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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鸿雁

“姑娘,你叫什么?”

“朱……朱柔丝。”

“柔丝?先前我见姑娘你被这些妖魔围住,不知你一个弱女子,怎会孤身来了南岭?”

“……”

“朱姑娘家住何方?爹娘可还健在?”

“啊?我……我没有家。”

“原来……朱姑娘不要担心,我是上清星师,定会将你平安带出南岭的。”

“出,出去么?”

“怎么了?”

“啊,没什么……谢,谢谢你。”

那少女说着,似乎天性怕羞,只是怯怯地看了他一眼,便是满脸通红了。

也就是那一刻,他心中似有一丝悸动,从未感受过的感觉。

可如今,这些破碎的回忆浮现在宁剑书的脑海里,却变成了哀怨的双眼,和那身后铺张开的八条可怖蜘蛛足。

“啊!假的!假的!全是假的!不肖子弟,不肖子弟宁剑书……”宁剑书闯入了玉皇殿中,对着那一尊高大明净如神灵的玉皇像跪了下来,头磕着地,眼里竟落了泪。

“剑书,你这是干什么?”

玉皇殿深处,一道声音冷冷传来,让宁剑书浑身一颤。

他有些茫然地抬起头来,须发皆白的西斗星君缓步从内殿走出,脸上带着一丝不悦,“身为上清长老,竟还如此没有体统!”

“师尊,我……弟子,弟子不肖……”宁剑书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哪里不肖了?气我这老头子吗?”西斗星君皱眉问道。

“弟子不敢!”宁剑书忙低下了头,再不敢多说一句话。

“师尊,师哥他平常不是如此的,只怕是有什么难言之隐。”西斗星君身后跟着一名青年,见状便低声对西斗星君说道。

“哦?桦儿你有什么主意?”西斗星君转身看向苏桦,眼里温和了许多。

苏桦目光一动,对着西斗星君说道:“师哥他历来有些怕您,您若是先回避一二……”

“哼!怕我?”西斗星君听了此话,竟是气笑了起来,“怕我这岳父吗?他和歌儿虽为道侣,却常常数月不见,为此不知气了我多少回,也不曾见他怕我!”

听到此话,跪在地上的宁剑书又是一颤。

苏桦看了一眼宁剑书,眉宇间有些忧郁,不过很快又笑道:“正好琴歌师姐也在附近,让她来陪师哥一会,或许就会好了。”

西斗星君闻言沉吟了一下,点了点头,“也是,你便去叫歌儿过来。”

苏桦点头领命,拱手行礼之后退出了玉皇殿。

西斗星君再去看宁剑书,只见其始终低着头,看不出脸色。

“抬起头来。”

宁剑书缓缓抬起头,脸色有些僵硬,仿佛在竭力克制什么。

“剑书,师尊待你如何?”

“师尊待我……恩重如山。”

“恩重如山?是重到喘不过气来了吧?”

西斗星君背负双手,看着宁剑书,不免带上一丝冷嘲热讽。

“弟子不敢。”宁剑书又低下了头。

“抬起头来!”西斗星君的声音却陡然严厉起来,“我问你,你到底喜不喜欢歌儿?”

宁剑书不得不抬起头来,可是眼里却不免流露出一丝痛苦与挣扎来。

“哼!你嘴上不说,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明白么?既然如此,当初你又何故要娶她?”西斗星君冷冷说道,脸色有些阴晴不定。

“她……她……弟子是……真心喜欢。”宁剑书犹豫着,欲言又止,最终到底说了这么几个字。

“既然如此,等她来了,你与她当面说清。”西斗星君一拂衣袖,背过了身子看向玉皇殿外,话语渐渐有了沧桑,“为师生平仅此一女,你若不能好好待她,至少也……不该误她。”

宁剑书身子又是一颤,咬紧了嘴唇。

片刻之后,一位典雅端庄的宫装女子缓缓沿着台阶走上了玉皇殿,她微微侧着身子和身旁的孩子谈话,眼里满是笑意,而其身后还跟着苏桦,不知为何他看上去却有些心神不宁。

“苏师弟,你怎么了,似乎有些不高兴?”女子这时转身看向苏桦,带着如沐春风般的微笑,丝毫不见任何哀怨之色,倒像是那种一颦一笑都能打动人心的女子。

苏桦不免要赔笑两声,他并未将今日玉皇殿中所见之事说出,只是告诉她宁剑书在殿内等她,是以元琴歌还能这样谈笑自若。仔细看她,容颜虽不算绝世,但眉宇间自有一缕温柔,生来似乎便是那种爱笑的女子,又是星君之女,常年修炼,真如玉人一般,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却不知师兄又是因何与他有了龃龉,竟能狠下心来数月不见,想来元师姐表面上虽是如常,心里也不免要有些怨恨的吧。

这样想着,还不待和她细说一二玉皇殿中情景,苏桦便隐隐听到了风雷之声,似乎在身后,却不清楚距离,仿佛极远,又仿佛极近。

元琴歌这时已经快要走到殿前,隐隐看见了宁剑书的身影,却是跪在那儿,便喊了一声:“师哥?”

虽是已成道侣,相互之间却仿佛还是同门之情,一来是彼此这样称呼惯了,二来或许也是怕同门看了笑话。

“爹!”她牵着的那个孩子便没有这些顾忌了,好不容易见到了爹,喊着跑了过去,只见一边还站着外公,更是喜不自胜,一家人仿佛极少有这样团圆的时刻。

唯有这个孩子的声音打动了宁剑书的心,他转过身来,脸上不由得多了一丝淡淡的笑容,却又在片刻间变了颜色。

风雷声渐渐大了起来,即便是那个孩子也似乎有所察觉,回头看去,只见一片乌云铺满了天空,隐隐有电光闪动,竟然就在玉皇殿的上方。

玉皇殿平常位于云海之上,又哪里会有乌云?这个想法仅仅一闪而过,便见整个上清大阵爆发出无量清光,然而这清光竟也不能阻止乌云的下降,一道身影从空中落下,那上古的大阵便也随之裂开一道缺口,任由其落入上清殿前。

“谦君,退开!”宁剑书站了起来,猛地喊道。

与此同时,深沉的浓雾席卷而来,竟是直朝着宁谦君扑来。

“轰!”

千钧一发之际,璀璨星光与那深沉黑雾相撞,面容苍老的西斗星君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宁

谦君的身前,一柄玉如意往前一敲,便将黑雾破尽,露出当中的身影来。

那是一位女子,衣着朴素好似来自凡间,藏不住的却是那动人容颜,铅华弗御,芳泽无加,不施脂粉便已有倾国之资,精致的五官上又带着一份小家碧玉式的温纯,不禁要让人想到古诗中所传唱的一句话:“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唯一可惜的是,如今这女子玉面含煞,红唇小嘴也是紧紧抿着,一言不发地看着宁剑书。

宁剑书脸色红白交替,一会儿恐惧一会儿愤怒,还有一会儿更是复杂难言,仿佛无所立身。

西斗星君拉着宁谦君,看着眼前的女子,又看了宁剑书一眼,仿佛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一片铁青。

“这,是你的孩子?”女子深深地看了一眼宁谦君,漠然合上了双眼,仿佛心已死。

“剑书!她……她是谁?”站在殿前的元琴歌脸色骤变,远远地望着宁剑书,二者之间便是那神秘的女子。

宁剑书嘴唇颤抖,缓缓低下了头,到底什么也没说。

“哼!”西斗星君冷冷哼了一声,伸手推了一下身旁的孩子,“你先退下。”

“外公?”宁谦君还有些惊惶,不知所措地看着西斗星君。

西斗星君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看着那站在殿前的女子,周身星辰渐渐浮现,古朴玄奥。

宁谦君心里害怕,不敢再说,只好乖乖跑到了后边,看到爹,想去扶他,却发现爹跪在地上,十指紧紧抓着身下的蒲团,嘴角已有了一丝血迹,是自己咬的。

“师姐,我们也退开吧。”大殿之外,苏桦见情形不对,低声对着元琴歌说道。

元琴歌却仿佛充耳未闻,只是死死看着那女子,脸色渐渐苍白起来。

“哈哈,哈哈哈……”殿前的女子突然惨笑起来,紧闭的双目流下清泪,趟过面颊,“你到底为什么骗我,为什么!”

凄厉之声,震颤了整个玉皇殿,从上至下,令无数上清子弟皆为之惊醒。

无边黑雾,亦从女子身上散开,待到她再次睁眼之时,已是双眸血红,身后竟同时长出八只蜘蛛足,无边妖气亦随之冲破云霄,搅动风云变色。

“妖王!”殿外,苏桦见此,脸色骤变,再去看其他人,却一个个皆不曾出声。

元琴歌仿佛变成了木偶人,只是愣愣看着那女子出神,而宁剑书始终低着头,十指抓着身下蒲团,早已遍布青筋。宁谦君年纪尚小,对此还懵懂无知,只是惊恐地往后退,而西斗星君仿佛早已知晓此事,身旁的星斗扩张,劲风旋绕,抵抗那无边妖气。

“何方孽畜,敢犯上清!”另一道雄浑的声音从玉皇殿后方响起,神药池阁楼之内,骤然现出另一位苍老道人,须发皆张,手持五层宝塔,威严若天神降临。

“东斗,此妖或已入魔,尽快除之,不然将有大乱!”西斗星君短促地说道,指尖掐诀,漫天星辰舞动,化成青龙白虎,二话不说,直扑那无边黑雾而去。

黑雾之中,渐渐有一庞大无比的紫色蜘蛛浮现,八足皆极为锋锐,伸展开时能够笼罩整个玉皇殿。

星斗构成的青龙白虎,早已在玉皇殿上空朝那紫色蜘蛛扑去,却像是力有未逮,竟被几条蜘蛛足洞穿,而那紫色蜘蛛也随之直扑而上,猛地撕咬起青龙白虎。

“轰!”

半空中突然压下一座宝塔,五方五层宝塔之中各自浮现一位神明,苍灵延生、陵延护命、开天集福、大明和阳、尾极总监五大星君在五层宝塔之中显化身形,口念道诀,脚踏七星,猛地将那凶戾无比的紫色蜘蛛压了下去。

东斗星君随之来到玉皇殿中,对西斗星君喊道:“动手,杀!”

“好!”西斗星君双手结印,继而展开双手,如怀抱日月星辰。

漂浮飞散在西斗星君身旁的星图化为朱雀、玄武两大神兽,同时扑了上去,而被制服的青龙白虎亦随之脱身,反扑向那紫色蜘蛛,将几根蜘蛛足尽数撕扯咬断。

法相之下,女子同时受两大星君之力,几乎毫无还手之力,而那漫天黑雾亦随之散去,只剩下那苍白、憔悴的面容。

“爹爹,她,她好像不行了。”宁谦君站在宁剑书身后,见此一幕,不禁拉了拉宁剑书的衣袖。也许在他看来,爹爹不说话,就是因为害怕这个妖怪。

宁剑书颤抖了一下,仿佛极艰难地抬起头来,遥遥望着那女子,而她竟也在看他,又或者,始终在看他。

“破!”

东斗星君大喝一声,原本残缺不全的法相顿时破灭,而对于妖族来说,此法相亦是真身,破了法相,便如无根之萍,轻则重伤,重则立毙。

“咳!”法相破灭,她亦吐血,丹红如火,染在衣襟和身前台阶之上。

西斗星君挥手打出两道铁链,其上玄妙符文闪动,似乎为非凡法器,双双从她的肩胛骨间穿过,继而钉入地面。

“不!小柔!”宁剑书双手抱头,大喊了一声。

“怎么,你要为这孽畜留情?”见大局已定,西斗星君并未立刻下杀手,而是冷冷地看向宁剑书。

“师尊,放,放过她吧……”宁剑书抓着头发,仍是跪着,此刻几乎趴到地上了,只是含糊不清地说着,带着些哽咽。

“哼!此妖决不可留!”东斗星君上前一步,看着宁剑书,不禁皱起眉头,“师弟,此妖与剑书有何渊源?”

“渊源?”西斗星君冷笑一声,不再去看宁剑书,“情缘倒是有!”

元琴歌见那妖王已被制服,忙跑入殿内,蹲下身去扶宁剑书,“剑书!剑书!你怎么了?你到底怎么了啊!”

宁剑书只是摇头,满头乱发,满脸泪痕,仿佛一个疯子。

“琴歌!你好好看看,看看他这个样子!”西斗星君仿佛心里有气,竟是指着宁剑书骂道:“当初你向我百般求告,就为了嫁他!值不值?值不值?!”

宁剑书被元琴歌扶着,又是浑身一哆嗦,愣愣地看着元琴歌。

元琴歌咬着下唇,眼里也有些泪光,“爹,你不要再说了,不要再说了……”

“琴歌,你……当初,是你向师尊……”宁剑书看着元琴歌,眼里痛苦而又漠然,“原来,是你……我还以为,是师尊的意思……”

“我?我怎么了?为什么不能是我?”元琴歌听了这话,仿佛彻底刺痛了心,眼里的泪亦随之落下,落在宁剑书的脸上,“我喜欢你啊……从你入师门那一天起,我就喜欢你了,可我不敢说,只能偷偷地看你……难道,我,我不能喜欢你吗?”

宁剑书闭上了眼睛,“太迟了,太迟了……”

“什么?”她含着泪眼问道。

“我先遇到的小柔,我……”宁剑书说不下去了。

元琴歌却仿佛万箭穿心,死死抓着他摇了两下,“可她是妖啊!她是妖啊!”

这仿佛是宁剑书最大的痛处,他紧紧咬着牙,最终只说道:“抱歉。”

这两个字,仿佛磨灭了元琴歌心里最后一点希望,她松开了宁剑书,缓缓站起身来,失魂落魄地看着他,“就算知道她是妖,你也不爱我,是吗?”

宁剑书颓然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元琴歌好似讥笑地看着他,扯了扯嘴角,到底没有笑出声来,却仿佛那被贯穿琵琶骨的是她,受着所有人的审判。

她走了,往殿下走去,怅然失意,如同失了魂魄。

经过大殿入口时,苏桦看着她,只见元琴歌眼里淡漠,仿佛太上忘情,不禁低下了头,心里默默为这位师姐哀悼。

西斗星君看着元琴歌走出大殿,不免有些忧虑,但看着那被贯穿琵琶骨,黯然心死的女子,到底没有就此离开。

“师弟,动手吧。”东斗星君明白了真相,却也不曾惊诧,数百年修道,他妻子儿女具逝,对这人间的悲欢离合,早已是漠然置之。

西斗星君点头,正要抽动铁链,宁剑书却勉强站了起来,有些狼狈地扑到了朱柔丝的面前,低声呼唤着:“小柔,小柔……”

西斗星君皱起眉头,但也不曾立刻震开宁剑书,就这么手握铁链看着,仿佛狠了心要见一见这生离死别。

朱柔丝抬眼看他,并不见什么情感,反倒是淡漠地问道:“既然她是你妻子,为何不随了她去?”

宁剑书慌忙摇起了头,“不是的,不是的,我错了,我喜欢的……”

“你这样,不但骗了我,也骗了她。”朱柔丝不再看他,又垂下头去,淡淡地说道。

宁剑书沉默了片刻,那种慌乱小心的神情似乎渐渐淡去,有些自嘲地笑了,“是,我是个骗子,我骗你,你骗我;我骗她,她骗我。”

“她骗你,是为了爱。”

“我骗她,不也是因为爱?”

朱柔丝随之默然,“我宁愿你,当时就不要找我。”

宁剑书顿了一下,声音有些萧索,“我恨我,当时答应了她。”

“哼!”西斗星君听到此处,脸色越发难看,但仍没有动手。

朱柔丝这时候,抬眼看着他,随着元气大伤,她身上的八条蜘蛛足早已不见,眼里的血色也消散了,真如一个普通的凡间女子,而且是那样憔悴无言的温柔。

“我记得,你教过我一首《雁丘词》的。”她朱唇轻启,温柔婉转,一如往昔,“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

宁剑书回想往昔,心神恍然,有些哽咽地续了下去:“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

“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只影向谁去?”朱柔丝伸出双手,不顾双肩那刺骨的疼痛,紧紧抱住了宁剑书,一时泪雨阑珊:“剑书,剑书!我死之后,你又该向谁去?”

宁剑书笑了,低声自语着:“除你而外,又有何处可去?”

“看来,你们是要共死了?”西斗星君直到此时,才冷冷地问道。

宁剑书转过身来,看着西斗星君,曾经的敬畏此刻都已散去,“师尊,我知你们定不会放过她,徒儿不孝,只求一死。”

“身为上清子弟,师侄真要如此?”东斗星君抬了抬眉,似还有些惋惜。

“爹……”宁谦君也怯生生地看着他。

宁剑书沉默不语,只是陪在朱柔丝身旁,仿佛表示着决心。

西斗星君冷哼一声,双手一抖,铁链脱出,将朱柔丝缚住,对还站在殿门前发愣的苏桦叫道:“将她押到后山山崖,还有你的师哥,让他滚出上清,别再来见我!”

说罢,西斗星君一挥衣袖,转身入了玉皇殿内殿。

苏桦有些愣愣地接过铁链,看着那被缚住的朱柔丝,以及一旁的宁剑书,只觉得头大无比,不料师父竟会叫他来做这个恶人。

东斗星君轻轻笑了一声,“师弟到底是面冷心热,狠不下这个心来。走吧,苏师侄,我陪你同去,免得你一时心软放了这妖王,为上清留下大患。”

苏桦尴尬地看了宁剑书一眼,只见对方始终低头不语,便对着东斗星君说道:“师伯言重了,此等大事,弟子不敢有所闪失。”

“倒是可怜这孩子了。”东斗星君回头看了一眼,见年幼的宁谦君还站在殿内,不禁摇了摇头,却也没有管他。

最终,玉皇殿大殿之内,只剩下宁谦君一人,似还有些茫然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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