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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一章 死亡驿站(100)

这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夏日,原先像猫毛一样温暖柔软的防化服粘贴在皮肤上,黏黏糊糊,令人生厌。

收到郑K死亡的消息后,作为同事、好友和亲密接触者,卢赫第一时间来到这座距离120号掩体最近的白色巨塔下。

他之前来过这里,星海广场,是“捉猫”行动伊始最先路过的一座。

向日的弧面镜围绕熔岩塔,镜群之间有序排列着一具具半裸露的白骨。其中一具很特别,与这片井井有条的墓地格格不入。

那是郑K的尸体,相比于其它已严重风化的,郑K的这一具格外新鲜。

眼球干瘪,嵌在眼窝深处,与永恒的黑眼圈融为一体。颧骨上的皮肉因失水而变得紧致,紧紧绷在骨骼上,几近透明。脸颊深陷,本就缺肌少肉的地方皱缩到极限,像风干的章鱼皮。

他的下颌骨死死闭合,像在誓死保卫灵魂的秘密,直到时间将他化为尘埃。

只是没能安然走到时间尽头,便被晚归的捉猫队尾所发现。

“别看我的笔记本。”

这是郑K留下的唯一一句遗言,同塔里其它充满温情的遗愿不同,郑K的这句显得格外刻意。

好像在手举扩音喇叭高喊:快看我的笔记本!

“郑K死亡事故调查小组”已在几个小时前正式成立,数名组员手攥样本袋,脖子上挂相机,胳膊下夹着笔记本,在尸骨中来回穿梭。

他们中的一些是第一次见识如此浩然而凄悲的坟墓,弯腰采样或拍照时,脚后跟抖得很明显。更有甚者,直接放声大哭。

那人跪在一具尸骨前,不断用手抹面罩。面罩里鼻涕一把泪一把,糊了满脸,可他擦不到。

那人哭得实在是悲怆,让卢赫狠狠共情。他连忙赶过去,安静地陪在那人身边。

“这是我亲弟弟。”那人哭诉。

卢赫哭笑不得,直挠后脑勺,“都风化成骨架了,还能看出来这是你弟?”

“这就是我弟。他生来畸形,右手有6根手指,多出的一根长在无名指旁,像有两根无名指。”

那泪人指着半裸露在地面上的手,“小指旁的2号无名指上的这枚戒指我认得,是我未来弟媳妇送给他的。镀金,定制的,不贵重,但心意很深。”

“我弟曾跟我讨论一晚上,他的婚戒应该戴到哪根指头上。我嫌烦,随口说2。因为我觉得他2。”

“末日前夕,那对小情侣吵架分居,后来我们都互相失联了。我刚刚在塔里看见我弟给他未来媳妇留言,说他要去掩体里生活。可再走出来却看到他死在这里。”

“刘小芳,我要去掩体里了,向东走最近的一个,看到后请与我汇合。”那人哭得嗷嗷的,“宋方武你个大傻子,你不是要去掩体吗?死在这里做什么?”

卢赫一头雾水,像刚看完一部狗血言情剧,只觉得宋方武他那不知道叫什么的弟弟,留下的那句遗言,特别熟悉。

[刘小芳,我要去掩体里了,向东走最近的一个,看到后请与我汇合。]

“你确定这话是你弟留的?”卢赫问。

“我确定,刘小芳是我未来弟媳的名字,字迹是我弟的我很熟悉。”

“可是为什么他都决定去掩体了,还会死在这里?”卢赫再问。

“我怎么知道?他那么2的一个人,我又不2。他的心思,我怎么揣摩得到?”宋方武悲伤到语无伦次了。

卢赫觉得奇怪,招呼人过来给宋方武他弟仔仔细细拍了一组照片,还刮下一块干皮,放进样本袋里,打算拿回掩体里测序,确认尸骨的身份。

有句话说,一个人想像自己不懂得的事很容易浪漫。

末日废墟上的白色巨塔,曾用无数句温情之言,把一座充满活葬尸骸的坟墓变得格外浪漫。

可如果尸骨身份确认属实,那么这份浪漫背后一定隐藏着骇人的隐情。

于是,塔周的所有尸骨都被采集了dNA信息,塔身上和身内的所有留言都被详细记录和比对。这份声势浩大的工作在960万平方公里的疆域内同时进行。

几日后,结果出,连同郑K的尸检结果一起。

好消息:郑K死于自杀。说明在末日里平稳运行了两年的掩体里,并未出现失控的恶性事件。

坏消息:郑K死于自杀。一个活生生的人,刚刚结束充实的地上之旅,结束了苦行僧般的生活,回到有热饭热水没人只需要工作12个小时的地下仙境,有什么好死的?

坏消息:6指尸骨确为宋方武的弟弟宋方文。

坏消息:塔周所有尸骨的身份都与塔身上刻写的姓名一一对应,并与塔身内刻写的留言内容部分关联。也即,像宋方文这样莫名其妙死在塔周的人,有很多。

不同地点的塔内留言与塔周尸骨身份的关联性,还在交叉验证中。

消息传出后,120号掩体内的知情者们一下子炸开锅。其中当然也包括卢赫。

卢赫立在p4实验室里,放下令他魂牵梦绕的能莫名其妙干死植物的蓝细菌,推开指责他摸鱼的竺丘,连连后退几步,贴在后排生物安全柜安静的玻璃背板上,无视了无菌规则。

他冷汗直出,心脏跳得像打鼓,专心致志等待耳机里的后续消息。

不一会儿,消息传到,令他几近窒息。

塔内留言的主人,已验证有80%都死在本塔周围,10%死在临近塔周围。

尤其是给亲人留言指路自己所在掩体的,全都死在了本塔。

他们都是骗子,是用温情与希望掩盖悲剧的骗子。

没人知晓他们为何要这样做。在无限辽阔的疆土上,如此整齐划一地使用同一种谎言,好似事先商量好一般。

这不是人能做到的事。

而唯一的线索郑K,也让这整件事情显得更加离奇。

掩体内的摄像头,本应可以记录郑K的所有行踪。

可录像全都被事先删除了。

这很正常,郑K曾是个无所不能的黑客,删录像这种事对于他来说,就像在夏日里吃掉一块甜到掉牙的麒麟西瓜一样悠然惬意。

可是,抹除死者行踪的话,生者要怎样找到他的笔记本?

他不是想要人看他的笔记本吗?

如果他不想让人看,完全没必要提到笔记本。

可如果他要想让人看,为什么还要极力隐藏?

他到底想不想让人看?

他是个精分吧?

耳机里暂时没有传来更加惊悚的消息,卢赫强打精神回到属于他的一方土地,继续操作冰雪大世界的冰砖。

他要用培养皿内各式各样的蓝细菌感染各式各样的植物,来证实竺丘的拟南芥并不是死得偶然。

自打重新站到生物安全柜前,他就在粗重地喘着气,把面罩上喷出一层水雾,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已经连续工作30个小时了。

再一次拿起移液枪后,他在惨白的灯光里看到了胡乱飞舞的星星,周遭的声音变得失真。

星海广场的白色巨塔,连同塔肚里的一切,不断在眼前一幕幕切换。贴有红底十字树脂商标的80升大容量黑色登山包,连同把商标啃烂的小黄鸟,一同悬在眼前,挥之不去。

终于,这座永远浸没在白噪音里的实验室中,终于响起了极不和谐的“噗通”声响。

竺丘被巨物落地的声音惊到,猛地转身,看到卢赫像漏气的沙袋一样瘫倒在地,身上那套失去气密性的正压通风工作服开始不断报警。

把一根70公斤的风干牛肉送出p4实验室需要几个步骤?

竺丘丝毫没有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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