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无言
月牙湖上,数艘小舟随水漂流,渔夫划桨,而舟中皆为公子佳人。
“小兄弟,这月湖原先是如何的?”
身穿淡金色长袍的青年,自称苏九,和善地对身旁少年问道。
“原先?原先就是一片湖,很大一片湖,长宽都有百里,不过没这么多雾,可以看到很远的地方。”子黍坐在船上,眺望着远方,有些心不在焉地说道。
昨日回家之后,他便一夜未睡,早起之后本想第一时间找到清儿,却遇上了这群山外来的人。那位与他有过交流的苏九似乎对他很感兴趣,硬要邀他到舟上泛湖,子黍尽管几次推脱,还是没有成功。
“上仙大人有所不知,这月牙湖历史悠久,早在三百年前我们村子定居之前就有了,当时这湖就长达数百里,呈一轮弯月形状,最宽之处足有百里,而最窄之处不过几十丈,我们这个村子当初迁到大山里来,寻了好久才找到这么一处依山傍水的风水宝地,杜氏的族谱上就有记载,老祖宗沿湖往返数十回,测量两岸湖宽……”
老村长的儿子梁子与子黍截然不同,显得异常热情。原因么,无非是他觉得这些山外来人非同寻常,或许是世外仙人,不然怎会穿着一身道袍,深入这大山里呢?
苏九笑而不语,对梁子的介绍置若罔闻,仍然看着子黍,大雾渐浓,随着深入湖中,连邻近的船只也渐渐模糊了。
“小兄弟看上去有些心不在焉?”
子黍回过神来,对这位苏九的问话感到莫名其妙。湖中雾大,渐渐看不到岸了,他却还在遥遥望着岸边清儿家的方向,自然是归心似箭,又哪有心思陪着这群公子哥泛舟于这片早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月牙湖?
“公子见谅,”子黍不得不说道:“这月牙湖我们村里人天天看着,早看腻了。”
“子黍,怎么说话呢!”梁子大爷对着他吹胡子瞪眼。
“哦?或许今日再看,有什么不同也不一定?”苏九没有动怒,只是微笑着反问。
“哈哈,也许吧。”子黍打了个哈哈,心思仍在清儿和昨日所见的神秘女子身上。
小舟渐入深处,四野茫茫,除了白雾以外别无他物。水声隐隐,来自于另外的几艘小舟,彼此遥相呼应,却更衬托出此刻的孤凄,仿佛陷入一片苍茫,空洞而虚无。
便是十分活跃的梁子,此刻也不再出声,坐在舟上,渐渐紧张起来,甚至能够察觉到他的双手微微颤抖,不知该摆在何处,有时还回头往后望一望,估量着小舟离岸有多远。他的身后,划船的是王桓王大哥,对于梁子的顾虑不安,王桓只是保持着沉默,低头划着船,一言不发。
舟中还坐着几位少年,唯苏九马首是瞻,彼此间虽有眼神交流,却也不曾说话,双手置于膝上,默然听着桨声。子黍更是不会多说,一心只想着赶快反身回去,几乎忘了身边的人。
唯独苏九,听着桨声,神色安详,嘴角还带着一丝淡淡的笑容,仿佛真的是来临湖泛舟。
“对了,小兄弟,你原先不是山村里的人吧?”苏九忽然低声问道。
“嗯?”子黍抬起了眼,认真地看了对方一眼。苏九笑而不语,面如冠玉,笑若和风,一身淡金色衣袍更显得他卓尔不凡,令人自惭形秽。
“这枚玉盘,我曾在山外看到过类似的。”苏九指了指子黍胸前挂着的一枚小玉盘,玉盘以白玉制成,散发着淡淡的光彩,当中刻着一副星空图案,显然不是凡品。
“这是我爹娘给我的,说是护身符。”子黍低头看了眼,“公子在哪见过类似的?”
“灵州。”苏九说道,只是话语含蓄,似乎还有什么没说出口。
子黍只知道山外有个灵州,据说无比广袤,无比繁华,然而毕竟没有去过,而对于山外的世界,爹娘始终讳莫如深。
原来爹娘是从灵州来的……
子黍这样想着,便追问了一句,“灵州是怎样的?”
“灵州啊,”苏九淡淡地一笑,“阔野千里,物阜民丰,道门林立,仙道昌隆。”
尽管对这些概念性的词语不是很了解,子黍也能明白灵州的繁华。走出过山村的人回到山村,也同样是如此夸赞外界的,然而他到底没有去过。
仿佛料到了子黍的心事,苏九低声说道:“若有机会,小兄弟可以出去看看,困居山村,未免可惜了。”
“可惜什么?”
对此,苏九只是淡淡一笑,没有多说。短暂的交流中,子黍已经发现,苏九总是淡然自若地保持着一丝微笑,但看不出多少喜悦,仿佛只是一种礼节,一种天长日久之下养成的习惯。
他不再说,子黍也不再问,便只好继续保持沉默。转身看着王大哥划船,摇橹的速度不缓不急,若是估算无误,此刻已快到月牙湖的湖心。
湖心之处,水波浮动,忽然有了一声清响。
“啊!”梁子突然大叫起来,脸色苍白。
众人皆是惊愕地看着他,唯独划船的王桓手抖了一下,停了下来。不过没人计较他的停船,他们的注意力一时间全落到了梁子身上。
“妖,妖怪!”他指着湖心,眼前大雾迷茫,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大伯,你可曾看见了什么?”一位紫瞳少年忍不住问道,眼里有着疑惑。以他们的眼力都未曾发觉四周有着妖魔,这位大伯是如何知道的?
梁子脸色苍白,缩在舟后方,哆哆嗦嗦地指着前方,“刚刚它还出来了,我听见它出来了,真的听见了。”
苏九看了少年一眼,“四辅,你看到了吗?”
“刚才只有一条鱼跳出来。”被称为四辅的少年皱着眉头说道。
“几位客人,我们,要不回去吧?”王桓这时候,忽然颤巍巍地说道,已然不愿意再往前划船。
几位少年,包括四辅在内,皆看向苏九,神色倒是没有多少慌张,问询的意思更多一些,毕竟山村人对于这月湖如此惧怕,想来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苏九一时沉默,他的打算本是横渡月湖,如今才行到中流,未免有些不尽如人意。但是考虑到湖上的大雾,以及梁子莫名的恐惧,他还是点了点头,“那就先回去。对了,老人家,除了这大雾,村子里还发生过其他事吗?”
梁子听到返航,心里倒是松了一口气,犹豫片刻,才低声说道:“湖里,湖里有湖妖。”
“湖妖?”苏九低语一声,皱起了眉头。
梁子眼里还有些恐惧,“很大的湖妖……”
“你们这村子,数百年来,可曾见过妖魔?”四辅问道,他眸中紫光闪烁,神异非凡。
“妖魔?妖魔……老祖宗说,只要日夜供奉神祠,村子里就不会有妖魔的。”梁子忽然自言自语起来,想起自己和村长先前所做的那些亵渎神灵之事,更是心生畏惧,“一定是我们很长时间都没有祭祀老祖宗了,老祖宗这才要惩罚我们,老祖宗要惩罚我们!”
苏九看了眼四辅,四辅仿佛知晓了他的心意,随之问道:“方便的话,我们能进神祠看看吗?”
“神祠?”梁子有些犹豫,“上仙大人要是愿意,那当然没问题。”
苏九点了点头,不再说话,只是回望那云雾缭绕的水面时,仿佛有一丝悸动,来源于灵魂深处。
小舟往返,白雾渐散,隐隐可见岸边村舍,依旧是柳树横斜,水波涟涟。
子黍一下了船便告别苏九,一个人往清儿家跑去,而这群山外来客,则在梁子的陪同下走向神祠。不远处是老村长,他杵着拐杖站在岸边,整个身子几乎都趴在了拐杖上,饶是如此,他依旧是红光满面,对着这群青年人露出灿烂的笑容,尽管这笑容挂在他那苍老阴郁的脸上,难免有些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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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儿家,开门的是温大娘。
子黍低头看了一眼脚下,骨头不知从何处冒出来,蹭他的腿,摇着尾巴,早已将他看成一家人了。
“大娘,清儿呢?”他摸了摸骨头头顶的一撮白毛,抬头问道。
“清儿出去了,山里采李子呢。”温大娘说话带着一丝憔悴,有气无力的。
子黍记起来了,前日清儿便要去西山摘李子,却被老村长的一通话给吓了回来,没想到今天竟然又去了。
可是,昨日董医师不是和他说,清儿病了吗?
子黍难得认真地看了一眼温大娘,按照乡下人的说法,她已经是一个地道的黄脸婆了。据说十年前温大娘也是山村里难得一见的美人,不然怎能生出肤白貌美的清儿?然而做了十年的寡妇,或许是怨妇(毕竟清儿的爹生死未卜),气色确是一日日差下去了,皱纹也像是树皮,渐渐爬满了全身。她常常愣神,很久也不说一句话,沉闷压抑,总令子黍有一些畏惧,然而某个瞬间,他又会忽然同情起温大娘,便陪着清儿到她身旁问好,她常要愣一会才反应过来,然后脸上带着一丝难得的笑容。
他记得,有时候在清儿家玩耍,无意间看到的那个温大娘,总是坐在屋檐下,眼神默默望向西山,骨头温顺地趴在她的脚下,百无聊赖地摇尾巴,像是要睡着了。后来他听清儿说,西山下的李子园,是她爹温梁亲自种下的,爹爹失踪的时候,也是去了西山。
“大娘,身体还好吗?”子黍想到这些,不禁问道。虽然他的心中仍然在想着清儿,但这一句关切看上去还是必不可少的。
说实话,他有些后悔,被苏九拉着游览月牙湖,竟让清儿一个人先走了。
“好不好,你也都看见了。”温大娘笑了一下,不知是自嘲还是什么,“就是清儿,只要她好好的便够了。”
“清儿她,她还好吗?”谈到了自己最关心的问题,子黍有些忐忑,“昨天听董医师说,清儿她,好像病了?”
“病了?”温大娘看着子黍,眼神忽然变了,变得有些惊恐。然而,这片刻的惊恐只是一闪而逝,她合了合眼,仿佛对此茫然无所知。
子黍愣了,几次开口,竟不知该说什么。从心底里,他甚至于希望昨日董医师只是和他开了个玩笑,甚至于他只是做了一场梦,昨日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没有神秘的外来人,没有董医师,更没有西山上那个神秘的女子。
然而,董医师是不会说谎的,董医师一辈子心直口快,从没有说过谎。
“清儿她……”子黍试探着说道。
“清儿没病。”温大娘坚定地说道,板起了脸,似乎有些不高兴了。
子黍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默默地看着温大娘的双手。孩子对于玩伴的家长,总是有些畏惧,而以子黍对清儿的心思,更觉得如此。
因而他只是看着温大娘那双枯黄的手,那双手的主人和子黍的娘亲一样年纪,然而一者枯黄如干柴,一者仍如水中的青葱。这双枯黄如干柴的手,此刻紧紧地攥着,并不如温大娘表面上所显示的那样平静。
“我已经苦了一辈子了,我不能再让清儿受苦了。”温大娘忽然说道,每一个字落在子黍耳朵里,都令他全身一颤。
恍然间,子黍看着温大娘的眼神,明白了什么。
“子黍,你要是真的喜欢清儿,就什么都别说,好吗?”温大娘的声音很轻柔,如他的娘亲一般,温柔的母亲的声音。
子黍想开口,他想着,他是可以治好清儿的,只要那位西山桃树下的女子说的是真的。然而希望在没有实现之前,终究只是一种空想,一旦这种空想幻灭,只会带来更大的痛苦。他不想让温大娘,更不想让清儿再承受任何痛苦了,因此他到底没有说出口。
“让她好好的,让她笑,一直笑,脸上笑,心里也笑,让她就这样一直笑下去……”
这几乎是恳求了,温大娘的脸上也有笑,却是哀婉的,像枯黄的花,黯淡下去。
眼角仿佛浸了雾气,他想做出些什么表示,可是却偏偏想到了董医师,想到了昨日他难言的愤怒与悲伤。他想,他是错怪董医师了。假如清儿只剩下生命里最后的几年,只剩下那如花一般年华短暂的飞逝,只剩下生命最娇艳时刻的夭折,像一朵开得最好却被人无情掐断的花,他所能给予清儿的幸福与快乐,尽他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不正是董医师曾对他说过的吗?
抹了一下眼角,他对温大娘说道:“大娘,我答应你,只要清儿高兴,让我做什么都行。”
温大娘松了一口气,现出如释重负的笑容,低声呢喃着,仿佛在和自己说话:“别说,我们都别说。”
子黍轻轻点头,阳光透过柳荫照下来,落在他的脸上,一时间光影斑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