吃,或许是之前吃了一个大桃子的缘故,又似乎因为心思全然飘到了外头。

清儿现在在做什么呢?她吃什么饭菜呢?她家里只有她娘,吃得一定不好吧?明天什么时候会见到她呢?见到她之后……

一个又一个念头不断浮现在子黍的脑海里,他虽然只有十六岁,对于男女情爱还有些懵懂,却也有一个“永以为好也”的念头,即便是有时候想到了他能娶清儿,那也只是想一直这样相伴着,从没有想到别的念头,似乎观念里的婚姻,只是他和清儿在一起,每日这样在山村中奔跑玩耍着,上山去摘桃子,下水去捉鱼儿,偶尔还要在溪边游戏,别的一切却全然没有。

看着子黍吃饭时有些呆呆出神的样子,身为父亲的杜云素还有些茫然,母亲黎姝却已经有几分了然,不过却并不说,只是含笑夹着盘中的菜吃。

杜家的屋子很小,除了大堂,便是左右的一间厢房,以及后边的厨房。子黍三岁那年和父母分房睡了,一个人睡在西房,安安稳稳地睡了十几年。然而今天,躺在床上,他时时回想起溪边清儿的模样,朦胧中感觉到了一种以前未曾察觉的美。

清儿真漂亮……

他心中想着,只觉得朝日晨光,落在了她的脸上,实在有一种惊艳的光彩。这时候他竟然有些恼恨起自己的迟钝来,他怎么不早一些发现清儿那种为她独有的神光呢?今晨溪水畔的清儿,真是比他之前所听所闻的什么神女仙女还要漂亮多了,毕竟那些神女仙女都是虚无缥缈的,而清儿却切切实实地在他眼前。

越是这样想着,他越是睡不着觉,看着窗外通明的月色,他心里默念着:今天是七月十五了。

传说里七月十五是鬼节,他却只觉得天上的月色明净皎洁,没有一丝害怕。悄悄一个人起了身,推开家门,又轻轻合上,他竟然一个人跑了出来。

山村里是寂静的,偶尔有几处烛火,但实在太稀疏了,相较于皓月,就如同萤火一般暗淡。走在路上,子黍觉得心也异常空灵起来,一开始是漫无目的地乱走,后来却不知怎么来到了村边的湖上。

湖水是银色的,微微泛着月波。沿湖停着几艘小船,不远处还有一间临水的亭子。四野是无声的风,悄然抚摸脸庞,简直要让他想起清儿的手来,那风太轻柔了,竟然还带着点夏夜的和煦与湖水的温润,真像是一只小手在抚摸。于是他想到了清儿的小手,想到了在这静谧的夜当中的清儿,想到了私语和誓约……

似乎是因为他的父母给他开了风气之先的缘故,哪怕想到了夜奔,竟然也只是脸红了一下,却不觉得是什么大罪,他有时真的想和清儿两个人逃离了,仿佛那是一种隐秘诱惑,本能驱使他产生这样的想法。可是山村的生活原本也很好,他为什么要逃离呢?似乎不是逃离在诱惑着他,而是那一份隐秘。一份独属于他和他的恋人的隐秘,似乎恋人之间没有隐秘,就称不上恋人了,两人总有些不能说的秘密,似乎才觉到对方的独一无二。

子黍的脸红了,难道白日的相见还不够吗?竟然还想着夜晚的密约?冒着被人发现的风险?虽然他还不十分清楚名誉的重要,也觉得这一种想法,这一种刺激,是要付出极大的代价的。

于是他站在江边,往清儿家的方向遥遥望了一望,终没有走过去的勇气,徘徊了一会儿,只觉得这夜更不能消除他的愁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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