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季疯子

李春心想原来是要他鉴宝，和张鲁一没啥关系，心也就放下了。他毕竟是做古玩生意的，听说有好货，自然心痒。不过也事先说明他李春鉴宝可是要收钱的，没想到西蒙竟然果断地答应了。

李春跟着西蒙来到他的住地。这是一间有着独立花园的两层竹木小屋，有着明显的典型傣族民居样式。这种傣家吊脚楼大多都在坝上的寨子里，冷不丁地在县城钢筋水泥的建筑群里出现这么一个小竹楼还是显得十分突兀。李春瞅着这些作为建筑材料，碗口粗的竹子有的还泛着青，估摸着这楼也是刚刚造起的。后来，李春听孙寡妇说这地方原来是农场供销社的旧址，西蒙一来就看中了这块地方，租下地皮，拆了原先的砖石结构的屋子造起这个吊脚楼。李春心说这得花不少钱吧。西蒙笑着说，他年纪大了，不喜欢吵闹，看着这里幽静，哪还管什么多少钱。李春一路走，心里思忖看来和老爷子的确是有钱没地方花了。

花园里架设着葡萄架。葡萄藤蔓已经爬满了架子，虽然还没有到结葡萄的日子，却已经枝叶繁盛，将小园遮蔽得严严实实，显得有些晦暗，不过却也是幽静，挺符合老年人的爱好。

进了堂屋，李春就看见堂屋正中有个火塘，版纳雨多潮湿，屋内安置火塘一来没有被雨水浇灭的危险，二来可以通过烘烤保持室内干燥，不过眼前的火塘被清理得很干净，并没有炭火，不像有被使用过的痕迹。堂屋里几乎没有什么家具，只有靠竹墙的那只桌子吸引了李春的注意，因为这桌子是中式的八仙桌，与这傣家风格的房子装修完全不搭调。

西蒙注意到李春在看那张桌子，颇有些得意：“李先生，果然有眼力，一眼就瞧见我这张桌子。老实说，我急着搬家，只够时间将这桌子搬来。趁这机会，也请李先生掌掌眼，是不是掉五门的好货色。”

李春凑近桌子看了一会儿，点点头：“老爷子，东西是好东西。您老这是从哪儿淘来的？”

西蒙看着李春，微笑着说道：“这是我在地方上收的紫檀家具。应该是明朝的。”

李春摸了把鼻子：“这就难怪了。”李春接着说：“我说这桌子是有些年头，如果说是明朝的就有些过了。明朝的家具都以苏式家具居多，大多线条流畅，简约朴实。这桌子厚重，装饰繁琐却是清式家具的特点。”

西蒙并没有什么反应，脸上却依旧留着微笑：“如果清朝的也不错。”

李春斜眼看了看西蒙：“等会儿，我可没说这桌子是清朝的。”

西蒙没说话，李春绕着桌子走了个来回，又敲了敲桌面，接着说：“这木材倒是好木材，只是被毁得严重。这木材应该是来自马达加斯加的黑黄檀，严格说不能算紫檀木，不过材质很好也可以与紫檀木相媲美。只是这作假的家伙实在可恶，用生石灰活生生地将这桌子烧出老皮壳，然后打了英国蜡。可惜了，烧得均匀，也毁了这好木头。”

西蒙依旧一副职业性的微笑：“李先生，照你这么说我是吃了药？”

李春不动声色地坐下，喝了口茶：“差不多吧，这玩意就是一‘高老八’，其实说起来硬木家具流行几百来年，这黑黄檀进口也就是最近二，三十年的事，您老说说看，这桌子会是清朝的么？”

西蒙似乎并没有因为看走眼而有所动容，轻轻地点点头：“说的是，鉴赏古玩，你是真内行。”

李春是个顺杆子爬的主，说着说着竟然有些自鸣得意：“这鉴真行里以字画和家具最难鉴伪，也难怪您老打了眼，算是交了学费吧。不过西老爷子，先把鉴定费给了吧。”

西蒙摇了摇手：“不急，这桌子也就是个前菜，等我上个硬菜。到时候一起给。”

“您老可别蒙我，又整个破罐子烂椅子的给我瞧，我李春鉴宝价格可不低的。”

“放心吧，李春先生，这回这东西可是有出处的。”

说完西蒙示意泰瑞领路，上了二楼的一间小屋，小屋的窗被人故意用木板遮蔽，并且钉死，只有一盏昏黄的小灯，搞得屋里十分昏暗，有点恐怖片的气氛。

进了小屋，西蒙让泰瑞一行人退出去守在门外，然后有些歉意地对李春说道：“小朋友，别见怪，一来实在是这件物件太珍贵，二来也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丢了也不好向老板交代。”

李春笑了笑，嘴上虽然说着表示理解，但心你却在犯嘀咕。自己也算是阅人无数，这种也是客气的主，往往都是笑里藏刀。西蒙越是客气，他就越发觉得背后有什么阴谋，只不过现在在人家地盘上，也不好有什么动作，只能观察好地形，以便见机行事。

西蒙倒没发现李春有什么异常，在屋角的保险箱旁捣鼓了半天才打开保险柜，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用黄绸巾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像是个盒子，看上去有些压手，老头搬起来有些吃力。李春不动声色地看着老头的动作，这也是鉴宝行的规矩，没得到主人首肯，不接触宝贝。

老头将包裹放在条案上，轻手轻脚地打开包裹，露出一个崭新的楠木盒子。虽然光线昏暗，李春还是一眼看出这木头是出自滇南的金丝楠。金丝楠极其稀有，市面上基本上看不到，就算有也都是那些盗墓的在古墓里盗来的棺材板之类的货色。这宝贝的主人用这木料做个木椟，实在是奢侈，不过也足以见得主人对这宝贝的珍视。打开木椟，里面依旧是包裹严实的绸布，再打开才见到宝贝的真容。李春没有动，只是远远看着。西蒙轻轻取出宝贝，示意让李春走近来看。

李春从兜里掏出高光手电，仔细查看。这是一件青铜簋，看上去有些年头。青铜簋有盖，器身敞口，唇外卷，有双耳于腹侧呈鸟形，深腹圆底连方座，这是典型的春秋晋国青铜器的特征。器身及盖表面布满蟠虺纹，呈几何结构布成规则网状，这是春秋早期的标准纹饰。这簋通体呈“绿绣古”，看皮壳渐变自然分明，应该是个品相极好的水坑货。

掀开方盖，簋内壁上有铭文“公商贝卅，梗阳皋乍宝尊簋”，意思就是说公爵赏赐三十钱给梗阳一个叫皋的人做宝贝簋。青铜器这东西，一旦有了铭文，价值就会翻着倍地往上涨，更何况这件簋器型完整，品相上乘。

李春知道这回他是真的遇到宝了，这玩意儿也真心不便宜，他看得眼都直了：“老爷子，你这玩意在哪出的，是鬼货还是贼货？” 鬼货就是指自古墓里盗出的东西，贼货是指走私贩卖的文物，两种路子都属于来路不正，如果私下里贩卖都属于违法行为。

“老板有言在先，我也不能说得太过详细，只能告诉你这东西出自山西。”

李春很清楚古玩行的规矩，如果不收就不宜过多的打听，否则会让藏家产生误解，只能问：“这是准备自己玩还是让呢？”

西蒙摆摆手说：“这东西是我们老板的，我也不好擅自做主，就是先给你品鉴一下。如果李先生有兴趣，我倒可以帮你问问主人，或者可以拉个纤。”

李春知道眼前这货俏得很，但是估价不会低，就算主人愿意出手，他也没钱收，但他做个掮客还是没问题的。只是西蒙说得对，主人家没说要出手，他也真不好说什么，只好点头：“那就有劳老爷子呢，千万帮我留个心。”

西蒙很爽快答应着，接着说：“其实，如果单纯是件宝贝，我也不用请您来了。最主要这货奇在他的盖子的内面还有戏。”说着，他将器盖反转过来，只见上面刻着一副类似青鸟的图案，李春觉得眼熟，却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李春先生，你可知道这是什么图型？”

李春晃着头，故作镇定地说道：“西老爷子，我一时看不出什么名堂，可不可以让我拍张照片，回去研究一下？”毕竟在古玩界混迹那么久，不能随意露怯。虽然他看不懂，他还有师父张卫东，可以用手机拍张照片给师父看看，或许可以看出些眉目来。

西蒙说了声请便，然后就坐到一旁，微笑着看李春拍照。

鬼王陵发掘按原计划可能需要三个星期，却没想到进展十分顺利。因为残留封土层不厚，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清理干净，见到了墓坑。按发掘常规向下清理墓坑时，却出了意外。有队员发现墓坑的东北角有一处早期盗洞，大约一米见方。这让本来就有些灰心的董跃森更加丧气。

人说中原地带十墓九空，万万没想到在这自古蛮荒的地方，也有盗墓贼光顾。董跃森摸着盗洞的边缘，一阵感叹。考古的不怕墓小，就怕盗洞。不过考古与盗墓不同，不是专门去寻找宝物，就算直到墓早已被盗掘一空，出于对墓体本身的保护，考古发掘还是会正常进行。简单来说，考古是保护，盗墓是破坏。

张鲁一本身对这个墓就没抱太大希望，这么小的墓最多是士大夫级别，且处于偏远蛮荒，能出有价值的东西的可能本身就微乎其微。他现在唯一想知道的是在这蛮荒偏隅，为什么会出现楚墓。

如果说云南出现楚墓，或许倒有一个历史事件可以附会一下，那就是史书记载公元前279年，楚顷襄王派遣将军庄蹻经黔中郡，南下直取夜郎等国，最后直接打到滇池附近。后两年，秦军派蜀郡太守进攻黔中郡，导致黔中郡秦楚反复拉锯，最终被秦所占。庄蹻回转楚国的道路被秦军阻挡，于是自称为王，建立古滇国。

但是可以肯定这座墓不是庄蹻的墓，首先庄蹻身为滇王，不可能将自己墓地规制降低到士大夫标准。其次庄蹻将滇国都城设在呈贡，也就是说王死后根本不可能将自己的墓地安置到离都城很远的偏僻之地，而目前考证呈贡夫子庙m41号墓为庄蹻墓的已经被学界基本确认。最重要的一点庄蹻成滇王后，“随其地俗”，也就是入乡随俗，而且庄蹻本人从出生地来说其实是生于东越的楚国人，所以基本不可能出现如此规整的楚墓格局。至于这个谜团也只有打开这座墓后，才有机会完全明白吧。

田野考古发掘是个漫长而又枯燥的工作，不能急于求成。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可以轻易地得到答案，这是张鲁一通过学习考古得到的一条人生经验。

工地晚上九点以后收工，除了值班守护的人员，其他人都回到临时的帐篷里休息。之所以住的是临时帐篷，这是因为包括董跃森在内的所有人都不认为这座鬼王陵的发掘需要太长的时间。毕竟探查结果这鬼王陵不过是座孤坟，而且面积不大，根据以往的经验一般最多几个星期就能完全清理干净。

董跃森从昆明带来几瓶好酒，据他吹牛说这是前几年去法国买的，要不是看着张鲁一的面儿，断然不会拿来喝。张鲁一是不信的，瞅着那酒瓶上的字，虽然不认识，但怎么看都不像法文，倒更像俄罗斯文。关于董跃森爱喝酒这事，张鲁一是知道的。大学时，这家伙就曾经以上门讨教为由，到老师家里骗酒喝，经常将老师都给喝到桌子底下去了，他还在那儿意犹未尽。以至于后来老师们看到董跃森出现，如同见到黄鼠狼一般惊惶。只是这回的酒的确是好酒，张鲁一也就装傻不去揭穿了。或许是帐篷里的应急灯有些刺眼，抑或是这酒劲够大，几杯酒下肚，张鲁一忽然觉得有些头晕目眩，神志开始恍惚。

迷茫中，他似乎看到一个女人，张鲁一努力睁着眼，可是越是想努力看清却始终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这女人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是个美丽的女人，迷糊中的张鲁一这样想，虽然他甚至都看不清那女人的脸。

女人缓缓走近，那张脸却依旧模糊一片。他只觉得那女人蹲在了他身边，轻柔地举起手抚摸着他的额头，那种感觉似曾相识，却又异常陌生。

忽然他似乎听到温柔的声音自女人的方向传来：“不要回来。”张鲁一瞬间心中酸楚，突然想哭。妈妈，这个词下意识出现在她的脑海里，对自小只有父亲张卫东的张鲁一来说，妈妈或许只能是个名词而已。他从没见过母亲，张卫东在他面前也始终是讳莫如深。

是在做梦吧。张鲁一想。但是那声音却听得那么真切。如果是妈妈，她在梦里到底让他不要回到哪里？而妈妈你又在哪里？

正当张鲁一想伸手去触摸那女人的脸时，忽然远处人声嘈杂，似乎急急地往这边赶过来。那女人有些惊慌，猛地将张鲁一推到。张鲁一只觉得眼前一片黑暗，脑袋顿时疼痛如裂。

张鲁一用力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桌子上面，边上是董跃森那张带着嘲笑的大脸。董跃森笑话他喝酒没量，才喝这么点就已经出溜到地上，还没出息地满嘴叫妈。

张鲁一挣扎着爬起来，刚想说几句，就听到帐篷外面有人在叫嚷着什么。董跃森没说话直接奔出去，张鲁一也只好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

两人一直来到工地内，这里早已围着一群人。透过工地上的大灯，只见墓坑了几名警察正将一个汉子压在身下。那些警察都是李局派来驻守发掘现场的。因为前期发生过盗掘，公安方面不敢掉以轻心。看到张鲁一他们来，坑里的警察跟他们打招呼，说是有个醉汉硬闯发掘现场，被他们制服了。

醉汉在坑里挣扎着，嘴里含混不清地叫嚷着什么。

“我以为啥事，敢情就是醉鬼撒酒疯呢。”董跃森用肘捅了捅张鲁一：“瞧，兄弟，这人的酒品跟里有一拼。”

等警察将醉汉拉出墓坑，张鲁一透过强光灯的照射，看清了这汉子脏兮兮的脸，那是一张木讷的五十多岁的脸，张鲁一认识，他是季国庆季疯子。

季疯子显然是喝醉了，满嘴酒气，眼神更加涣散。疯子智力低下，生活无着，自然没钱喝酒，必定是有人故意将他灌醉。张鲁一叹了口气，谁会这么无聊去拿一个傻子开心呢。

疯子被警察押到一个帐篷里看管起来，等待天亮带回县城。看热闹众人也各自回去休息。挖掘现场总算恢复了平静。

张鲁一却觉得睡不着，那朦胧的女人影时常出现在他的梦里，他也默认了那就是自己的母亲。母亲在梦里只是抚摸他的脸，却从来不曾说话，而今天却忽然告诉他不要回来，这是什么意思。

张鲁一摸着自己胸前的那快翠玉挂饰，玉饰的纹理很奇怪，边缘还有像椽子一样的卡口。听张卫东说这是他自小就戴着的，他有种感觉这东西和自己的母亲一定有着某种微妙的联系。坐在林边的空地上。南疆的天空果然清澈，天上每一颗星星都几乎清晰可见，能够用肉眼看到更远星空。这让张鲁一心里舒缓了许多。

“喂！”

张鲁一正想躺下仔细观察一下星空，却听到身边一声轻轻的招呼，一个激灵坐起来。回头却看见疯子正傻乎乎地看着他笑。

“疯子，你怎么出来的。”张鲁一回头看了一眼帐篷又看了看疯子，估计看守的人并没有把他当回事，所以看管得不严，他趁机溜出来了。

“张卫东，卫东哥。”疯子盯着张鲁一看着，轻声地呢喃着。

“卫东哥，我还没进去呢，你们为什么丢下我走了。”疯子忽然拉住张鲁一的肩，带着哭腔说道，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张鲁一的问话。张鲁一意识到这疯子依旧是将他当作了张卫东了。虽然张鲁一和父亲张卫东或许有着些许的相像，还不至于会混淆两人，但眼前的疯子毕竟智商低下，至少不能用正常人的思维去衡量他。

“疯子，你这是要进哪里去？”

“就是……柱子……很好玩……为什么丢下我？”疯子的话零零碎碎，让张鲁一摸不到头脑，不过很快他就觉得有些好笑，他竟然跟一个疯子搞脑子，这真是有些扯淡了。

“疯子，天太晚了，快去睡觉吧。”张鲁一想把疯子支走，尽快结束这场牛头不对马嘴的对话。

疯子却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咧着嘴笑着：“卫东哥，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会回来接我的……。”

疯子脸上堆满泥垢，看不清真实的面容，嘴里的酒气混杂着口气，味道很难闻。张鲁一想站起身离开，却被疯子拉住了衣角。在张鲁一的印象里，疯子季国庆胆子很小，不太愿意跟人接触。就算好心人施舍些剩饭剩菜，也都是放在固定的位置，等人离开了，疯子才会过来吃。张鲁一这么近距离地跟疯子接触还真是第一次。或许真的是因为醉酒，才让疯子第一次这么主动跟别人接触。

张鲁一只好重新坐下，拿出烟盒，弹出一支烟，递给疯子。疯子顺手将烟在大拇指上竖着颠了几下再放到嘴边，等着张鲁一给他点上。这动作很熟练，明显疯子是个老烟民。张鲁一取出打火机给他点上，自己也点了一根。

疯子深深吸了口烟，似乎很享受：“张卫东是好人。黑衣服的是坏人。”

“黑衣服？”

“嗯嗯……黑衣服是坏人，他脸上有个大疤瘌，灌我酒，欺负我……我害怕，不喜欢。”疯子的世界真的很现实也很简单，人的善恶真的有如此分明，这个社会也就不会出现什么尔虞我诈了。

正说着，几个警察之后面跑过来，将疯子拉起，疯子挣扎着嚎叫着：“卫东哥，他们都是坏人，别丢下我……。”

张鲁一眼看着疯子被押回帐篷，为首的警察过来跟他打招呼：“张老师，不好意思，刚刚就上个大号，一不留神这疯子就溜出来了，没骚扰到您吧。”

张鲁一连声说着没有，却也没了继续欣赏夜色的兴致，直接回了帐篷睡觉去了。